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工作总有结束的一天。
曲子写好的那晚,边叙给她结清报酬,说以后不用再来。
缪斯完成了她的使命,也得到了美好的回忆和不菲的酬劳,故事在这里结局也算圆满。
可她被鬼迷了心窍,第二天晚上,不知不觉又走到那栋摩天大楼下。
她在夜雨里徘徊,理智告诉她应该掉头回家,可想到这一走就和那个遥不可及的人再无交集,她又舍不得离开。
她不知道最开始,边叙为什么在这么多芭蕾舞演员里选择了她。
但她很清楚自己为什么答应赴他的约——
几年前,那位年少有为的钢琴演奏家以合作之名走进南芭的剧院时,她曾站在黑压压的群舞队伍里远远望见过他。
他穿黑色燕尾夜礼服,佩白色手打领结,身影挺拔如松,当他坐上琴椅,十指落上黑白琴键,整个人就像被万丈光芒簇拥。
没有人知道,她在十七岁那年对一个大她三岁的男人一见钟情了。
他是人们口中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是她眼中可望不可即的天上月。
后来这些年,她从群舞跳到领舞,跳到首席独舞,却还是追赶不上月亮——他早已带着他的音乐远走高飞,隐身幕后,不再公开露面,不再为任何人演奏。
所以她知道,那一晚就是她最后的机会。
狂风大作,冷雨滂沱,她在徘徊中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她站在门禁系统前,像平常那样给边叙拨了一通可视电话。
边叙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说昨晚好像已经结束了。
她压下心底汹涌的忐忑,说习惯了每晚过来,昏头忘了。
安静数秒,面前的玻璃门缓缓移开,边叙说:“上来吧。”
或许是冷雨打湿了她的衣衫,让她看上去狼狈又可怜,他把他的浴室借给了她,衬衣借给了她,床也借给了她。
周围人都评价她性格温和,为人循规蹈矩,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不是真的那么温顺。
在十年如一日练习芭蕾的这些枯燥年月里,她的心底长了块坚硬的棱角,会让她在某些时刻滋生出一些大胆的,离经叛道的念头。
有时连自己都会被吓到。
她一直小心关押着那头洪水猛兽,可那一晚,当她烘干衣物,听见边叙问要不要派车送她回家的时候,那头猛兽关不住了。
理智,矜持,分寸,她什么都不要了。
沉默许久,她仰起头问:“可以不回吗?”
他眉梢一扬,垂眼打量她片刻,近乎陈述地反问:“确定?”
她就踮起脚,穿着他的衬衣吻了他。
窗外风急雨骤,卧室里热浪颠沛。
最后关头,她觉得应该确认点什么,头昏脑涨地问:“为什么是我?”
他低头看着她:“你问它。”
谁?她还没弄懂,腰被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往上一撑,他就那么进来了。
她一刹间失神,也一刹间明白了。
男人大概天生擅长在这种关头避重就轻,她完全忘了自己其实要问什么。
纵情一夜,满屋狼藉。
她睡了记事以来第一个不自律的懒觉,待日上三竿,又迎来新一轮的狂欢。
周末两天,边叙没提结束,她也没说离开。
浴缸、厨房、客厅、影音室、露台,她领略了那间房子的每个角落,直到周一清晨醒来,看见枕边空荡,才从神魂颠倒中抽离,思考起两人的关系,思考接下来何去何从。
她心烦意乱走出卧室,一眼看见边叙在阳台跟一个年轻男人说笑。
想起自己衬衣纽扣都没扣全,她慌忙背过身。
那眼尖的男人立马调侃:“哟,稀了奇了,女朋友?”
这对于当时的她而言极其敏感的一问,叫她转身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就是那一瞬,她将目光投向了倚着窗台的边叙。
他对上她的眼神,咬着烟挑眉一笑:“不然?”
话是在答别人,眼却望着她。
金色的晨曦落满他肩头,让那一幕极尽灿烂又极尽虚幻。
……
那就是梁以璇得到的许诺。
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边叙亲口证实她和他的关系。
可现在时隔八个月,在这段关系劣迹斑斑之后重新回想,那个铁证般的答案却变得模糊了。
一个男人在那种情境下承认一个女人的身份,说的一定是真话吗?
那也可能只是人前的遮羞布。
他们不过情人节,不算纪念日,很少在外约会,没在床以外的地方说过爱。
比起男女朋友,倒更像只活在房子里的情人。
否则萧洁不会通过刚才那一通电话,就立刻旁观者清——
女朋友需要忠诚,可情人未必。
所以边叙从头到尾没想过解释绯闻。
她以为最差的结果,是他们之间出现了第三人。
原来比这更差的是,她小心翼翼维系的这段关系,本来就是一碰就碎的泡影。
就像他以为再平凡不过的初遇,却是她梦寐以求多年的重逢,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对等。
*
梁以璇被萧洁陪着去医院拍了片,挂了点滴,回来已经是晚上。
烧暂时退了,但她的跟腱炎这一年间反反复复发作,不是三五天能断根。
医生说这次急性期可能持续数周,多久缓解看理疗情况,短时间内别说演出,就连基础训练都得暂停,否则保守治疗一旦失效,下一步就是手术,到时恢复期会更长。
“你们这些体育行业艺术行业的,真是仗着年轻为所欲为,去数数,多少运动员舞蹈家跟腱断在台上,职业生涯就那么毁了啊?”老专家在医院苦口婆心地劝。
萧洁听得心惊胆战,梁以璇倒还镇静,毕竟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回国前她就有了心理准备。
再说伤筋动骨在这行业也算家常便饭,休养几周不至于天塌,幸运的是巡演结束刚好有段空档期,不耽误太多事。
梁以璇回到公寓,在微信上把情况汇报给了秦荷。
晚上九点,她在床上接到秦荷回过来的语音通话。
秦荷唠叨了一堆,说周一给她申请病假,让她好好休息,下礼拜不用去舞蹈中心报到。
梁以璇一一应下,最后又听秦荷提起上午的话题:“总归这段时间不能上台,你可以考虑考虑综艺的事。”
“我这脚最近没法录舞蹈……”
“不是让你接舞蹈综艺,还嫌自己不够拼呢?叫你谈朋友去的。”秦荷笑着解释。
梁以璇想了会儿才明白秦荷的意思:“去综艺上谈恋爱?”
“你这孩子怎么比我还不懂潮流?就是一种恋爱社交真人秀,要是在节目里碰上中意的呢就谈谈恋爱,没碰上也不强求,既丰富社交,又积累人脉和名气,期间还能照常工作,百利无一害的事!”
“可我现在……”一句“不是单身”到了嘴边,梁以璇底气全无,她攥了下被角,“秦老师,我考虑一下,下周给您答复行吗?”
“行,机会难得,你尽早啊!”
挂了通话,梁以璇看着没有任何未接来电、未读消息的手机界面发了会儿呆,从床头柜抽屉拿出了日记本。
用了四年的本子,内页已经有点泛黄。
十七八岁那会儿天天往上写点什么,越长大写得越少,只在心情极好或极差时动笔,日记本更多成了回顾过去的媒介。
梁以璇不擅长做“断舍离”的决定,从前犯难时,外婆跟她说,当你做一件事,伤心的时候比快乐的时候多了,那就不应该继续做下去了。
然后她就会翻开日记本,去看看她为这件事快乐过多少次,又伤心过多少次。
梁以璇缓缓翻开本子,从去年十二月一页页往后看,一笔笔划正字,最后算出了19:6。
原来和边叙在一起的日子里,快乐只占了25分之6。
梁以璇有点想笑,却忽然感觉脸颊一热,抬手去碰,触到一片湿润。
*
三天后上午,梁以璇彻底退烧后,第一时间拉着行李箱去了兰臣天府。
五栋摩天大楼在寸土寸金的地界临江而立,围成南淮市身价最高的住宅小区。
梁以璇刷卡走进第一栋,坐电梯上顶楼,摁指纹锁进了门。
绝版地段的顶楼复式大平层,多少人做梦也梦不出轮廓的豪宅就这么长久空置着。偌大一间房子空无人气,放眼望去,所有摆设还是她上次从这里离开的样子。
边叙喜欢干净,却不喜欢整齐,不喜欢四四方方规规矩矩,家里物件的摆放就像山野间嶙峋的怪石,长期处在东倒西歪,野蛮生长的状态。
他也不许任何人改变这自由的格局,为此逼退了好几个强迫症的打扫阿姨。
梁以璇却热爱规律,还有轻度的整理癖,每隔一段时间过来都得努力重新适应,这次倒不用了。
她不想多看一眼那些杂乱的布置,拿纸巾擦干净行李箱的万向轮,将里面崭新如初的包包、首饰、化妆护肤品连带包装袋一件件摆在客厅茶几上——把这些边叙曾经拿来打发她的礼物如数归还。
又拎着空行李箱,利落地回收起留在这里的私人物品,从日用品到衣物,包括从前一个人待着无聊时看的几本闲书。
她不想逗留太久,在阳台的秋千椅拿走最后一本书时,因为动作太快手滑了下。
书本落地,夹着书签的那页恰好翻开。
是冯唐的《万物生长》。
她低头,看见一行被灰色荧光笔涂过的话:“我要用尽我的万种风情,让你在将来不和我在一起的任何时候,内心无法安宁。”
梁以璇记不起自己是哪天标记了这句话,大概在某个被边叙抛下的不眠之夜吧。
她捡起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她还是有点不甘心——如果她的离开就像过眼云烟,对边叙毫无触动,全无影响,她还是有点不甘心。
她想让他也有个无法安宁的不眠之夜。
至少有那么一晚,她不在他身边,他却满脑子全是她,连呼吸都在想她。
梁以璇站在宽阔的阳台环视着整间房子,想了想,走向客厅的黑胶唱片机,从收藏柜找到一张唱片,摆放上去——那将会是边叙回到这里听见的第一首曲子。
又走向酒柜,挑了一支边叙喜欢的葡萄酒,调换位置,将它放在最顺手的地方。
再走进浴室,取出玻璃柜里她常用的香薰精油,滴在浴缸边的扩香石上,细心地关牢淋浴间的门。
接着走进卧室,仔细铺好那床松软的被子。
最后放弃了一身原本要带走的内衣,拿剪刀剪碎了扔进浴室的衣篓。
她像个细致入微的设计者,将听觉、味觉、嗅觉、触觉、视觉这些联结回忆的五感都为房子的主人准备妥帖。
然后拎着行李箱走到玄关,留下那张门禁卡,拿起手机编辑短信。
一则分手通知发送完毕,梁以璇开门出去。
咔哒一声,金属门沉沉阖上,她转身走进电梯,再也没有回头。
第05章
一个月后。
江南的九月雨水满溢,一半日子都在淅沥声中度过。入了十月一场冷空气南下,天气倏忽转凉,南淮就这样告别了夏天。
一个久违的晴日,梁以璇在舞蹈中心上完半天基训课,独自前往恋爱综艺的录制地点。
一个月前跟边叙分手后,她原本无意接触新的感情,可秦荷劝她“不谈恋爱也可以调剂生活”,加上因为跟腱炎暂别舞台,她又不确定什么时候结束理疗复健的烦闷日子,最后决定去放飞自我散散心。
后来治疗过程倒比预计顺利,她在九月末就恢复了基础训练,不过综艺的合同也早已板上钉钉。
午后的阳光将潮湿的空气晒得清爽干净,梁以璇从中心城区出发,在出租车上闭目养神了一路,忽然闻见一阵清甜的桂花香。
她睁眼望出去,见车子驶入了北郊一片人烟稀少的林区。
道旁早银桂缀了点点黄蕊,金色的阳光丝丝缕缕穿树叶缝隙而过,在柏油路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片浅黄色的桂花花瓣被风吹进车窗,恰好落上她雪白的裙摆。
梁以璇低头捻起花瓣,有了些恍如隔世的错觉。
去年南淮桂花飘香时,她还独身一人过着朝九晚五,公寓、排练厅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
今年这桂花落下,她从一段飞蛾扑火的无望感情中抽身而出,又恢复成独身一人,像是一个全新的轮回。
*
车子逐渐驶入林深处,几幢新中式园林风格的联体别墅映入眼帘,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极具江南特色的屋宇楼阁。
这就是综艺的主要拍摄地点。
从今天起,三男三女六位素人嘉宾将在这里朝夕相处一个多月,白天各自照常上班上学,晚上回到别墅的镜头下生活,在嘉宾当中寻找、攻略自己心仪的对象。
为了节目效果,节目组设置了几项特殊规定——
比如,工作日的晚餐由一男一女轮流搭配做菜,周末则安排男女嘉宾随机组合外出约会;又比如,嘉宾不能私下交换联系方式,不得在最终告白日之前表白,只能每晚向心仪对象匿名发送一封短信。
暧昧期的拉长无疑伴随着变数的增加,在这样的规定下,观众永远不知道甜蜜的狗粮和天雷地火的修罗场哪个会先到。
车子停在了庭院前,梁以璇从倒车镜检查了下自己的妆发。
嘉宾们首次亮相的造型与宣传照统一,由节目组根据各人职业形象指定。
确认没有纰漏,梁以璇下了车,推着行李箱穿过人造池塘上的木桥,走进别墅的入户玄关。
为免给不习惯镜头的素人压力,内景没安排跟拍人员,都由隐藏摄像头拍摄。此刻客厅只有二男一女三位嘉宾,气氛有点安静。
梁以璇是第二个到场的女嘉宾,代称“女二”。
听见箱轮动静,沙发上的三人齐齐转过头来。
“你们好。”梁以璇微微弯了下腰,跟三人打招呼。
却没有立即得到回应。
三道目光直直望着梁以璇。那背带裙女孩表情尤其夸张,嘴张成“嚯”字形,嘀咕了句“哪儿找来这么漂亮的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