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我要自尽?”沈陶陶手下生风,将另一个芋头同样斩开,又重重砸进碗中,一阵乱杵捣烂,方咬着唇笑起来:“才不。我偏要比某些人活得长些。便是死,我也要死在他后头给他送终。”
江菱莫名觉得有些脊背发凉,伸手搓了搓胳膊上起的寒粟,奇怪地问了一句:“你这说得这是谁啊?”
自然是某些贪图美色,明知自己要死还要拉旁人陪葬的无耻之徒。
沈陶陶腹诽了半晌,又狠狠将碗里的芋头捣了一阵,便双手捧起了瓷碗,对着江菱微微一笑,柔声问道:“吃吗?”
江菱低头看了看,只见青白瓷碗中,两枚芋头已被捣得粉身碎骨,白乎乎烂兮兮脑浆子似的一碗,瞬间便觉得自己饱得很,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了不了,我方才在膳堂用过了,撑得不行。”
沈陶陶遂点了点头,将碗盏搁下,若无其事地将厨刀洗刷干净后便收回了行李中。
江菱一眼望见了她行李中装得东西,愕然道:“陶陶,你带这些锅碗瓢盆的做什么?还有那些瓶瓶罐罐里头装得又是什么东西?”
“行李太少,统共就一口箱子,又没什么好带的,便都装上了。至于那些瓶瓶罐罐的,是调料。”她说着,将放在行李旁的那口箱子打开,将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
鎏金云牙盆,金缕玉枕,大红苏绣织金锦被……
一应物什被沈陶陶一一翻了出来,放在了该放的地方。
江菱看了一阵,忍不住感叹道:“陶陶,你还真是有钱。这些东西得不少银子吧?”
沈陶陶一道铺着锦被,一道随口答了:“不多,也就十两银子。”
江菱瞪大了眼:“你哪买的?改日我让我爹把手下的兵全带过去,一人买他个一车。”
沈陶陶摸了摸玉枕,觉得太硬实了些,睡不惯,便又丢在了一旁,弯了弯眼道:“我爹那。”
她略想了一想沈广平见到从一品骠骑大将军率兵围府的场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松快道:“不过令尊要是真能带兵过去,我爹大概肯把整座府邸当了送你,到时候记得分我一半。”
“好啊,你戏弄我!”江菱拿起床上的软枕,作势要砸过去。
两人笑闹了一阵子,也累了。便吹熄了红烛,各自睡下。
沈陶陶等了一阵子,听江菱的呼吸声慢慢变得浅淡而均匀了,便放柔了嗓音,耳语般地唤了一声:“江菱?”
江菱并不曾答应,似是睡得熟了。
沈陶陶这才松了一口气,披衣自榻上下来。
她蹑足行至案几旁,将上头那个装着芋头的青白瓷碗拿了,又从行李了顺出几个放在外沿的瓶罐,一个水壶,与一口两个海碗大小的小铜锅。
她将东西都装在那个铜锅里,猫着身子悄悄出去了。
如今已过了亥时,圆月高悬,女官们居住的偏殿中万籁俱寂。
沈陶陶不敢打火折子,便一路踏着碎银般的月色,往白日里发现的一座假山上走。
那假山就建在女官寓所背后,里头有一个人工挖成的山洞,这山洞四通八达,挖得又极深,即便是站在洞口,也未必能一眼瞧见里头的光景,还算是隐蔽。
当然,最令她满意的是假山旁边没有建人工湖,只有一小片湘妃竹林。
她于竹林中捡了些掉落的竹枝竹叶,在山洞中心铺好,将小铜锅以石块架住,往上一搁,其他东西则顺手捞起,放在怀中。
她倒了大半壶清水至铜锅中,又抬头四下顾盼了一阵,见无人前来,这才放下心来,自怀中摸出一枚精巧的火折子,‘嗤’地一声点燃了铜锅下竹叶。
明火燃起,她手中也急急不停。
先是将怀里一只罐子打开,将里头洁白的木薯粉倒入装芋头泥的青白瓷碗中。又自水壶里倒了些清水,加入白糖与新鲜的玫瑰花汁,一同搅和成团,搓成长条,再分别揉成大小均匀的丸子状。
此刻锅中的水已经滚沸,沈陶陶便将碗里做的芋头丸子一股脑地下进了锅中,顺手盖上了锅盖。
忙完这茬,沈陶陶便将东西放下,以手支颐,静静等了一阵。
当第一缕甜香自锅中溢出时,静谧的山洞中突然传来‘咕噜’一下。
沈陶陶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肚子,却听那‘咕噜’声再度一响,却是从山洞外一个拐角处传来的。
沈陶陶心中有些发毛,不动声色地自锅底下抽了一根点燃的竹枝,猛地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丢了过去:“是谁?出来!”
只听一声惊呼,一个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被这头的火光一照,便显出一张略显英气的女子面孔。
沈陶陶愣了一愣:“江菱?你怎么来了?”
“我大晚上饿得慌,本想起来找点吃的。却见你不在榻上,便又四处寻你。一路寻到这山洞的时候,看见里头有火光,就走了进来,没想到果真是你。”她说着大大咧咧地在铜锅旁坐下,哼了一声:“好啊,你出来吃宵夜竟不叫上我!”
沈陶陶伸手掀起了锅盖,用长柄勺子撇了撇上头的浮沫:“我之前问过你,你不是说在膳堂里吃撑了么?”
江菱闻言,咳嗽了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
“是是是。”沈陶陶笑了一声,将煮好的芋头丸子分别捞在两个碗中,把量多的一碗转手递向她,“吃吗?”
“吃!”江菱立时接过了碗。
雪白的芋头中掺了新鲜的玫瑰花汁,泛着娇艳柔美的淡粉色。一口下去,甜香而有嚼劲,令江菱忍不住地感叹了一声:“这才是人吃的东西嘛,膳堂里那些是喂猪的吧?”
她说完,一抬头,却看见对面沈陶陶正捧着碗,用勺子舀了一小枚丸子,面上却是一副难以下咽的神情,遂愕然道:“你怎么不吃啊?”
沈陶陶有些为难。
这芋头丸子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可口的零嘴。但对她来说,却是不同。
正迟疑,江菱又埋头苦吃了一阵,含糊不清地催促道:“赶紧吃完回去睡觉,明日还要当值呢!”
当值两字,如一桶冷水,将还在迟疑的沈陶陶瞬间泼醒。她立即低下头去,将手上的丸子放入口中,胡乱嚼了两下,便吞下了下去。
她盛给自己的本就不多,三两下,碗中便已见了底。
江菱也放了下了碗来,两人一同收拾了厨具,两只偷食的猫儿般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女官寓所,谁也不曾惊动。
一夜很快过去。
翌日,江菱起得晚了些。
正睡眼朦胧地伸手打算去摸着自己挂在床头的衣裳,一双微凉的小手却已将女官的官服为她递了过来。
江菱眯着眼睛,目光落在眼前之人穿着的常服外衫上,打了个哈欠疑惑道:“陶陶,你怎么不换官服?”
“不必换了。”沈陶陶的嗓音有些发闷。
江菱‘唔’了一声,一道笑她:“你生的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听话,快去把衣裳换了去,不然司藉女官见着了非罚你不成。”
她说着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沈陶陶的面上,静了一瞬。
旋即,她几乎是从床上弹起了身来,伸手去摸沈陶陶的脸:“你的脸怎么回事?”
昨天还净白如瓷的小脸上,怎么起了那么多红斑?像是干干净净的一片雪地里,凭空被人踩满了脚印。
沈陶陶侧身避了避,背对着镜子在床头坐下。
她知道自己脸上现在是什么德行。
她素来吃不得芋头,但凡菜肴里混上一点,便能起一脸的疹子,即便是用了药,也得三五日才能消下去。
这三五日里,自是见不得人了。
“替我去向司藉女官告个假吧。”沈陶陶皱眉,似有些难过:“这几日,我怕是不能去当值了。”
江菱也是女子,自然知道她心情不好不欲多言,便只是点了点头,起身往门口走。只临出门前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那你好好养着,我去太医院替你寻人过来看看。”
沈陶陶微微颔首,谢过了江菱,心中却自有计较。
这吃不得芋头的事情,太医院即便是看出来了,也不能如何。
顶多也就是开上几服药,让她吃上一段时日。
毕竟这种事,本就没有药到病除的道理。
而宋珽贪图的也就是这张脸罢了。
她今日不去当值,宋珽问起,从旁人口中得知这张脸毁了,自也会熄了娶她的心思。
就他那个身子,来宫中当一日职,已是强撑,真来个三日五日,岂不是要将命赔上?
等她的疹子消了,宋珽早回府躺着去了。
自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岂不是很好?
第14章 送药
天幕昏黑,铁青色浓云翻滚着层层压下,遮住熹微天光,阴沉欲雨。
宋珽独自坐在书案前,砚台中的墨已重新研过数次,笔下却未落一行。
他行事素来严谨,从不行差踏错半步。
沈氏这在当值第一日便失期之事,着实令他有些不悦。
斗室外,钟义扒着窗口看了一眼,又矮下身去,对一旁前来送药的杜元忠道:“杜伯,你看世子爷这是咋了?从早上到现在,就捧着书盯着这一页看,翻都不带翻一下的,这鬼玩意有这么好看吗?”
杜元忠则望着书案旁那碗不曾动过的汤药,满脸的忧色:“世子爷的身子本就不好,这来宫中当值已是勉强,如今又不肯喝药,这可怎么熬得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阵子,没得出什么办法来。
正发愁,忽听远处有脚步声渐近,一位浅碧色服饰的宫娥手中拿着把竹伞,正提着裙裾走上阶来。
与此同时,身后的槅扇微微一响。方才还坐在案前的宋珽不知何时已步出了门来,目光正落在那宫娥的身上,却在看清形貌后,神色倏然冷了几分。
“何事?”他问道。
钟义与杜元忠面面相觑,都有些愕然。
这世子爷素来冷淡,平日里即便是旁人主动与他搭话,也是十问未必能有一答。今日却不知怎地改了性子,肯开尊口主动和人问话了?
那宫娥闻言微一抬首,见宋珽正垂眼看着自己,面上立时飞起红云,小声道:“沈女官身子不适,怕是有一段时日不能来太府寺当值了。”
她偷偷望了一眼宋珽冷玉似的面孔,羞怯道:“在沈女官身子大好之前,奴婢会替她……”
宋珽似乎并不想听她多言,冷声截断了她的话:“沈女官得了什么病?”
宫娥愣了一愣,下意识地答道:“奴婢也不清楚,只听说是与她同屋的江女官为她去司藉那告的假。”
这是病的都起不来身了?
宋珽的脸色愈发淡了几分。
若沈氏真的病了,他于情于理都是应当过去看一看的。
遂垂眼对钟义吩咐道:“备轿,去一趟女官寓所。”
“好嘞!”钟义应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女官寓所?爷,这不大好吧?”
杜元忠也劝道:“世子爷,这,这于礼不合啊。”
“备轿。”宋珽立在高阶之上,淡声重复。
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沈氏终归是要嫁与他的,如今他不过是去看看尚未过门的夫人,又有什么于礼不合?
他来时乘得官轿便停在寺外,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被钟义调来。
宋珽上了轿,一路往女官寓所行去。
大雨将落未落时最是沉闷,令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宋珽抬手掀起了苏绣的轿帘,抬目向外望去。
官轿恰行过宫中太医署附近,一名藏青色官服的太医正提着药箱匆匆往署里走,似乎是刚从外头回来。
而他来的方向,似乎正是女官寓所——
宋珽的目光停了一停,白玉般的指尖在窗楣上轻轻一叩,示意众人落轿。
官轿应声停下,他起身独自进了医署。
那太医刚放下药箱,正伏在案上写着方子,见到宋珽进来时微微一惊,忙搁笔上前见礼。
宋珽抬步走过他身侧,目光落在那张方子的署名上微微一顿,语气依旧是平静没什么起伏:“沈女官如何?”
按理来说,女官们的病情不应向外透漏。但眼前这位,却是尊惹不起的大佛,这尊口一开,哪还有拒绝的余地。
太医迟疑了一下,还是起身将槅扇掩上,压低了嗓音道:“是发疹,大抵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这不是什么要命的病症,就是……难看了些。”
难看了些——
宋珽垂了垂眼,不知为何倏然忆起了昨日里沈氏一身银红色月华裙立在门外的模样。
鲜妍明媚的,像一支新开的芍药。
他对女子了解的并不多,但大约也能猜到,这样的女子大抵是很爱惜自己的容貌的。
宋珽修长冷白的手指捻起药方静静看了一阵,却又似并不在意一般随手放下:“可能治?”
太医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他去女官寓所为沈陶陶看诊时,多年的行医经验告诉他,这种红疹只是看着严重罢了。实则哪怕是不吃药,过不了三五日也会自己消退。
但对着这位世子爷,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满为好。
太医斟酌了一下,缓缓道:“这……微臣实在诊不出沈女官究竟是吃错了何物。且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微臣确是不敢保证,只能先开几幅药试试。”
他心中暗忖,如此一来,若是好了,便是自己的功绩。若是不好,丑话也已说在了前头,怪不到自己的头上。
宋珽微微颔首,似乎并未往心中去。
他娶沈氏,也并非是看中她的美貌。即便真是治不好了,他也依然会娶她过门。
“开药。”宋珽下了令,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太医吃不准他的意思,握着笔杆子的手有些发汗,忙将一应可以用上的贵重药物尽数写上,药方子写得足有平日里的两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