说话人彻头彻尾是个外人,那医生觑对方一眼,要知道问几率问胜算原本就是医患沟通里的大忌。
那医生打太极,赵孟成干脆换了个问题,“手术几时?”
医生说已经通知了他们副主任来做这台高龄病患的射频消融术。
唐文静面上一木,只盯着赵孟成发懵,后者告诉她也安抚她,湘湘还在赶来的路上,她太着急了,就通知了我先过来。
关键时候,唐文静是抓救命稻草也好,是亲疏有别自觉战队也罢,她把赵孟成喊到一边说话,简略说明了情况,不知道哪个挨千刀地送来个脏东西呀,老太太向来信佛信鬼神,那黑黢黢的皮毛带血……
唐文静急得直攥拳头,告诉赵孟成,这怎么好呀,救得活还好,救不活,我就成千古罪人了。
如果说,来前赵孟成一腔冷静是来替湘湘的。那么听清唐女士的话,他心上莫名起伏起来,额角生跳了好几下,怕是听错了地存疑,敛声静气地问,“什么皮毛带血?”
唐文静连忙拉住他的手,不让他高声,说是外婆拆了个快递盒子,盒子里有双黑色皮毛的拖鞋,沾着血,好生生的人都能被吓坏,那脏东西分明就是来咒人的!
唐文静懊恨的呀,说是得罪什么瘟神了要这么下作。
“报警了吗?”赵孟成问。
唐文静摇头,哪来得及呀,急忙忙地把人送来医院,那脏东西还在家里呢。
说话间,舅舅一家推搪地把病危书难到唐文静手里,说事出在哪头哪头签。先前赵孟成去家里,那舅母还要烧红枣茶呢,眼下看到他人,和岳母躲在角落说话,舅母越看越生气。
赵孟成一个外人不便多参与,只言语宽慰唐女士,小声知会她,“签,这个时候做无谓争执只会耽搁外婆的时间,谁也没规定,女儿不能签病危通知书,”后半句光明正大地声音,“要都推搪,您老了,没儿子,我们还不能作主了?”
傲慢的人一身正装,校徽还在方巾袋口位置。他掏出手机,说去打通电话,要唐女士安心签字。
*
顾湘赶到的时候,赵孟成正巧从唐女士身边走开,她要说什么,赵孟成抬手朝她嘘,再看她急得眼圈都红了,招手要她过来,一只手碰到她手臂,一只手举着手机,
单手揽着顾湘的肩,要她先平静。手机里的通话及时通了,赵孟成急急说话,“姑姑,是我,老赵呢?”
顾湘被他揽在怀里,离他的通话很近,听到那头说,在洗澡。
赵孟成等不得,“你叫孟校长拿进去,快!”
姑姑最最八卦的一个人,原本赵孟成找他父亲就已经很稀奇了,听到人在洗澡,还要他母亲递进去就更乖张了,忙问,“出什么事了?”
“先让我找他!”赵孟成催。
果然,那头没敢耽搁,急急把电话拿给了孟校长,孟校长没问就明白小二定是有急事。
约摸两分钟的时间,那头窸窣有回音了,赵孟成这才继续,用再述职不过的口吻交代完眼前的事,提到顾湘,他没有说任何修饰词,就是顾湘家人。
仿佛这样的陈述对于父亲来说,足以明白什么意思。
赵孟成说,这个手术他们定的是个副高,“我想请王院来做。”
那头赵父没有反驳儿子的意思,已然默许,“嗯,你打电话给他罢。”
“我想你亲自打。”赵孟成说到关键了,“老太太年纪大了,我不想有任何万一。”
赵父兀自笑了声,“老二,哪怕我现在躺在手术台上,你也不能和任何医生下这个军令状的。”
赵孟成:“我知道。所以,我才请你亲自打,不求军令,求个军心罢。”
那头没答复。
赵孟成肃穆目光一紧,薄抿着唇终究还是启口,“就当我求你,不,不是当,……,我就是在求你,爸。”
这样的生死门里,人会极为地渺小,脆弱到像微尘,在世道里浮浮沉沉。
佟家书惠去世之后,赵家父子加起来说过的话,恐怕没有赵孟成一夜写完的教案多。
各自执拗,父亲一心只以为权为儿子好,儿子觉得父亲惜功名更甚过亲缘。
赵孟成因为书惠这个跟头,多年来,再难挨,都没冲父母言过一个求字。
老赵只以为这辈子他们家的小赵都不会低头了,未成想,今日他为了个外人,诚心诚意地破冰。
“好。你等电话罢。”父亲说完就收线了。
听到嘟地切断声,赵孟成没事人地把手机落回袋里,安抚怀里的人,“没事的,湘湘。”
顾湘却像百味倒在心头,她想不到,想不到赵孟成会为了她的家人去求他父亲,刚才进退隐忍间,他的下颌线是那么紧绷,他说过的,和他父亲关系很不好,因为书惠。父亲怪罪他,怪罪他进退间不知把握,仿佛去了个微时成长的朋友,就该像掉一块皮,结痂了就该不记得疼了。
“对不起。”她更该说谢谢的,可是不及前者的分量。
而赵孟成一脸凝重的形容,拍拍她的头顶,揽过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说什么傻话呢,湘湘,我比你更希望外婆没事。她是唯一一个愿意为我为伍的人,也是她告诉我,男儿别怕低头,你不说他(她)怎么知道呢?”
他要顾湘看着他,“我不说,你怎么知道我有多希望你们都好好地。”
第57章 057. 站在月明里
赵孟成从前说过, 人生的戏码里,唯有这有惊无险最温情。
今日蒙老天爷眷顾,他眼睁睁地等到了这有惊无险。王院是这方面的翘楚, 这几年能让他亲自上手术台的, 要么是棘手再棘手的病案, 要么……心知肚明的人情债。
下了手术, 已经凌晨时分了。昔年, 王院在牌桌上就打趣过赵家老二, 秀气得实在不像话, 把好些姑娘家都比下去了, 活脱脱从你母亲身上剥下来的皮,倒像是老赵的不肖子。
不肖子,而非不孝子。不肖的涵义, 不像、不似,文化人拐着弯地骂老赵, 你得了个隔壁老王家的儿子。
今天,王院再打趣老二, “嗯,破案了, 是亲生的。你家老爷子生生把我从被窝里喊出来的。”
赵父的原话是, 我那小子轻易不求人的,你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卖我张老脸。
手术很成功。王院用了个意气的很字,大有宽慰赵孟成的意思, 只是接下来的几天,还是密切观察术后有无并发症。
赵孟成听到如愿的话,即刻礼数地颔首,并喊顾湘过来, 示意她致谢。
王院打住了,开起赵孟成小女友的玩笑,“让你家老太太多将养些日子再出院,一切花费叫他出,等于两重丈母娘呢,他不孝敬谁孝敬。”
顾湘到底面子薄,接不住他们的世故话,赵孟成应酬道,“是的,我改日还要孝敬您,您选地方罢。”
王院也不拿乔,“行吧,叫你父亲准备好茶饼等我吧。”
赵孟成送对方离开,等再折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安排到加护病房。看护不肯家属全围在这里,只准留一个陪床。
唐文静便主张她留下,兄嫂一家都回去吧,还有香香和赵孟成。
赵孟成没管唐家那一家子,只招呼顾湘出来说话,“你母亲这里这几天肯定是离不了了,我随你回去替她拿些衣服换洗用品来,外婆这里暂且安稳,有情况特护会通知的,你明天也还要上班,先回去,全窝在这里也不是个生意经。”
他还有下文,“家里还有事没完呢……”
顾湘整个脑袋像个碾米机一样,有东西进来就又机械地碾掉了,她惧怕医院的一切事物,怕外婆出事连同着妈妈也跟着难过,怕一条命没了,好像能把她们全拽走的那种恐惧感。
小时候外公去世,停灵在家里,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躺在那里,其余人都在为了这条生命的咽息而忙碌,那时候她觉得是场悲剧,如今看,是场荒诞剧。
人没了,还忙给谁看。
她忽地醒神过来,“什么事?”哦,对,那什么鬼吓人的东西。
*
今日这一遭,顾湘才真正意识到纪纭口里说的赵家的人脉。
因为赵孟成母亲桃李满的缘故,因为赵家两代仕途经济的缘故,他们的子女多多少少能得益些什么,人情往来上面。
白天还要上班,顾湘是自己开车回去的,她和赵孟成一前一后到家,准备上去的时候,他说等个人。
凌晨一点多了,“等什么人?”
不多时,薄冥的夜色里,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巷子尽头走过来,身后披露着阴郁的影子,光这一面的相貌硬朗端正,但也透着足够的城府与计算。
赵孟成介绍对方姓孟,是他母亲那头的叔伯兄弟,早年是干刑侦的,因伤坏了一条腿,干脆辞去公职自己出来做生意了。
他们这一辈从日字,对方单名一个晗。
孟晗小时候跟着姑姑后面上语言课,小队伍里也有赵孟成,彼时大家都喊他孟成,仿佛这样他也是孟家的了。这些年过去,孟晗还是戏谑他为师兄,就是因为补课那会儿,赵孟成比他早进去三天。
“说吧,什么样棘手的事?”孟晗开门见山,大半夜吆喝他来查勘。
赵孟成抛烟给母家兄弟,“我听着太邪乎了,又怕对公查不出什么所以然,他们要按章程办事。你晓得我的,我不要章程,只要结果。”
两支烟在夜色里飘忽地燃着,继而,三个人一齐上了楼。
唐女士说得没错,饶是好生生的人,十分的心理准备,看到那腌臜东西也即刻生理不适起来。
太可怖了,黑森森,就是诅咒,像棺材一般地诅咒。
孟晗跛着腿走近蹲身下来,烟吸得急,一簇长长的灰掉在地板上,回头跟师兄说,“不是血,是食用红色素,但皮毛是真的,”孟晗带着手套,查看一番,“上好的兔毛,里衬也是缎子的,这鞋子不便宜哦……”
说话人诘笑一声,“师兄,经验来看,是小把戏,上不了台面的玩意。”玩意是指人。
赵孟成却寡着一脸,“你就说你能不能告诉我结果吧?”
“你什么时候报警?”孟晗反问。
“你走之后。”
“行吧,反正我比他们快一步告诉你就可以了。”
赵孟成淡漠地点头。孟晗告诉师兄,这盒子是个假物流,查不到底单信息的,想必是托人送上门的,即便查到人也未必查到元凶,这种恐吓物件他经手的太多了,有些追星的孩子也是这路数,给明星寄一些恶劣的东西,圈内叫私生饭。
孟晗的意思是,追究到了,也别计较。这种疯人,你去较量,只会白费热气。
赵孟成的烟还在唇上,他紧咬着烟蒂,朝孟晗说话,“要是有人因此搭上性命,也不较量,也任由白费热气?”
家族兄弟一时无话。因为事不摊在自己头上,永远难有感同身受。
事实上,赵孟成从听到唐女士那般描述,心上就隐隐不好;这份鼓动在看到这下作的玩意后愈发地剧烈了。
他直觉这腌臜东西不是冲着唐女士或者外婆,而是冲着顾湘来的,或者追根到底,是冲着他来的。
可是他一时毫无头绪,是什么样的人有如此简陋且恶寒的心思。
对方根本就是想吓顾湘的,没想怎么样,单纯偏执地狭隘,但是他没想到骇到了老人,没想到这样做会可能连累无辜的性命。
赵孟成目光戾气得很,他无论如何容不下这份歹毒。试问要是今日老太太一口气上不来就这么过去了,也要他们不与疯子计较?
是疯子也得出来该怎么样怎么样。
孟晗走后,赵孟成第一时间要顾湘报了警,物件留给警方去取证,而他相信,孟晗会提前给他答案。
他之所以做两手准备就是怕对方还有下文,以及这类事件,往往瓜葛着弱势群体的舆论偏向。他自然懂孟晗说的意思,但这种在暗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对着他也就罢了,对着顾湘这头,孤儿寡母的,他感觉活像把妻儿给别人当箭靶子。
无论如何,他要揪出那双肮脏的手。
而相较赵孟成的严肃,顾湘就好比炸毛的猫,经过长战线的冷静,她已然不在乎是为什么那般猖毛的了!
她只要外婆平安渡过,只要妈妈不跟着掉眼泪,只要赵孟成陪着她。
她替唐女士打点简略行李的时候,很严肃地告诉他,“你这样我有点怕?”
“怕什么?”顾湘在里间,房里只揿了盏床头灯,而赵孟成站在门口,身后是厅里通明的灯火,逆光里,把他影子衬得愈发地高大。
“或许就只是恶作剧。”顾湘试着建议,建议他听他族兄弟的,寄这些下作玩意的人可能心智上多少有点病态,她不想外婆和妈妈有危险;同理,更不想赵孟成涉及其中。她甚至有一瞬间,冒出一个极为荒唐的念头,但也仅仅是瞬间,即刻就被她掐灭了,因为她确定,确定赵孟成不会肯她这样想。
“湘湘,不要有事后侥幸心理,或者未遂饶恕心态,恶就是恶。”
出勤的片警,如赵孟二人所言,勘察现场,带走物证,其余地就是等他们进展,饶是受害者家属强调有老人因此涉医了,但是他们还是得按章程办事、追查线索。
“不,我没有饶恕,”顾湘走到他身边去,抱住他,也仰头看他,“我只是不想赵老师和这些官司牵扯在一起,你也说了,职务背调审核期间,我不想你出任何差池,你明白嘛。赵孟成,你今天在我妈跟前忙前忙后,她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嘛,我不想查出点什么,与你有关,到时候我妈又得怪罪你。”
唐女士私下见赵孟成的事,前者不肯告诉香香,赵孟成也只得君子协议了,所以顾湘才觉得唐女士的松动那么难得,她不想节外生枝。
糊涂有糊涂的好。
赵孟成任由她圈抱着他,身高差落下来的目光,是再寻常不过的恋人对视,他兀自摇摇头,“不,湘湘,倘若真和我有关,那么我更得清算自己。你以为我的工作我的名利是图什么,就是图能更好地福利我爱的人,那我爱的人都为我背难了,我还有什么图头呢?”
赵孟成拿指腹去摩挲顾湘凉丝丝的脸,不无自嘲地笑,“倘若水落石出,真因为我害外婆这般受罪,你母亲发难我,或者坚持不肯了,那我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