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陶陶抬了抬眉,轻声答道:“前几日里我与司藉女官告过假,这几日不当值。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将整个尚藉司的人都调去?”
“你问怎么多作甚?”那宫娥一听,面上立时显出十二分的不耐来:“贵人叫你去便去,哪有这么多问话?”
沈陶陶的面色微微一白——不会真是宋珽吧?
但转念一想,宋珽即便是要报复,也只是报复她一个,断不会将整个尚藉司都唤来,将事情弄大。
如此一想,她定下神来,伸手于袖袋中摸出几枚金瓜子,不动声色地递给那宫娥,小声道:“你家的贵人,姓什么?”
那宫娥接了她的东西,面上缓和了几分,到底是答了:“姓李。”
沈陶陶放下心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至前院,无数双目光旋即落在了她身上。
沈陶陶下意识地抬头一望,见这年新入籍的尚藉司女官已尽数立于院中,而她已是最后一位。
庭院一角,江菱正挤眉弄眼地不断给她打眼色让她过去。
沈陶陶忙低下了脸,不动声色地往那个角落走了几步,于江菱身边立定,小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我刚从花房出来,还在去当值的半路上就被召了回来,说是有什么贵人要来。”她正抱怨,忽然听得院外似有响动,双眸一亮,扯了扯沈陶陶的袖子:“来了!”
话音未落,当先一人迈步走进门来。
一身暗红色圆领长袍,手拿一把银柄拂尘,面白无须,看上去似乎还有几分面熟。
沈陶陶细细想了一阵,忆起这是她中选那日,来沈府中传话的宦官,旁人似乎称他一声吴公公。
吴公公满脸堆笑地走进门来,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众女官面上扫过一圈,又回过身去,冲身后笑道:“慢些,都慢些,娘娘玉体金贵,这地儿又不平,你们脚下可得注意着点。”
众女官一听,皆抬起眸光,好奇地向门外望去。
在她们的目光中,一顶鎏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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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r辇稳稳落下。辇上的美人玉手轻轻搭在宫娥掌心,踏着宦官们放下的一张红木小凳,仪态万千地行下辇来。
沈陶陶亦望了一眼,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这位圣上可真是个有眼光的,眼前这位,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美人。
朱红色弹墨连珠团花宫裙紧紧裹住她玲珑有致的身子,秀脸莹白如玉,桃腮微红,凤目流转间,含□□滴。
江菱细细看了一阵,扯着沈陶陶的袖子有些激动:“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嫔妃,还挺新鲜。也不知道是哪位娘娘?”
她的声音本不重,但自那美人下辇后,庭院内一片静谧。
这句话,便也顺理成章地落入了那位娘娘耳中。
她那双形状妩媚的凤眼悠悠转来,落在江菱面上,红唇含笑微启:“你是哪家的贵女?”
那吴公公也眯起一双眼睛看向她,面上笑意顿收,透出一分阴冷:“听见没?娘娘问你话呢!”
江菱素来以自己的父亲为傲,听她问起,丝毫不怯,只朗声道:“从一品骠骑将军之女,江菱!”
“原来是江老将军的女儿。”吴公公面上立即云开雾散,重新露出一脸笑意来:“果然是英姿飒爽,颇有将门之风!”
沈陶陶正暗自咂舌他变脸之快,却听那美人只轻笑一声,便移开了视线,将目光落在了站在江菱身侧的自己身上。
不仅如此,那美人还轻移莲步向她所站的角落款款行来。
沈陶陶整了整裙裾,正准备答话,却见那美人的目光在她生了红斑的面上稍稍一停,旋即便移了开去。
步子,也转了方向,走到了她右侧一名女吏身旁。
美人依旧是笑道:“你是哪家的贵女?”
那女吏似乎是个胆小的,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张柔白的小脸上霎时泛起两处红云,轻声道:“微臣是员外散骑常侍安兴业之女,安楚。”
吴公公也凑上了前来,在美人身旁压低了嗓音耳语了一句。
沈陶陶就立在他身旁,听得分明,他说得是‘不过五品小官。’
美人面上的笑意转深,一双戴着鎏金护甲的玉手缓缓托起眼前女吏的下颌,眼波在她清秀的面孔上轻盈流转:“瞧瞧这张小脸,嫩的像莲花瓣似的。”
她轻轻地叹了一声,似是自哀:“这宫中的花儿一茬一茬地开,本宫倒是一年年老了,比不上这些年轻娇嫩的小姑娘了。”
话音方落,倏然听安楚痛叫了一声。
沈陶陶愕然抬眸,见那安楚双手捂着自己的脸,鲜血还不住自指缝间淌出,而那美人的鎏金护甲尾端,沾了一点淋漓的红。
她以锦帕细细擦拭着护甲上的血迹,面上的笑依旧是温柔的:“这样好的长相,留在宫里可惜了,遣出宫嫁人去吧。”
安楚听了,也顾不上脸上的疼,忙跪下身去连连叩首:“微臣错了,求您开恩饶过微臣这一次吧!”
沈陶陶亦有些微惊,这女官被遣出宫去,便是族中耻辱。即便没有剃了头当姑子,也是很难嫁到好人家去了。
那美人却并不看她,轻笑一声,莲步轻移,复又上了步辇,施施然去了。
院内众人皆静,只有那女吏的哭泣声哀哀不止。
最后,还是司藉女官对众人吩咐道:“没事的都回去当值吧。”
众人面面相觑,渐渐都散尽了。
沈陶陶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瘫倒在地的安楚扶回了自己房中。
这姑娘确实是可怜,泪包儿似的一直哭,眼泪像是天上的无根水一般怎么都止不住,将脸上本来有些凝固的血痕一道道往下冲。
沈陶陶叹了口气,打了热水,为她轻轻擦了擦脸,低声哄道:“你先别想这些,我们先去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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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r署里寻太医看看你脸上的伤。”
那姑娘一听,哭的更凶了,抽噎道:“治好了又有什么用。这样被逐出宫去,我父亲非要将我嫁给旁人做妾不可。”
沈陶陶暗叹一声,拿了帕子给她拭泪,又放柔了嗓音安慰了一阵。
安楚泪水却愈来愈多,断断续续哭了快有两个时辰,到最后真的没力气了,才倚靠在床头,哑声道:“与其受正妻欺凌,我倒不如找个庵庙绞了头发当姑子去。”
沈陶陶刚想开口,却听身后槅扇‘吱呀’一响,是江菱中午下值回来。
她手里还拿着一盆新的宝珠山茶,似乎是将话听了一半,朗声笑道:“我在外头听你们说什么庵啊庙啊的来着?正好!我认识一家特别好的!”
话音一落,她看见房内的两人都一脸愕然地看向她。其中一个,还满脸泪痕。顿时愣了一愣,下意识地问道:“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安楚闻言,哭得更凶了。
沈陶陶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她面前蹲下身来,低声劝道:“即便是被赶出宫去,你也不必如此绝望。你可以自己立个女户,拿点本钱做点小生意,也是一种活法。”
江菱也帮腔道:“是啊,要是你爹敢不答应,我就让我爹率兵围了他的府!”
两人劝了好一阵子,安楚终于息了眼泪,回房中收拾行李去了。
“这哄人可真难。”江菱叹了一声,整个人疲惫地倒在床上,看着头到庙,我还真认识一家好的,我娘没事就去那上香,说是灵的很!”
沈陶陶笑她:“怎么说起庵庙来了,你是要出家不成?”
江菱呸了一声:“在这宫里天天清汤寡水的,也和出家差不离了。”她顿了一顿,又道:“不过那家寺庙当真灵得很,不只是我娘,这各家的夫人都爱去!听说那香可贵着呢,一般的人家都烧不起!”
她满脸的向往:“听说门口还有庙市!等你脸好全了,休沐的时候陪我过去逛逛。”
沈陶陶忍俊不禁:“我看你是馋庙市上的小吃吧?”
“我那是诚心礼佛!”江菱挑了挑眉:“但也不能饿着自己。”
两人又笑闹了一阵,便将日子定下。
在三日之后的休沐日。
沈陶陶忍俊不禁:“我看你是馋庙市上的小吃吧?”
“我那是诚心礼佛!”江菱挑了挑眉:“但也不能饿着自己。”
两人又笑闹了一阵,便将日子定下。
在三日之后的休沐日。
第18章 痛悟
三日很快过去,沈陶陶与江菱踏上去护国寺的马车的同时,一辆杵榆木马车,也无声无息地自辅国公府中驶出。
驾车的,正是钟义。
他一道持鞭赶马,一道对着车帘后的宋珽说道:“老夫人今日是怎么了?一大早就要去护国寺上香?”
“说是晨起时便心神不宁,上柱香以求心安。”宋珽的嗓音隔着车帘传来,语气冷淡中带着些许的疲惫:“应当是他又做了什么事,需将我支开遮羞吧。”
钟义晓得那个‘他’指的是辅国公,也知道国公爷私底下都是些什么德行。
起初是抬通房,然后是纳妾,最后索性成日里眠花宿柳,几乎要醉死在花楼里。无奈自家老夫人却是个性子软的,镇不住他不说,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遮羞,就连他这个外人想起,都觉得头疼。
世子爷起初插过几次手,厉害的时候甚至将人从花楼里绑回来过,但是无奈老夫人心软,每次都偷偷把人给放了。
若是问起,来来回回就是那一句:“他可是你爹啊——”
久而久之,世子爷便也不想再管。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用鞭柄挠了挠头皮,嘿嘿笑了两声岔开了话题:“这庙里没啥意思,外头的庙市倒是热闹,哟,还有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呢!老子十岁的时候就玩腻了这个把戏,要不是今日没空,我非要让他知道一下什么叫大石碎胸——”他说着,话锋却急急一停,像是猛地咬着了舌头,再开口时像是吃了热豆腐一样又急又含糊:“那,那不是沈女官吗?”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颇有些不可置信:“她怎么在这?还在看胸口碎大石?还给赏钱?”
“你应当是看错了。”宋珽皱了皱眉。
上一世里,沈氏一直是循规蹈矩,唯唯诺诺,即便是无事时,也极少迈出辅国公府的门槛。即便是出去了,也只是去买些衣裳脂粉,从不会来庙会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
更勿论围观陌生男子赤露上身杂耍,还满意的给赏钱。
即便这辈子沈氏年少,比上一世中活泼了不少,但这样的事,也是绝无可能。
虽是这样想着,他仍是下意识地伸手撩起了轿帘。
庙市口上,人群自发围出了一片空地。中央是一名赤露上身的精壮汉子躺在一张长凳上,胸口缚着的大石已是四分五裂。
而两位小童正拿着方才敲打吆喝的铜锣,说着吉祥话,一一问围观的人群要赏钱。
人群熙攘,他却一眼,就在其中望见了沈氏。
沈陶陶今日穿着一件杏红色的春杉,秀美的脖颈上胡乱挂着两三圈廉价的草编花环,单衣袖口挽得高高的,露出一大截白皙如耦的小臂。
左手上拿着一串鲜艳欲滴的糖葫芦,尾指还晃晃悠悠挂一只蛐蛐笼子,右手则拿了自己的荷包,阔绰地往那铜锣里哐哐地倒碎银子。
许是见她给的赏钱多,那精壮汉子一个鲤鱼打挺自长椅上翻身起来,又给沈陶陶表演了一个吐火。沈陶陶更是开怀,将糖葫芦往旁边站着的少女手中一塞,几乎将手掌都拍红,笑声银铃一般传出老远。
一直传入宋珽的耳中。
他握着轿帘的手指微有些发僵,素来冷淡的面上抑制不住地浮出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
沈氏在他心中,一直是恭顺的,胆怯的,循规蹈矩的。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这样的,戴着野花,拿着糖葫芦,挂着蛐蛐笼子,看着杂耍,大把大把打赏的沈氏。
她还笑得那样明快,一双杏眼里笑意盛不住,得几乎要满溢出来。一眼望去,便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那为何她在自己面前,却总是一幅胆怯的模样。无论面上是喜是嗔,看向自己的那双杏眼里却总蒙着淡淡的水雾,像是随时都要落泪。
有奇异的感觉自胸腔间升起,令他的呼吸都变得迟缓了几分。
他抿紧了唇,细细地在心中想着缘由,再一抬眸时,却见场中已不见了那杏红色的身影。
他握着车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强行压下心中那一阵阵往外升腾的可怖想法,竭力说服自己,方才他见到的不是沈氏,只是一位容貌相近的女子罢了。
可这世上,真有生的如此相似,性子却又截然相反的人吗?
他闭了闭眼,命令道:“停车。”
……
沈陶陶此刻正与江菱一道在庙市上玩着套圈。
摊位上的东西按着价格高低由远及近摆了一地。但终归只是十文钱一个的圈子,也就图个乐,最远最值钱的,也就是一块砚台。
沈陶陶花了一百文钱,买了十个圈子,套回来一个草编的蛐蛐,顺手与笼里的真蛐蛐放在了一处。
江菱一道啃着手里的糖饼,一道笑她:“你怎么什么都想看,什么都要玩,就和这辈子没玩过似的。”
沈陶陶面上只是一笑带过,心中却腹诽道:可不就是没玩过?而且不只是这辈子,两辈子加起来,也没玩过。
上一世里,在家做姑娘时沈广平盯得紧,说是大家闺秀皆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她想上街买个胭脂都不允。出嫁后,宋府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盯着,更是没了机会。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岂不得将两辈子欠下的都玩回来?
要不是形势迫人,还有谁会愿意循规蹈矩唯唯诺诺,像个木偶似的不成?
一旁江菱又啃了几口饼子,目光倏然被一行车队吸引过去,双眼发亮:“好骏的马!”她盯着拉车的几匹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遗憾地狠狠捏了一把裹着饼子的油纸,感叹道:“膘肥体壮,皮毛顺滑,这样的好马,应该拿去当军马,披上铁甲上阵冲锋才是。用来拉车,可真是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