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信,什么信?所有寄到住处的航空邮件她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放在他桌上,生怕涉及外交机要,看都不多看一眼。
她不是真的傻,她有分寸和底线。
他这一来倒暴露了跟江莹还有通信,人家深情款款从国内寄来只言片语,其中就引用这一句。
都什么年代了呀!小行星都要撞击地球,多少社交软件可以即时聊天,全息影像真实得像面对面一样……就这样还要通信,无非留恋信纸经过对方的手,仿佛残存一点余温和气息,那些亲笔写上去的墨迹瞬间都活色生香起来。
鸿雁传书,多么雅致,盼着信来的那份心情,年轻时候的叶静好即使没有好好恋爱过也是懂的。
无中生有,原来是真的有。证据确凿,所以她才发了狂,把他放私人物品的抽屉翻了个底朝天,肉麻的书信都扯出来,撕得粉碎摔他脸上。
王尔德的缠绵悱恻,竟然成了暗通款曲的注脚?
尽管他申辩那是朋友之间的正常往来,引用那样的诗句也只是宽慰他在异国的寂寞和艰难,“想回来时尽管回来”。
叶静好用一个手指重重戳他肩膀:“你向谁宣誓效忠?你会不知道身后退路是你的祖国、你的家吗,需要别的女人来提醒?傅修云,我是你老婆,有我的地方才是你的家!”
想回来就回来,回哪里来,哪里是他的家,他不清楚吗?
他眼里终于也划过一丝狼狈。
那之后他在大学为她申请到学位,一路读到博士毕业,她却反而再也不在家里大张旗鼓的读书了,很多买来的书看完都捐给图书馆或私人藏家,用她的话说,反正也带不走。
两个人都没有道歉,他不知道她又读过些什么书,信也再不寄到家里来。
静好反间谍般查了一段时间,草木皆兵,一无所获,也就意兴阑珊,算了。
时隔这么久,现在又来提,她索性把话说开:“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看书吗?”
婚后刚开始随他外派,出了机场就像到了外星球,连路牌都认不全。她以为大家都是这样,岂料其他眷属本身就曾是外交官,英德西法几国语言流利切换。她一个大小姐,不仅做不好苹果派,连当地语言都说不流畅,根本无法融入眷属们的圈子,为了不闹笑话,除了关起门来读书,实在没有其他事可以做。
傅修云没说话。
其实他是知道的,寂寞的异乡客不是只他一人而已。
他至少还有上峰,有同僚,甚至每日出门跟司机也能聊一聊。她却整日都在那栋房子里,手边有什么就看什么,天气好的时候出来放放风,跟坐牢的人没什么两样。
她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心里清楚为什么。她就是恨他这样,有的事不屑于知道,有的事知道后置若罔闻。
可是现在都没关系了,她花了点时间,自己想得很透彻。
“还是谢谢你,当时让我读这个学位。那时只是消遣,现在可以谋生。”
读书读到拿完博士学位,她自己也认为是个意外。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终于可以不再是他的附庸。
这份教职换来一种新的生活,她比从前快乐。
傅修云不想要她的感激,他来也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个。
“静好……”
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起。一般的信号通路这时候早就瘫痪了,可他是外交官,毕竟不一样。
静好瞥他一眼,两人目光正好对上了,他下意识的侧过身去。
多年来的习惯都是这样。他的工作本来就有保密成分,平时甚至有另外的公务手机,工作生活一分为二,讲什么自然不能让她听见。“信件门”过后,夫妻彼此间的信任都降到最低,信不往家里寄,电话也可以背着她接。
静好在两人住所接到过江莹拨来的电话,不着痕迹的问候寒暄,至少表面看起来就是问候他们夫妇,谁接电话都不打紧,甚至还有意提醒她,她们俩人曾经也曾情如姐妹,无话不谈。
很难讲背后有没有她不知晓的单线联系。可能是心理作用,从接到那通电话起,叶静好觉得傅修云接电话时避开她的意图更明显了,有时两人在一起,挨得很近,他不方便多说,总是匆匆挂断,再找独处的时候拨回去。
撇开公务,生活他也只展现一半给她。一半又一半,整个人只有四分之一——或许还不足,在她眼前。
日子过成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会比较好。偏偏她是个较真的,说也闹,不说也闹,“坦白从宽”到她这里就成了“牢底坐穿”,傅修云干脆沉默以对,甚至彻夜不归,反正沟不沟通都不太会比这种状况更差,让人失去了为这段关系努力的决心。
等叶静好意识到自己已经滑向不可理喻的悬崖,已经是很后面的事情了,傅修云那一巴掌打醒了她。
有点不巧,她被掌风带得偏过脸去,额头正好砸在墙边一只信箱的尖角上。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没出口的谩骂重新吞落入腹,身体深处蕴积的全部委屈刹那间全部集中到被金属捅开的这个额角,像是终于找到出口,化作血浆猛的泉涌而出。
那段时间她在备孕,医生让她补充维生素和叶酸,每天一把小药片,她总疑心自己缺这缺那,这不,粘膜也特别脆弱,碰一碰就出血。
她满脸是血滑坐在墙角的时候,说不定路过的人都以为发生了刑事案件,连傅修云的手都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的视线当时就只能看到很低很低的位置,很多穿着鞋子的脚来回从面前走过跑过,却有两个人是站在面前始终不动的,一个是江莹,一个就是傅修云。
她能看到他的手在身侧颤抖,可能是气的,也可能是以为她死了,总之不像平时——平时他们激烈争吵的时候,她看到他的手也会这样紧紧攥着,攥着他的怒气,攥着这样的一个耳光,可以随时让她闭嘴。
但她知道他不会,傅修云无论如何不可能对女人动手,即使那个女人是他没有爱过的妻子。
那天她才知道,“不会”只是因为没有碰到他的底线。
伤口很快就止住了血,所有人都安慰她,没事的,没事,只是一点擦伤,结痂了就好了,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可她为这点皮外伤在医院就住了一个多月,用尽全力才把身体里某个应声而碎的部分一点一点重新拼凑起来。
心碎了,原来是这样。
透过那些拼凑后留下的裂缝,她仍看到不断扩大的血迹,不由好奇一个人的身体里到底有多少血,竟然怎么流也流不尽?
还有,过去七年里,那个逐渐变得面目可憎又悲哀的女人真的是她本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很渣哈?渣才好虐他嘛~
男主有苦衷,类似僧侣那样无法言说的苦衷,说多了剧透…不过没关系,反正还是要虐他!
记得收藏一下文文和作者专栏哈,晚上发红包,微博有转评抽奖的活动,记得参加~
第3章
傅修云讲完电话回来,看到叶静好正站在水池边洗刚才用过的刀叉和杯子。
厚厚的白色泡沫没过了她的手腕,她却只是这样站着,双手不知在水底握住了什么,一动也不动。
他轻轻用手搭在她肩上,她竟然像收到惊吓似的,两只肩膀都往上一蹴。
这个类似躲避一样的反应让傅修云也很受伤。
她怎么就怕他了?他在她眼中已经是十恶不赦,暴戾嗜血的魔鬼了吗?
他捉住她的手腕,想把它们从那一堆白腻得有些夸张的泡沫中抽离出来,“我来洗。”
“不用了,就两只杯子。”她挣脱他,像是从哀伤里回过神来,恢复了之前的冷硬,“你不是打完电话了吗,打完还不回去?有人比我需要你,你又何必非要待在这里不走?”
这话如果由过去的叶静好来说,漂亮的面孔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娇怒,显而易见是在闹别扭,吃醋。
可这一回他们两人都听出了不同。
“办公室来的电话。”他没有太多可以解释的余地,但话锋随之一转,“不是江莹打来的。”
刚刚拎出水面的玻璃杯在指间打滑,又重新落入水中,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她转过脸看他。
原来不是错觉。傅修云刚才抓住她手腕的时候就觉得她瘦了很多,骨骼纤细,捏在手里几乎没有一点分量;这时再仔细看她的脸,原本是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消磨出精致却苍白的棱角,最后汇聚成下巴那一点尖尖,酒窝里盛满的属于少女和新娘的甜美早就不知被什么稀释得荡然无存。
这样娴静苍白的面孔有另一种美感,对他来说却透着陌生。
“最后24小时了……”她几乎是咬着牙开口,话却说得像一种叹息,“我真的、真的一点都不想听到关于你和她之间的任何事!你们要怎么死去活来都跟我没关系,因为我不在乎,我也不想知道!我连听到江莹这两个字都只觉得恶心!要不是因为她是荆霄的太太,要不是因为荆霄……”
她喉咙哽住,呼吸抽拉间困在那里,像动物发出悲鸣。
载人航天不是只有荣耀,也有牺牲。
多年前,荆霄的飞船进入既定轨道后没有返回。
尽管他们都不愿意相信他死了,但他们也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跟傅修云从部队同期调入宇航局,情如兄弟,不管跟谁说话,眼睛比嘴巴更加能说会道,星星一样明亮,一笑就露出白而齐的牙。
没有人不喜欢荆霄。即使静好无法再拿江莹当朋友,但看在她是荆霄遗孀的份儿上,连恨都无法名正言顺。
“对不起。”傅修云突然冒出这三个字,却不知是为哪般。
真稀罕,她上回听到他说对不起,还是在他们结婚之前。
婚纱都订好了,帖子都散出去了,他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结婚。
她慌得仿佛那天就是世界末日。
竟然也就这么挺过来了,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七年。
现在是连眼泪都没有了。
她看着他握紧又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的右手,深深吸口气,木着脸说:“怎么,又想对我动手?你打吧,就算你打死我,我也是那句话——我们回不到过去了,无论是跟江莹做朋友,还是跟你做夫妻。”
傅修云眼底一片赤红,原本金属般锐利而有光泽的声线也暗哑下去,粗糙得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叶静好,我永远……永远不会再对你动手。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天害你受伤。”
“那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
他抬起头来。
叶静好缓缓地说:“我最后悔的,是当初在你悔婚的时候跑去找江莹,求她劝你跟我结婚。”
荆霄一去不回,所有人的眼前都是一片黑雾,尤其荆霄的家人,和刚成为他家人的江莹。
傅修云就更不用说了。他在候选名单上的顺位一直先于荆霄,最后六人名单却偏偏选了荆霄。涉及绝对内部机密,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既没受伤、也没犯错,甚至在之后一路仕途平坦步步高升,最后却是荆霄而不是他,进入那个永久与地面失去联系的操作舱。
为什么不是我?这样的诘问对傅修云而言,在荆霄满载荣耀而归时可能会延伸出名为嫉妒的情绪,但在任务失败,英雄一去不归之后,必定转化为深深的内疚。
内疚到他跟她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结婚。”
因为荆霄的牺牲吗?
至少叶静好当初真的是这么以为的。
他去安慰江莹,甚至动了想要一辈子照顾她的念头,都是为了荆霄。
叶静好那时不敢想傅修云也喜欢江莹的可能性。那种情况下,仿佛只要有一点杂念,都是对他们事业的亵渎,都对不起荆霄的牺牲。
她唯一能想到的事就是不要在婚事上丢脸,帖子都撒出去了,新郎悔婚,这会让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所以她去找江莹,拜托她让傅修云如期举行婚礼,尽快回到自己的人生轨道上来。
不知道江莹怎么跟他说的,反正最后他人是来了,心……好像这么多年都没有归位过。
仔细想想,她婚前到江莹那里去跑一遭,真是自取其辱。
终究是真心错付,她从一开始就走上错误的岔路,即使世界末日也无法回头了。
倒不如当时就不结婚,说不定现在有另外一番天地。
“你后悔嫁我了?”他依旧哑着嗓子问。
“不是,我后悔认识你。”
此生根本不该有交集。
傅修云呼吸起伏着,突然一把拽住她的手摁在墙上,眼里的光先刺痛自己,又来刺痛她,几乎咬着牙:“叶静好,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目光如一潭死水,映出两个人的决绝和他一个人的狼狈。
不再是惊弓之鸟的状态。
还有什么好怕,再过24小时,她跟他都迈向同样的结局。
沉默中的对峙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
这时候了,还有谁会来?
叶静好挣开他,擦干双手去开门。
门口一群极为年轻的面孔,都是她课堂上的学生,原本吵吵嚷嚷的,看到她开门反倒都安静下来,站在台阶下面仰起脸看她。
唯独为首的年轻男人正相反,一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白牙:“叶老师,我还以为你不在家。”
不在家她又能去哪里?
叶静好看着跟她一样在明大做老师的齐星河,微蹙眉头,想要出来虚掩上门再说,却已经来不及。
“咦,表哥?”看到从她身后走出来的傅修云,齐星河说惊讶也不惊讶,只是笑容淡了,“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天然一张娃娃脸,混在大学生中也完全看不出为人师长的样子。
傅修云沉沉看他一眼,并没有答话。
“有什么事吗?”叶静好问。
“我们来找你玩!”
“叶老师,你开心一点,笑一笑吧!”
“就是啊,像上课的时候那样,多好!”
学生仔们七嘴八舌起来。
“你们这是……”
“噢,这些孩子天生乐天派,最后的时间想帮帮不快乐的人找点乐子。”齐星河解释道,“我就带他们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