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他缓缓直起身体,整个人又恢复成冷漠不近人情的模样,然而他微微往内缩的脚泄漏他此时的窘迫与尴尬。
裴元惜收敛心神,不去理会自己突然涌上来的莫名情绪。他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位高权重杀伐果决,世人敬而远之,但凡是他想要的东西无一不手到擒来。如此恣意随心的人生,哪里需要别人的可怜。
她放下梨汤,说一句趁热喝。梨汤泛着甜甜的气息,安安静静地被放置在桌案上。
半晌他将梨汤端起来,握着汤匙的手说不出来的修长好看。梨汤恰到好处的甜,带着梨子特有的果香。入口滋润,由肺入心。
他慢慢垂眸,叫人瞧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白色的常服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温暖的书房暖化他的冷漠。此时他并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都督,而是矜贵的病弱公子。
安安静静喝汤的病弱公子,着实赏心悦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美男膝盖处的护膝,一只倒是系在恰当的位置,另一只未来得及绑好往一边歪着。正因为原本就没有绑上,加上那歪歪扭扭不堪入目的针脚,裴元惜不由得脸颊发烫。
也不知是一时脑热,还是人随心动。在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蹲着身子替他调整护膝。
当她的手碰触到护膝时理智回笼,然而此时住手已然没有任何意义。无论何事既然动手了,那便不要给自己半途而废的机会。
葱白如玉的手,绕过他的腿系好护膝。他的腿一动不动极其配合,倒是少了许多的不自在。她低头整理护膝时,自然是看不到他眸中的风起云涌。
梦里梦外时空交错,一时是他们初遇时她装痴卖傻的娇憨之态,一时又是她隐在花中深情唤他名字时的娇羞模样。一时是她恨不得和他划清界限的防备,一时又是她喂自己吃东西时的亲昵。
他早已停下动作,握着汤匙的手僵硬到骨节泛白。垂着的眸暗涌翻滚,瓷碗中的梨汤仿佛都在起着波澜。心之所以不平,人之所以静止,皆是想用表面上的平静来掩饰心中的巨浪滔滔。
裴元惜系好最后的带子,努力忽视护膝原本的丑陋。果然人长得好看腿也长,便是再丑陋的护膝绑在这样一双腿上也成了精品。
她直腰的瞬间调整心态,尽力面色如常地站起来。
美眸那么一抬,便看出了些许不对劲。他的脸很红,红得极为不正常。在她看他的时候,他突然猛烈咳嗽起来。那咳嗽声中带着重重的痰音,一声比一声听得让人难受。
“大人…”
“我没事。”他没看她,继续喝汤。
汤已凉了不少,喝到口中像是冰沁的水,却浇不灭周身的热。那热氤氲中,他感觉自己被团团困住。
这时一只柔滑温玉般的手覆在他的额头,他听到她说发烧了。
谁发烧了?
“大人,你发高热了,必须请太医。”
“不要。”他低语着,不知不觉中带出几分任性。
烧成这样还咳嗽,却死也不肯看太医,这个男人怕苦怕到这个份上也是难得。她倒是不想管他,可事情既然叫她碰上了,她总不能一走了之。
“不行,必须让太医过来看看。”
她态度强硬,当下把柳则叫进来。柳则听到她说让去请太医时,下意识看向自家大人。大人的脸很红,看上去确实有些不太好。
可是大人的固执他是知道的,别说是这样的小病,便是刀箭无眼时受的伤也只是敷药不肯喝药。
“大人?”身为属下,他自然要请示自己的主子。
公冶楚也知道自己生病了,热气将他包围着他感觉自己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他拼命压抑着咳嗽,以拳抵在唇边。
“不用,送裴姑娘回去。”
裴元惜真想一走了之,却不知为何非要拧着他来,“不行,今天你必须看病。柳护卫,你赶紧让人去请太医。”
柳则左右为难,大人不肯看医,裴姑娘又非要他去请太医。他到底听谁的?若论职责自然是听大人,可是大人的身体要紧,他也希望大人尽快好起来。
公冶楚烧得有些难受,身体热心更热。他好久没有体会过如此温暖的感觉,早已冰冷的心在慢慢暖和起来。
裴元惜见他不说话,又对柳则说一遍去请太医。柳则这次没听到自家主子说出拒绝的话,连忙跑了出去。
忙不迭地命人去请太医,心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难怪主子会去宣平侯府提亲。倘若以后裴姑娘嫁进都督府,或许大人便有人照顾了。
太医来得极快,都督府去请那是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飞过来。被请来的太医是熟人,正是以前给裴元惜看过诊的龚太医。龚太医现在可是太医院的红人,因着他入了商行的眼,已然是太医院里品阶最高的太医。
龚太医跑得气喘吁吁,要不是两个柳卫挟着他,他早就瘫倒在地了。到了公冶楚的院子,这才从另一个柳卫手中接过医箱,理了理衣服进去。
一进去,看到裴元惜后倒是没露出惊讶的表情。裴元惜已经是公冶楚的未婚妻,她在公冶楚生病的时候出现在都督府并不为奇。
赶紧探了脉,眉头皱得能夹死虫子。
他是不敢斥责公冶楚,却也是本着医者父母心再三叮嘱他们不敢再大意。他心里叹了一口气,风寒拖到这个地步的他没见过。以前听过穷苦人家看不起病,小小的风寒拖死人的事。但那是穷苦人家,大都督可不是。能拖到这个份上,也真是……
柳则被他的眼神一看,心里叫苦。不是他们不给大人请太医,而是大人不肯哪。今天要不是裴姑娘在,只怕大人还想自己扛过去。
“龚太医,该用什么药你尽管开。”裴元惜道。
柳则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心道裴姑娘肯定不知道大人有多不愿意喝药,反正他跟了大人这么多年就没见大人喝过药。
晕沉沉的公冶楚一言不发,若不是他脸色实在红得诡异,旁人只怕瞧不出他是个病人。他听到药字,沉沉的眼皮略微动了动。
龚太医下笔如飞,很快开好药方。
柳则拿了药方出去,走路如飞一般。
裴元惜看着公冶楚,他脸红红的倒是还算配合。不说话也不动弹,如此模样让她生出一种他很乖巧听话的错觉。
龚太医被人送出去,回望空旷冷清的都督府再想到大都督身边的那个姑娘,他感慨万千。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他看诊过的那位侯府傻姑娘,会在短短的数月之后有如此际遇。不仅被陛下认为干娘,还成了大都督的未婚妻。
世间之事,还真是说不准。
陛下看重裴姑娘,将来裴姑娘嫁进都督府,那么大都督便是陛下的义父。有了父子名份,这天下总不会乱吧。
他们这些臣子,大多数都盼着世事安稳平安度日。若是因为裴姑娘之故,凌朝上下一片太平,那将是多大的功德。
功德二字,裴元惜从未想过,她眼下要做的是如何劝说公冶楚喝药。
药以最快的速度煎好,柳则亲自盯着人煎好药然后送过来。药的热气之中自然全是药的气味,公冶楚不由自主皱眉。
“龚太医说了你的病拖不得,这药你必须喝。”裴元惜说。
公冶楚眉头紧锁,“不喝。”
开药的时候不说,让人去煎药的时候也不说。现在药煎好了他来一句不喝,哪有这个道理。不为别的,便是为了治治他这任性的毛病,裴元惜今天还非得让他把药给喝了。
她让柳则出去,然后端起药碗。
“你要是不喝,我就喂你喝。”
她以为像公冶楚这样的男人必然不肯让人喂药的,谁能想到他听到这句话之后不吭声,又是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这是什么意思?
药送到他的嘴边,他竟然喝了下去。
她错愕不已,趁热打铁。
一碗药倒是喝得不慢,他配合的样子又让她生出错觉来。仿佛他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而她则是侍候人的老妈子。喂完药她还不忘给他塞了一枚杏脯,心道这男人肯定是烧糊涂了,竟然如此听话。
“真听话,以后喝药也要这么听话,知道吗?”
男人不吭声,眼皮垂着。
“喝了药就赶紧睡一觉,发了汗便会退热。”
她刚要起身去放药碗,便感觉自己被人拉住。拉着她的人还是不看她,那副听话的模样实在是违和。
“不要走。”他说。
她想起他的失眠之症,想到儿子说的自己是治他失眠之症的良药。他的病之所以拖到这个份上,除去他自己不看医之外,或许还是因为睡不好。
几乎没有太多的纠结,她回了一个好字。
闭目睡去的病弱公子,哪里还有平日的冷漠。他躺得笔直,无害中越发金质玉相雅致出众。只不过眼下的青影无所遁形,眉宇间略带一丝疲惫。
怕是有些日子没睡好过,她想。
公冶楚确实有多日未曾睡好,闻着淡淡的香气很快入睡。花开幽香之处,那粉粉艳艳慢慢转为鲜艳的红。
喜庆的红所到之处,渲染着无数的欢声笑语。
他牵着一人的手慢慢朝仁安宫走去,迈过门槛进到正殿。穿过正殿到内室,珠帘微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明珠晕生出温润的光泽,丝丝温暖着人心。
明黄的幔帐上绣着龙凤呈祥,金凤帐钩将幔帐两边挂起。女子被人扶坐在其中,一身金紫的凤袍端庄贵气,凤冠之下是一张娇艳至极的脸。
她眼媚如丝,欲语还羞间风情乍现。庄重华贵的喜庆,结爱缠绵的漫漫长夜。她一笑一颦一吟转一轻喃,令他仿若身临其境。
“惜儿…”
裴元惜听到床上之人的梦呓声,不由得头皮发麻。这男人梦到什么了?还惜儿?听得人怪别扭的。
她走也走不了,因为她的手还被人握着。便是他睡着了,他依然将她握得极紧。她试探着动了动,不想床上的男人突然睁开眼。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灼热而又隐忍。在她的惊讶之中,一阵天旋地转。待她回过神来时,只感觉自己躺在床榻之上。
“大人,你快放开我!”她挣扎着,明显感觉到公冶楚的不对劲。这男人睡得好好的发什么疯?她就不应该好心。
公冶楚不为所动,那双隐忍的眸中越发深沉可怕。他脸上红潮未褪,看上去应该还没有退热。额间慢慢沁出的汗珠表明药力在发生作用,他的高热应该很快能退下来。
“公冶楚,你别乱来!我好心好意留下来陪你,我是看你可怜。你要是敢仗病行凶,我以后都不管你了。”
他不为所动,也不放开她。
她又急又怒,这个姿势极为令人不安。仿佛自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又仿佛自己是猛兽嘴边的食物,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吞食入腹。
“你还病着呢,你是想传染给我吗?”
他置若罔闻,深沉可怕的眼神盯着她。
她心肝乱颤,跳得厉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还有心情权衡,凭他的这一张脸,她倒是不吃亏。可是他还病着神智不清醒,她不要在如此情形之下来一场旖旎。
灼热的气息像火一样印在她唇上后很快离开,等她缓过神来时他已经重新躺好睡觉。身体平直双眼紧闭,像是从没醒过来一样。
这男人……
她恼怒地起身,朝他挥了一下拳头。这上不上下不下的来一出,害得她的一颗心跟着上不上下不下的难受。
要不是看他是个病人,她真想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摇醒。
“惜儿,你穿凤袍真好看。”他又发出低低的呓语声。
凤袍当然好看,蚕丝混着金线织成的布料,蚕不是普通的蚕,寻常的蚕一个多月能见丝,而凤袍所用蚕丝则需要要三个月。一匹料子从选蚕种到结茧再到成丝成布需要好几个月时间,加上裁制绣工少说也要一年时间才能完成。
金紫的凤袍流光溢彩,绣纹华美异常。头上的凤冠繁复精美,光是龙眼珠便有上百颗,更别提大大小小几千颗珠子。世人只道她化鸟成凤贵气滔天,她却觉得凤冠沉重凤袍累赘,恨不得轻装上阵简简单单。
还有大婚之礼,那些繁文缛节真是叫人头疼…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想到的是什么,她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错愕。
第86章 那个她
离开都督府时,她面色有些苍白脚步略显虚浮,说是惊慌失措亦不为过。马车缓缓驶离,车轱辘压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厚重的声音让她翻涌的情绪渐渐平复。
寒冬腊月的的天,她的额头竟然冒出细密的汗珠。手指微微拂过,感受到冰冷的湿意。闭目养神时那些浮光掠影一一闪现,揉杂着男人或是冷漠或是深情的脸,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他俊美无害的睡颜。
睡着的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对她没有防备。她看了他许久,久到仿佛回到另一个时空,在那些漫长的寂夜中她醒过来后看着他直至天明。
万般复杂的情绪,化在一声叹息中。
路上行人不多,时不时传来酒肆茶楼小二们的揽客声。一声声由远及近,又从近渐远。此起彼伏间令人心生恍惚,顿生隔世之感。
明明是离开侯府不久,她望着匾额上宣平侯府四个字时呆愣出神,仿佛她走了好多年。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想不起侯府的样子,熟悉的大门熟悉的石狮,像是穿越无尽的时空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时空交错,竟不知哪一世是真,哪一世是幻。幻象错乱混杂,越发令人心绪结成一团乱麻。不能割不能断,早已密密实实地缠绕在心间,稍一动便会撕扯着心。
将将进了门,便有婆子悄悄过来同春月耳语着什么。春月圆脸微沉着,然后向她禀报。却也不是什么大事,裴元君被接回来了。
裴元君正在轩庭院,裴元惜去的时候那一对嫡母庶女显然哭过。沈氏的眼眶红红的,裴元君还在更咽啜泣。
沈氏脸上的慌乱以及裴元君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怒,无一不说明她此时就像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她立在门槛处,遥遥望向坐在中堂的母亲。早上出门时还给对方请过安,再见却像是隔了数年之久。
前世她同母亲的关系可以说疏离至极,恢复嫡女身份后她依旧住在之前的院子里,而裴元君也一直住在轩庭院。好像除了身份不同并无其它的改变。母亲对裴元君的疼爱如故,她丝毫不在意。
裴元君最初有些不安对她颇有敌意,后来见母亲对自己的疼爱不减,而她又不争宠便渐渐放下心来,甚至在人前时还同她表现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引得东都城那些夫人们赞扬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