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此,微微蹙眉。自己怎么想起他来了?端午后,他不会再来宫中当值,自己自然也不会再去辅国公府,两人从此便是陌路,也应当忘得干干净净才好。
毕竟,一想起他,便也想起上一世在辅国公府度过的长长十载,而这一段记忆,对她来说并不愉快。
正深想着,门外倏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沈陶陶立时清醒过来,下意识地自桌边站起,顺手拿起一柄银白色的小烛剪藏入袖中,不动声色地行至槅扇前。
槅扇微微一暗,有人自门前立定。旋即又是一阵细碎的响,是守门的粗使嬷嬷们自腰间掏出了钥匙的声音。
沈陶陶的心高高悬起,握住那把烛剪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目光却极平稳。
这一世,她不会在蹈上辈子的覆辙了。
若是沈广平强行要给她定亲,哪怕是以伤人的手段将事情闹大,她也非要自这沈府里出去。
‘嘎吱’一声,槅扇自外开启。
沈陶陶也不迟疑,还未看清来人,只低头看见一只男子的靴子踏入房中,便抬手以烛剪尖锐处,往来人手臂上划去。
来人似乎微有一瞬的愕然,却并未闪躲。剪尖自他宽大的袖口上划过,一路裂开丝帛,险险擦过苍白的肌肤。
沈陶陶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一失手更是心慌,便想抬手以剪尖抵上他的咽喉,想以他为质令沈广平放自己出去。
随着这个抬手的动作,她也惊鸿一瞥地看清了来人的长相,微微睁大了杏眼,失声道:“宋珽?”
怎么会是他?来的不应该是那什么王公子吗?
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自己已经将剪尖抵在他的咽喉上,身子也因惊慌而不稳地略微向前倾去,几乎贴上他的衣袍。呼吸可闻的距离,一个极其暧昧的姿态。
宋珽垂下眼,目光淡淡落在那闪着寒光的烛剪上,神色仍旧是古井幽谭般地平静,看不出悲喜,也并不闪躲。
沈陶陶忙往后迈了一步,收回手来,耳尖微红,窘蹙道:“怎么回事你?你来沈府中做什么?”她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往后退了一步,复又握紧了手里的烛剪,警惕道:“你不会是来沈府提亲的吧?”
“不是。”宋珽微微移开了目光,淡声道:“端午已过,我来带你回宫中当值。”
沈陶陶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愣了一愣,慢慢将手里的烛剪放下了,有些不知说些什么。
宋珽并不为难她,只淡淡转过身去,轻声道:“走吧。”
沈陶陶默了一瞬,还是抬步跟上了。
两人一路无话,自厢房行至正门,一路上几乎没看见什么丫鬟小厮,即便是偶尔遇到几个,也只是低头略一施礼,便又匆匆去了。
沈陶陶起初以为是沈广平有吩咐,令他们刻意避着宋珽一些,也未曾往深处想。
直到将要迈出门槛了,倏然听到身后宅院深处,倏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哭叫。
这哭声十分熟悉,沈陶陶略想了一想,脑海中便浮出一个名字来——沈静姝。
她沉默了一瞬,在原地立住了。
宋珽也不开口,只是与她一同立在门内。
夏风裹着热浪自门前滚滚而过,宅院里的哭声与外头街市上小贩们热闹的吆喝声混在一处,听不清晰。
沈陶陶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什么也没问。
宅院里头的哭声凄厉了一阵,渐渐转哑,最后变成了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的断续呜咽。
沈陶陶又等了一阵,一座花轿慢悠悠自垂花门里抬了出来。
前头的白马上,是那骷髅一般的王公子。
他面色异样的涨红,身子却骨瘦如柴,被小厮扶坐在膘肥体壮的骏马上,愈发显得形容可怖。
沈陶陶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只扫了他一眼,便将目光移到了那花轿上。
那座花轿许是临时租来的,看着十分简陋,轿板用的木料也并不算好,根本掩不住里头断断续续的哭声。
李氏随着轿子走着,哭得倒是真情实意,眼泪都将脸上浓重的脂粉给冲花了,显出她这个年纪该有的老态。
而沈广平则板着一张脸走在旁侧,眼底的眸光极其复杂,说不出是对这门亲事的满意,还是仍有一丝的垂怜。
花轿行过她的身旁,沈广平狠狠瞪了她一眼,而李氏虽不敢说什么,但也不装素日里的慈母样子,一双眼里尽是不加掩饰的怨毒,恨不得将沈陶陶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沈陶陶抬目,正打算平静地迎着他们的视线看回去,眼前却微微一暗。是宋珽往后挪了两步,不偏不倚地,正挡在了她的身前,也挡住了所有怨毒与不善的视线。
沈陶陶也不动,只站在他身后,微微牵起唇来,柔声道:“通州路远,不过还是恭贺姐姐,嫁得自己选来的——”她略停了一停,一字一顿地念道:“如意郎君。”
轿子里的哭声倏然一停,旋即那轿帘子豁然掀起,里头的沈静姝尖叫一声:“沈陶陶!”便挣扎着要自轿上下来。
一旁一直警惕地盯着轿中动静的两名粗使嬷嬷立刻一左一右地涌上前去,抓着她的手臂,硬生生地将人往轿子里塞。
沈静姝挣脱不开,十只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像十把淬了毒的匕首,徒劳地向着沈陶陶的方向乱挥,恨不得将她的脸孔抓烂一般。
只可惜,她够不着。
今后,也永远够不着了。
沈陶陶平静地望着她。
今日的沈静姝一身凤冠霞帔,看着却似乎是格外的狼狈。
匆匆束在凤冠里的长发在挣扎间散开不少,混着汗水黏在脸上。面上的妆容更是花的不成样子,脂粉混着泪水与汗水一道往下流淌,黑一道,红一道的,颇有些不忍直视。
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挣扎着要自轿子里扑出来,疯妇一般想找沈陶陶拼命,连两名膀大腰圆的粗使嬷嬷,都有些制不住她。
眼看着外头的行人渐渐聚了起来,皱眉对着轿子里的沈静姝指指点点。那王夫人终于有些看不下去,干咳了一声。
沈广平脸色也不太好,阴沉着脸似乎想训诫几句,还未开口,却见那马上的王公子已回过身来,一张骷髅似的脸,因愤怒而紧绷起来,愈发显得渗人。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他已一巴掌甩了过去。
他这一下,运足了力道,只打得沈静姝身子往后仰倒,头重重磕在花轿的轿窗上。
凤冠落在地上,一头长发散下,遮住半张面孔,而另外半张面孔,迅速地高高肿起,留下五个鲜明的指印。
他似乎犹不解气,指着沈静姝哭花了的脸骂道:“你这种丑货,平时我逛窑子都不带嫖的!能让你进我王家的大门,是你这贱人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有脸哭?我告诉你,我娶你回去,是缺个传宗接待的,你若是生不出儿子,生个赔钱货下来,信不信我将你卖到窑子里去!”
一时间,整个送亲队伍皆是一静,旋即李氏的哭声高高响起。
沈广平的脸色也黑的如锅底一般,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只得抬手示意众人赶紧将轿帘放下,不要再让旁人看了笑话。
轿帘子落下,边角也被粗使嬷嬷们狠狠摁住了。
但她们捂得住轿帘子,却捂不住轿子里头的哭声。
沈静姝在轿子中哭得歇斯底里,疯妇一般一遍遍地嘶声重复道:“爹,娘,我不要嫁,我不要嫁他!”
但是回应她的,却只有王公子阴狠的嗓音:“你现在就尽管丢我的人吧,等到了通州,看我怎么收拾你!”
伴随着沈静姝绝望的嚎啕,迎亲的队伍敲敲打打,欢欢喜喜地迤逦而去,转眼,便出了燕京城,再望不见踪影。
第51章 前尘
沈陶陶在原地静立了半晌,终于与宋珽一道沉默着往府门外走。
沈府中自然是不能再住了,当务之急,便是租个马车轿子的,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回到女官寓所。
“辅国公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宋珽微微垂目望向她,似看透了她心中的顾虑:“马车上,没有辅国公府的徽记。”
沈陶陶细想了一想,这沈府的送亲队伍,也就将人送到城门口罢了,她若是一时半刻租不到马车,等下与送亲回来的沈广平撞上了,又是一桩麻烦。
她迟疑了一瞬,还是轻声道了声谢。
两人又沉默着走了一阵,还是宋珽先开口道:“上一世……你嫁与我的时候,也是这般么?”
沈陶陶下意识抬眸看向他,只见宋珽那素来平静的神情像是冰川裂开一角,隐隐露出深藏在其中的疚意。
沈陶陶转开眸光,想起了方才沈静姝的模样,下意识道:“自然不是。”她垂首细细地想了一阵子,便也想起了上一世的事来。
即便上一世里,她与宋珽没有半点感情,但婚嫁这样的大事,终究还是记得清晰。
夏风卷起地上的尘埃,自两人身边无声而过。沈陶陶垂着眼,回忆着轻声答道:“那时候,我与家中的关系尚可。那时的我觉得,父亲虽然严厉又偏心了些,但待我并不算差。而李氏则是一名十分慈和的继母,从未苛待过我。至于沈静姝——上一世里,她自诩处处压我一头,倒也没找过我这样多的麻烦。”
她顿了一顿,轻轻笑了一声,似乎是在自嘲自己曾经的识人不清:“于是,当他们说让我嫁到辅国公家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抗拒,而是讶异。”
宋珽似乎并未想到她会这样回答,慢慢移过视线,沉默地望着她。
沈陶陶便也继续说道:“从我一点点地准备自己的嫁妆,到戴上凤冠,穿上霞帔,十里红妆地嫁给你。我一直在想,你是为什么要娶我。毕竟我们的家世相差甚远,你也从未见过我。我想不到什么答案,于是我想——”
她停了一停,弯了弯眼睛:“于是我想‘这世子爷定是生的丑陋至极,怕是京中没什么贵女愿意嫁给他,这才轮着了我。说不定等下这盖头一掀,就能看见对面一张满是麻子的脸。’。”
宋珽闻言一愣,也慢慢勾起唇角,轻声道:“让你失望了。”
沈陶陶也笑了一声,答道:“是啊。”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阵,宋珽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之后十年,你是怎么过的?”
沈陶陶被他问得,微有些恍惚。自重活一世,她一直是刻意地去回避与这件事,生怕沾到一点点始末,便又泛起一些痛苦的回忆来。
但今日被宋珽这样突兀的提起,她除了微微一愣外,倒也没有过多的情绪了。
这些时日里,她经历了太多的事,认识了许多不曾认识过的人,过上了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生活。
从起初的入宫当女官开始,她一点一点地背离了曾经的路径。一直到今日沈静姝出嫁,她才恍然明白过来,她已经彻底离开了上一世所走过的道路。
前几日中,她豁然明白宋珽也是重活一世时,心绪也曾剧烈地起伏过数日。但这样激烈的情绪过后,却如同将积累的怨恨与不甘都发泄出来了一般,最终,反倒是平息。
上一世的事情,也像是一场幻梦一般,慢慢地淡了。
如今再想起来,亦只如翻开一本旧书,字里行间仍似曾相识,却也不会再有当初执笔时的心境。
她便也只如叙述旁人的故事一般,平淡地说了下去:“我在辅国公府里,过得即好,也不好。在府中,我用得,是燕京城里最好的物件,穿得,也是最时兴昂贵的绫罗,每日三餐,山珍海味,数日都不曾重样。但这一切,都是被人看着的。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我。我起初以为,他们只是新奇。后来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们这样死死地盯着我,是因为你。”
“因为你,是辅国公大房里,唯一可以承爵的嫡子。他们盯着我,是想要知道,我有没有可能生下辅国公府的嫡孙,有没有可能成为他们争夺爵位的威胁。”
她纤长的羽睫轻轻眨动一下,如蝶翼轻扇,语气也如蝴蝶落在一朵盛开的花蕊上一般,平静而不起波澜:“后来,他们都满意了,盯着我的眼睛,也换成了仆从或是亲信。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对我出手,也没有任何防备的资本。便也这样,在辅国公府里看似平静,实则如履薄冰地过活。那时候,我总觉得,我就像是你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一个古董花瓶。放在最显眼的角落里,放在每一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永远都不知道,谁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一个念头,就把它伸手打碎。”
她说到此,慢慢收住了话茬。
上一世的时候,宋珽在她前头病死了,并不知道后来所发生的事情。那也不必刻意提起了,免得,他又觉得自己新亏欠了她什么,非要追着偿还。
宋珽却深深看着她,眼底有她所不明白的情绪,浪潮一般翻涌起伏着。
最终,他低垂下眼,掩住了自己的所有情绪,哑声对她道:“抱歉。”
沈陶陶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宋珽轻垂着眼,低声道:“这一声歉,对你来说,太晚也太轻。但我觉得,终归还是要有一个交代。”他放缓了语速,言语也多了几分郑重:“你想要任何东西作为补偿,我都可以给你。若你想要以命偿命,我亦没有怨言。”
沈陶陶愣了一下,继而展眉道:“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至于以命偿命——杀了你,上一世的沈陶陶也不会活过来了。”她顿了一顿,轻声道:“况且,上一世的沈陶陶已经死了,而上一世的宋珽,也在她之前,病死了。人死如灯灭,真有什么亏欠,也都烟消云散了。”
她抬目,见远处辅国公府的马车已遥遥在望,便加快了几分步子,向那车驾行去。
宋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低垂着的眸光里,天人交战般复杂。
还未等他思定开口,沈陶陶已先一步上了车驾。仿佛雨过天晴一般,她照例对他展眉笑道:“这几日里,我将一切都想明白了。我们之间,早该是两清。既然如此,明日,你还是照例来太府寺当值吧。毕竟,你是太府寺少卿,我的上官。”
她进了马车,隔着车帘对钟义道:“劳烦回宫吧。”
“好嘞!”钟义的目光落在宋珽的身上,又回味起方才沈陶陶说得话来,脸上渐渐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他语声松快地应了一声,又挤眉弄眼地给宋珽使了一阵子眼色,便一挥马鞭,骏马扬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