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惜觉得很冷,冷到透骨。她不是什么心善之人,她原本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遇事时却很难做到。
“说书人不过是讨口饭吃,他家中定有妻儿老小。你杀了他,他的家人呢?你是不是也要杀光他们?万一你没杀尽有漏网之鱼,定会有人像程世子一般日后找你复仇,你该如何?我知道大人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一个可以不屑,两个也可以应对,倘若这些人联合起来,大人以为真的好对付吗?”
“杀人容易,得人心却是不易。大人不在意身后史书评说,也不在意世人诋毁或是赞誉,可是你的子孙后代在意。论权谋之术我自然不懂,但我知道真正的盛世定然是君王通达百姓自在。若因一言一行而怕丢了性命,朝野下人哪有人敢说真话。耳目闭塞的皇帝听到的都是谄媚恭维,这样的君王迟早会沦为亡国之君。”
她表情紧绷而认真,越发绝色逼人琼姿花貌。
公冶楚声音清冷,“你倒是胆子大,你就不怕我连你一起杀了吗?”
他残暴无情双手沾满血腥,他夜不能寐以血镇压。然而他身上却有许多违和之处,他喜甜厌苦任性至极,他害羞内敛感情干净。
上一世,裴元惜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清醒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过客。她不敢和任何人产生感情,更不敢爱上某个人。
从刚开始她单方面的热烈追求,到后来的虏获他的心意。曾经有过无数的瞬间,她在他渐渐情深的眼神中提醒自己不能动心,又在他偶尔脸红时沉迷。
世人皆知他性情冷漠视人命如草芥,惧他权势如天杀伐果决。却不知他会在吃药时撒娇,在睡醒时懵懂。
他撒娇的样子极是可爱,待她许下无数好处时才别扭皱眉地把药喝下去,又会在她喂他果脯时神色满足。他睡醒时毫不设防,俊美无害如同不经世事的如玉公子。
这样的男人,她不怕。
“大人若是现在杀了我,其实未偿不是一件正确的事。因为我若早死了,便不会嫁给你,也就不会生下重儿。他也就不会穿越时空来到我们的身边,你也不用对他心软。或许轮回再一世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登基为帝。没有儿女情长,不被任何人感情牵绊。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暴君也好明君也罢,皆随你心意而定。”
她慢慢闭上眼,一副任君取命的态度。
半晌没有等来他的杀意,她重新睁开眼,不期然对上他暗潮汹涌的眸光,潮涌涨落之间翻云覆雨。
如果没有她…
不,不可以。
他心生恐慌,大力将人拉入怀中紧紧拥着。汹涌的暗潮中,他似乎看到那个心如死灰的另一个自己。纵然她心不甘情不愿,他也不会放手。
“不要怕我。”
她心头巨震,没有挣扎。
如果她不知道上一世的事,或许她的心态会完全不一样。这样一个冷漠的男人,谁能想到他真的会动情。而那个始终不曾托付真心的自己,才是真正凉薄无情之人。
上一世她清醒后即知自己的使命,为了回去对他展开的热烈攻势。她出尽风头引他注意,她为他做的一切包括财力上的支持和感情上的毫无保留,谁能知道全是假的。最后她的虚情假意换来的是他的似海深情,这样的她何其卑鄙,理应感到羞愧。
所谓的夫妻相爱,不过是她的有意为之。在她死后他深信不疑,他们的孩子也坚信自己的父母情深。
“大人,你可曾想过。若是这一世我不会再倾心你,你是否依然将我当成你心目中的那个妻子?”
“我说过,你是你,她是她。我是我,他是他。”
所以他并没有把她当成上一世的那个她,可现在的她…
“纵然我是我,可我如果对大人无心,大人你还要继续上一世的缘份吗?”
正是最后一问,让公冶楚放开了她。她直视着他的眼神,很想知道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然而他城府深沉,又岂是她能看透的。
“你为何无心?”他问。
不过是一瞬间她感觉他的气场大变,方才的平缓柔和不过是错觉,这般压迫感十足的氛围才是正常。
在他的紧迫眼神之下,她回了一句我不知道。有心无心皆不受人控制,哪有道理可言。感情之事若真有理由可掰扯,或许就不会让世人如痴如狂的迷恋。
“好一个不知道。”他声音冰冷,“既然不知道,那还是糊涂些的好。”
他是何意?
难道明知她不喜欢他,还要装糊涂和他在一起?
为什么?
她不明白,公冶楚也不给她再问的机会。
“你刚才是不是担心我?你说那么多是不是怕我被世人唾骂?”
“是。”她硬着头皮回答,她担心他吗?显然不是的。只是眼前男人同上一世重叠在一起,她心软了。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因为在听到她的回答后,她看到他耳根处微微的泛红。这个男人啊,本性其实和上一世一样,然而她却是不敢再造孽。
两人下楼时,那说书人正准备收拾东西走人。台子的另一边,是等候接场的一对唱曲的父女。经过那说书人时,公冶楚丢了一锭银子过去。
说书人惊喜无比,迭声说着吉祥话道谢。他可能不知道,这个出手大方的食客差点血洗自己的一家老小。
马车重新驶离,在裴元惜的思绪纷乱间回到侯府。
沈氏巴巴地让香芒等她,她自是要先去轩庭院一趟。经过前院时,眼角余光处似乎看到有道黛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认出那人是谁,轻轻蹙眉。后院之中总有人心思浮动,看来秋姨娘的禁足已解。父亲的房中事,她身为女儿的不会过问。
母女二人再见,比之前更是生分。
沈氏脸色苍白,一脸苦相。她是常年病弱之人,眼下未施脂粉显得憔悴无比。裴元惜进去时,她明显有些不安。
亲生母女隔阂成这般,也是少见。原本就不太亲近,被裴元君戳破遮羞布后只剩疙疙瘩瘩的尴尬,便是想修补一二都无从下手。
裴元惜说起昌其侯府之行,未曾省略半分。当沈氏听到林氏让她对付赵姨娘时,呼吸急促几分。
“你没答应吧?”
“自然没有。”裴元惜回道:“她不仅想让我们发卖赵姨娘,还说不能放过元君。她倒是同母亲想到一处,让我把元君带去都督府做妾。”
沈氏面色越白,“元惜,我…”
“母亲不必解释,这件事情我也没有答应。”
沈氏想听的不是这个,她欲言又止想解释关于做妾那件事情。可是她突然发现无论自己如何解释,这事都圆不过去。
她多想说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元惜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多想说自己很想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和爱护。可是她清楚这样的解释何其苍白,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已然无力回天。
裴元惜没有安慰她,而是接着继续说。
她沉浸在哀伤中,听到母亲说让她自请下堂时整个人摇晃起来。“你外祖母…她真是这么说的?”
母亲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不是犯了大错的女子,哪个会自请下堂。她是有错,可她错不至此。她眼泪滚落下来,虚弱悲伤如树梢处飘零的枯叶。
为什么错的明明不是她,她却要背负所有人的指责?
裴元惜递帕子过去,“母亲,外祖母老糊涂了。她一时把我当成元君,一时又骂我是傻子,她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沈氏擦着泪,“对……你说得没错。你外祖母糊涂了,否则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既然她都糊涂了,日后她若是对你说什么,让你如何如何你不用真的去做。”裴元惜的声音极淡,“母亲,我同你说过的。只要我在一天,我不会不管你。同样的我希望你以后能顾好自己,不该插手的事情不要插手。”
“我…”沈氏愣着,眼睛红肿。
裴元惜低低轻叹,“母亲,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沈氏当然明白,所以才会越发的难受。一颗心又悲又苦,悲的是自己命不好,苦的是自己无处诉说。
她的心和冬寒一样冷,冷得她无处躲藏。
良久之后,她已然情绪平复,“好,母亲答应你。”
得了她的承诺,裴元惜告退出去。
轩庭院的来路上,宣平侯正被秋姨娘堵着。
手伸出来都冻的天,秋姨娘穿得极为单薄,外面也没有罩斗篷。远远望去瑟瑟可怜,别有一番楚楚动人之美。
宣平侯皱着眉,似乎并不喜她这般模样。
她弱弱戚戚,“侯爷,妾已经备好酒菜…”
一双美目含情脉脉,身体恨不得贴在宣平侯的身上。“妾等了侯爷许久,手都冰了,不信侯爷摸摸。”
她把自己的手往宣平侯手里塞,不想宣平侯像被烫着一般躲开。这一扑一躲之下,她差点摔在地上。趁着宣平侯捞她的时机,她顺理成章偎在他身上。
“侯爷,妾知道错了,妾以后再也不敢了。妾天天想着侯爷盼着侯爷,侯爷您真忍心看着妾日渐憔悴吗?”
宣平侯下意识看向她的脸,很快又别开。
她小产过后大伤元气,禁足期间正好是坐小月子。想来这小月子坐得极好,不仅不见气虚和憔悴,反倒是肤白水嫩宛若二九的少女。黛色偏冷,越发显得她冰肌玉骨
在她不停往宣平侯身上靠时,宣平侯强忍着身体心理的不适。后院接二连三出事,前有李姨娘换女后有秋姨娘小产,加上对沈氏的失望,他对女子再无兴趣,甚至有些厌恶。
秋姨娘不知他心中所想,柔若无骨地软在他的身上。
“侯爷,您真的不疼妾了吗?”
宣平侯推开她,“你才出小月子没多久,怎么穿成这样出门?”
“侯爷,妾心急见到您,哪里顾得上这些。妾的身子都是侯爷的,侯爷若是不要,妾养得再好又有何用?”
这话实在是露骨,宣平侯再也听不下去。厉声唤着避开的下人,让他们送秋姨娘回去。秋姨娘望着他绝情的背影,恨恨地跺脚。
她转身离开之际,抬手就给身边的丫头一个耳光。
不远处的裴元惜看清她的脸,心生疑惑。
方才远看之下见她身材窈窕宛如少女,体态轻盈与之前完全不同。如今再瞧她那张脸,更是肤如凝脂楚楚可怜。
她的小月子未免坐得太好了些。
裴元惜垂眸,若有所思。
第94章 长得好
入夜后,春月悄悄领着一个丫头进水榭。
水榭的屋子里,裴元惜正在逗着点心。点心毛发密实许多,因着养了不少肉看上去胖乎乎的可爱得紧。它趴在她的腿边眯着眼打盹,模样乖巧无比。
那丫头被春月引进去,点心猛地站起来狂叫。
春月赶紧把点心抱出去,经过那丫头时点心更是呲牙咧齿。那丫头被吓得面无人色,“扑咚”一声跪在地上。
“二姑娘,奴婢也不想的,奴婢不敢拦着四姑娘行事。奴婢若是敢拦,四姑娘会要了奴婢的命。”丫头磕着头,显然以为裴元惜找她来是算旧账。
这丫头名叫品香,是裴元华身边的人。裴元惜救下点心的当日,品香也在场。因着被裴元华怒责报信不及时,生生挨了一顿打。
“你以为我找你来是因为这件事?”
品香怯怯,“二姑娘找我来不是让奴婢给点心大爷赔罪的吗?”
点心什么时候成了大爷?裴元惜冷笑讥讽,这还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有了身份得了势,连她养的狗都成了大爷。
“不是,我找你来是问你一些事的。你今日瞧着你家姨娘气色不错,有心找个人问一问她用的是哪种调养方子?”
品香万没料到是问这个,呆了呆,“这个奴婢不知。”
她是裴元华的丫头,在裴元华手底下讨生活并不容易。她哪里知道秋姨娘屋子里的事,更不知道秋姨娘用什么方子调养身体的。
姑娘家没有不爱美的,她只道二姑娘这样少见的美貌女子也不例外。暗想着若是知道二姑娘会问起自己,她少不得好好讨好一下秋姨娘身边的人,打听出那调养方子来。
裴元惜也不失望,“你再仔细想想,秋姨娘有没有出府求过方子,或者是有什么人给她送东西进府?”
出府和院子里来人的事瞒不过人,品香自然知道一些。秋姨娘没有出去过,倒是刚怀上身孕时来过人。那来的人是秋姨娘的娘家嫂子,秋家人就住在东都城外的四十里庄。
秋父是秀才,秋姨娘也是识字的。不过秋姨娘的兄长却没有走上读书的路,而是一个成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之人。
姨娘的亲戚不是侯府的正经亲戚,秋家嫂子自来都是从后门进出的。秋姨娘院子里人都知道,秋家嫂子只要是登门必定是要钱,秋家那一大家子都靠秋姨娘手里漏出去的钱财养着。
“除去秋家嫂子来过的事,你家姨娘和姑娘最近还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品香心一动,她不敢看裴元惜。手臂上的鞭伤隐隐作痛,新伤好了添旧伤,若不是四姑娘最近心情好,只怕又添新伤。
四姑娘表面上娇俏可爱,实则个心狠的。
她们这些下人在四姑娘手下做事,稍有不顺便是迎头一鞭。她算是受宠的丫头,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忠心,而是她能受得住四姑娘的性子。
当下人的私下会说起各院的主子,所有人都说在二姑娘的院子里当差最是轻省,阖府的下人提起春月来没有一个不羡慕的。四姑娘平日里没少咒骂二姑娘,说二姑娘如何如何恶毒厉害云云。她听得多了,一直以为瞧着天仙似的二姑娘最是个睚眦必报的主。
二姑娘问起这些事,难道…
无奈她真不知道秋姨娘屋子里的事,倒是四姑娘最近心情太好,似乎是得了什么好东西。“二姑娘,若说不寻常倒是有一桩。也不知是养得好还是吃得好,奴婢觉得不光是秋姨娘年轻了许多。还有我家四姑娘,旁人瞧不出来,奴婢却是知道她最近好看不少。”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心虚,生怕裴元惜会训斥她。心道自己真是急着向二姑娘卖好,这样的事也值得拿出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