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淑玉看到她的一瞬间伸出了手,胡乱地打在梁以霜身上,没轻没重的,好像报复梁以霜在哺乳期咬痛过她的□□。
垃圾一样的男人去世,她把难过哀伤都发泄在梁以霜身上,梁以霜麻木地任她打,在心里已经作出了类比:完全不明事理的小孩子发起脾气来,你有什么道理和她可言?
梁淑玉哭得特别丑,实话说她年纪尚可,生梁以霜太早的原因如今也才四十出头,打扮起来最是风韵犹足的时候。可梁以霜觉得,跟那样一个男人在一起之后,她颓败了不少。
“他死了,他喝死了,你满意了?”
梁以霜眼神中闪烁过一丝惊愕,不,或许应该是惊喜。她赶忙确定,“真的假的?”
梁淑玉狠狠地推了她一把,“你高兴对不对!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女儿,你是不是没少咒他早点死?”
旁边有路过的护士投过来关注的眼神,梁以霜扯着梁淑玉坐下,“他不是手术恢复得不错?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梁淑玉低着头沉默了两秒,下一瞬间来得猝不及防,她扑上梁以霜的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梁以霜心疼自己身上最贵的一件大衣,年初她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舍得买,可梁淑玉比她力气还大,她推不开,只能心里祈祷可别把她衣服蹭脏了——为了王忠杰流的眼泪,破坏力可比硫酸。
“他今天没去上班,十一点多跟朋友出去喝酒……”
梁以霜想好巧,她今天也算作陪别人喝酒,但她心情还算蛮好,喝酒的两个人也不错。
“回家之后跟往常一样倒头就睡,他平时呼噜声那么大,这回越睡越安静,我看着不对劲就赶紧叫救护车……”
很容易想到的发展,梁以霜为生命去世而心下一沉,可接着又为确定了王忠杰的死之后变得轻松起来,瞬间也不再在意梁淑玉是不是会哭脏她的外套。
王忠杰当时做的是心脏支架手术,医生一定跟他和梁淑玉叮嘱过很多次要戒烟戒酒,但他管不住嘴,非但不忌,或许还朝着更过分的尺度发展,死神说到就到。
梁以霜敷衍着安抚梁淑玉,知子莫若母,梁淑玉可能也看出来了她的虚伪,但奈何此时无人依靠,只能暂时容忍梁以霜。
什么世事无常节哀顺变她都说不出口,她恨不得违背规定在医院门口放上两挂鞭炮庆祝这件大好事,如果世界上的死者多几个这样的人,是不是就会少几个沈辞远那样的人?梁以霜自私地想。
下午陆嘉时在梁以霜家里睡了两个小时,起来之后就已经几乎彻底醒酒。他看起来真的像是去见准岳父,喝酒聊天面面俱到,虽然和梁以霜还从来没有开诚布公地说过结婚二字。
梁以霜的电话在天黑之前到来,陆嘉时正在窗前抽烟,她先问他酒醒得怎么样。
“没事。沈叔喝的比较多,我还好,睡一觉就行了。”
“你知道我这边发生了什么吗,我妈妈她男朋友突然去世了,送到医院没救过来。”她知道陆嘉时对于这种事情一向不太擅长发表看法,直接进入正题说:“我现在在外面带她吃晚饭,她状态不是很好,所以我晚上想让她回我那儿住……”
陆嘉时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她这里只有一间卧室,怎么可能让梁淑玉睡沙发。
当时脑海里的第一想法肯定自己离开,可因为不是面对面聊天的缘故,没有立刻讲出口他就忍不住想,今天已经见过了对于梁以霜很重要的沈毅,那她想不想让他见一见她妈妈呢?
毕竟从血缘关系来说,梁淑玉才是梁以霜最亲近的人,和沈毅比起来还是有些不一样。
他语气试探地问:“我今天喝了酒,不太适合见你妈妈吧。”
没想到梁以霜很是赞同地“嗯”了一声,“我就是觉得你身上肯定有酒味儿嘛,我妈妈第一次见你不能这样,影响你在她心里的印象分,所以你先回家住几天好不好?”
陆嘉时立刻沉下了脸,他这招欲迎还拒用得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能咬牙点头答应。
“好。”
梁以霜觉察到他语气里的一点点不高兴,只当是自己让他走的举动太冷酷,于是语气温柔地跟陆嘉时解释。
“你不用把你东西藏起来或者拿走,嘉时哥哥,我是真的为了你在我妈妈心里的好印象呀,又不是说我骗她我没有男朋友,所以才让你走。”
“我知道。”
“你知道,你就是别扭,你有小脾气。”
她说得太直白,虽然和陆嘉时心里的实际想法略有偏差,陆嘉时还是顺着承认了下来。
梁以霜不放心梁淑玉独自一个人太久,她借口去洗手间才打给的陆嘉时,此时急着收线。
可客观说,她今天心情不错,不知道为什么打心底地滋生出满足的情绪,好像空荡荡多年的一处树洞在被填满。
她语气低而轻快,对陆嘉时说:“我今天很开心,就觉得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
陆嘉时无声地笑,故意打趣,“不要在你妈妈面前太放肆,这种时候你还敢说开心。”
她像是脾气上来的小女孩,固执地说:“我不管,我就是开心。”
接着说的话陆嘉时有些猝不及防,但实话说又不是全然惊讶。
“等这阵子过去,我妈妈心情正常之后,我再带你正式地去见她,好吗?”
陆嘉时语气淡淡的,实际脸上始终带笑,“你又在暗示我求婚么,梁以霜?”
她恼羞成怒地说了句“才不是”,随后就挂断了电话。
陆嘉时想象得到她的表情,原地站了几分钟后决定离开她的住处,虽然心里仍在默默地消化关于沈辞远的一切,还是打开微信给刚挂他电话的人发送了一条消息。
也是他刚刚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很简短的四个字。
“我会想你。”
Chapter 49
梁以霜丝毫不受王忠杰去世的影响,最多提起这个人的死讯时礼貌性地收一收脸上的表情,陆嘉时和姜晴也只在初次听到的一瞬间表达叹息。
只有梁淑玉为他难过,虽然梁以霜不愿意承认,但她确实是百分百地真情实感。
看着精神不济的梁淑玉八点钟刚过就已经进了卧室入睡,闭着眼睛也看得出来面庞围绕着哀愁,梁以霜难免有些窝心,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劝解。
因为她一张口就恨不得数落梁淑玉:他死了对你来说是解脱。
和梁淑玉真正平静地去讲起来这件事已经是几天之后,那时候她撑起精神去操持王忠杰的后事,早出晚归,又不辞辛苦。
梁以霜在下班回家路上和陆嘉时通电话,接连几天没有见面彼此都有些抓痒痒似的想,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却觉得见过沈毅之后还没来得及温存,显得有些可惜,难免心情迫切。
她觉得梁淑玉至少对于王忠杰的死越来越平静,那么恢复正常指日可待。好像大部分儿女对父母寄托的感情都包含着认为他们无所不能,或者说一切事情都可以比自己轻松地做到。
虽然梁淑玉从未让她省心,梁以霜难免也抱着同样的心思。
陆嘉时则不这样想,反而开解梁以霜。
他说:“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你妈妈就是太寂寞。”
梁以霜不自觉地点头,“我知道。可是人都会寂寞的,还是要靠自己去调解,我没办法帮她。”
陆嘉时看得清楚,她大学的时候就很少回家,完全不像一个家在本地的学生,甚至陆嘉时每逢过节回家的次数都要多过她。很显然,梁以霜并不关心她这个妈妈。
要不是梁淑玉时不时地“麻烦”梁以霜,她们这对母女的关系或许可以做到比水还淡。
千言万语,陆嘉时不喜欢在别人的私事上话多,只能点到即止地提醒她,“你最近多陪陪她,不用顾虑我。”
梁以霜进了家门准备做菜,估摸着梁淑玉也快回来,低声回答陆嘉时:“我妈她只需要男人,不需要我。”
陆嘉时一笑置之,两个人又闲话了几句之后挂断。
当晚和梁淑玉面对面吃晚饭,两个人谁也不讲话,场面有些尴尬。
梁以霜随口问起来:“你还要给他把葬礼大办一下么?他爸妈呢。我记得不是都在,还有套房子留给他。”
她也是碰巧听梁淑玉跟人说才知道,王忠杰有一套百十来平的房子在手里攥着出租,但当初买车、以及后来的养车,梁淑玉给他填补了不少,两个住的房子也是梁淑玉拿钱租的。
梁以霜知道之后劝过她,让王忠杰把手里的房子过到梁淑玉名下。那时候想着如果梁淑玉真的铁了心跟王忠杰结婚也能拿到点儿什么,反正这个男人吃她用她,也就梁淑玉傻到家了才什么也不要。
梁淑玉听了她的建议死也不同意,还要反过来说梁以霜不道德,梁以霜见状也懒得再多管闲事,让梁淑玉继续做缺心眼的“女菩萨”。
如今人也彻底没了,在这么个酒鬼身上搭了两年的钱,竹篮打水一场空,梁淑玉还在傻傻地安排后事,人家亲爹妈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梁淑玉半天才出声回答她:“他最要面子了,人没了当然要办。什么大不大的,让他那些老朋友送他最后一路就行。”
梁以霜低着头偷偷翻白眼,心想什么老朋友,都是一群老不死的酒腻子,鼻头常年跟被酒浸过似的泛着红润,大腹便便怀胎几十年到死也生不出来。
她如今的心境大不相同了,总觉得这是梁淑玉最后一次为了他花钱,将来就算再找,也很难比王忠杰更差劲了吧?
于是乎她语气平静,“想办就办吧,别叫我去给他哭丧就行。”
梁淑玉语气嘲讽,“放心,可不敢麻烦你。”
“嗯,那挺好,人死了真消停。”
还是没忍住,梁以霜本来想压制住情绪的,可惜嘴巴太快。
梁淑玉果然立刻抬头瞪她,表情委屈又憎恶。
梁以霜叹气,想到陆嘉时说的话,放低了语调问梁淑玉:“你就这么寂寞么?你拾掇拾掇自己照照镜子,也就四十出头,怎么就跟身子埋土里只剩个头了似的破罐破摔呢。”
长辈耳朵里“寂寞”不是什么好词,更不用说思想保守的妇女,她们觉得“寂寞”自带羞耻感。
“你这是什么话?我如果寂寞还会踏踏实实跟他过这么久日子?”
“……不是,你还是没理解我的意思。”
两三句话她就可以确定,梁淑玉没办法理解她想要表达的想法,她早就应该放弃和梁淑玉沟通,偏偏总是不死心。
想到前阵子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假靳东”事件,饱受婚姻生活压迫的中年妇女迷恋短视频平台上温柔善解人意的假冒者,为之花费感情、金钱……
好像人长长久久就是会寂寞的,寂寞是无底洞。而父母在成为父母之前也是普通人类,子女并不应该对他们天生抱有太高的期待。
梁以霜默默下定决心,她可以就此写一篇文章,全因为此刻感想颇多,而跟梁淑玉没办法说这些。
客厅里又沉默许久,梁以霜忽然平地掷出惊雷,冷静又感性地说:“那你给我讲讲他吧,我爸爸。”
梁淑玉下意识摆出小时候凶梁以霜的眼神,放下筷子还作势要伸手打她,可梁以霜早已经不是少女梁以霜,她不怕梁淑玉了。
“你打吧,别把我打急了跟你互殴,你也就是力气大点儿,未必有我机灵。”梁以霜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看她放下了手,半天说不出话来。“我都多大了,再过几年我也奔三了,你这事儿要瞒我一辈子么?你放心,再差劲的男的也差劲不过王忠杰,我不会嘲笑你的。”
餐桌这边的灯不够亮,梁以霜不确定梁淑玉面前一闪而过的啪嗒一滴是不是眼泪,四十多岁的女人语气居然露出一丝丝娇蛮。
“才不是……他就是太好了,你不知道他有多好。”
梁以霜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好像因为第一次触及到关于父亲的轮廓。实话说,压抑了那么多年她早已经没那么在意了,如今也仅仅算作把记忆的坑填满而已。
“他不是个好人。你总觉得忠杰不好,可忠杰至少不会骗我,从来不骗我。我只想找个老实的过日子,不然将来你也结婚了,我自己什么时候死在家里都不知道。”
比好非彼好,前面说他好是条件好,又说他不是好人则是品性不好,梁以霜自己做头脑风暴,完全可以理解。
俗套的故事在一个寻常的夜晚铺陈开来。
九十年代的南方老板北上拓展生意,恋上十八岁清纯的女学生,干柴烈火一触即燃,女学生未婚先孕。年轻老板被原配妻子召回家中,于他来说不伦的婚外情到此为止。
可女学生辍学产女,在雪糕厂打工独自拉扯女儿长大。没有什么电视剧里时隔多年男人出面认回旧爱与女儿的团圆场面,现实只有回首已是陌路,各自按部就班地过活,毫无交叉。
梁以霜很是冷感地巍然不动,梁淑玉已经泣不成声。
她冷漠发问:“那你当初怎么不把我打掉?”
梁淑玉恨恨地反问:“我要是打掉的话现在哪儿还有你?”
“你以为我很想被你生下来么?”
梁淑玉一掌拍在她头顶,眼神受伤。梁以霜扭过头之后理了理头发,心想又是一个无法相语的话题:子女没办法选择,我们有时候并不想被生下来,父母所谓的排除万难感动的只有他们自己。
梁以霜叹了叹气,起身收拾碗筷,梁淑玉看她一反常态地没有回呛自己,目光小心翼翼地追着梁以霜直到厨房。
“别盯着我了,我比你更像活了四十岁的人,这点小事算什么。”
梁淑玉说:“我知道你厉害,你跟他一样厉害。”
“你可别提他了,心多大啊,就当他死了呗。”
“他应该没死……”
“那怎么着,我现在就辞了工作南下寻父?万一他老婆人老珠黄,或者他们离婚了,还能让他娶你,正好王叔叔死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就全了,真幸福。”
她拿着抹布从厨房出来擦桌子,动作伶俐,嘴巴也不闲着。
梁淑玉不确定她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半天憋出来一句,“我也不年轻了,我不想见他了。”
梁以霜眼前一黑,给她这个单纯的“少女”母亲一个大白眼,“醒醒,您想什么呢?”
她又转身进了厨房准备洗碗,冷冰冰留给梁淑玉最后一句话。
“我确定他死了。”
“父女连心,懂吧。”
梁淑玉似懂非懂,如今她也摸不清楚梁以霜的心思,揩干净眼泪之后回客厅去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