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的麻仓叶王,跟随母亲生活在贫穷的村落里,在那样的生活环境下,虱子跳蚤都是常见的麻烦。为了防止头上生虱子,母亲都会用自己做的篦子帮他清理头发。
闭目将过去的记忆重新压回心底,叶王用阴阳术帮咸菜驱了虫又烘了毛,才将早就不耐烦的小家伙放开。等咸菜跑去找股宗玩耍,叶王也拍了拍衣服起身,招呼仆人安排牛车出行。
“叶王大人,要去阴阳寮吗?”仆从问道。
“不,去产屋敷家。”
牵着牛车的仆人一愣,为难道:“可是叶王大人,产屋敷家主夫妻月前便前往伊势探望远嫁的二女公子,现在并不在京中啊。家里只有病重修养也不管事的大公子。”
换了身衣服的叶王打开御帘走出,道:“我找的就是他。”
尽管在佐为和股宗看来,产屋敷一家都是难得的善人,但叶王却能肯定背后培养阴魂为自己延寿的正是那位产屋敷公子。虽然瞧不上他以人魂续命的拙劣手段,可叶王还是决定亲自过去打探下对方的虚实,毕竟他不喜欢自己掌控下的京都出现不安定因素。
当麻仓家的牛车从鬼门驶进产屋敷宅的时候,有另一架牛车也同样停在了门前,叶王刚掀开帘子走出,便见佐为快步走了过来,招呼道:“叶王,你果然来啦。”
“你来这里做什么?”叶王反问道。
“我……”佐为犹豫了下,道:“我想来见见那位产屋敷公子。”他想证明,那个人不是坏人。
叶王闻言没有多说什么,直接跟在引路的仆从身后进入主屋。佐为见状,也赶忙跟了上去。
产屋敷家宅邸布局不同于普通贵族府邸的形制,像是为了照顾病重的长子,特地将寝室建在了院深处,四周被引入的河水包裹,房屋的两边铺满了竹子。后院僻静,只能够听到水流和竹叶抖动的声响,丰茂的植被化解了让人窒息的暑气,寝室里温度适宜,确实适合病人修养。
贵族们通常在御七夜,也就是出生第七天的时候给孩子起名字,并正式纳入族谱,但是在元服之前使用的都是乳名,等到了成年才开始使用正式名。日本同样有起个贱名好养活的传统,因此产屋敷公子的现在的名字是长寿丸,但其身体虚弱一直没有元服的关系,正式名也未曾公布。
和紧张残酷男子也会尽早成年的战国时代不同,安逸的平安朝贵族元服时间不定,比产屋敷公子更晚成年的也有,倒也不会因此受到嘲笑。他这般秀美病弱的样子,也正合时代审美,令人怜惜。
出乎意料的,和传闻中文弱的病美男不同,产屋敷公子尽管皮肤苍白,面带病态,可他却不是清秀文雅的面容,反倒明艳美丽,比宫中的女御还要妖娆。在他打开御帘在叶王和佐为面前坐下的时候,后者还愣了好一会儿,大概是和心中所想的察觉太大。
“打扰了,长寿丸公子。”佐为回过神来,以正常的礼数招呼道。
未成年就要叫乳名,佐为也只是按京中习俗行事罢了,可产屋敷公子却觉得这声乳名刺耳极了,他面上不动声色,可心中却在狂怒。藤原佐为这混蛋,怕不是在嘲笑我长到现在还未元服!一个破落户而已,身为藤原家嫡系却沦落为棋招待,这般没用又有何资格瞧不起我!
尽管愤怒的不行,可是产屋敷公子还是扯出一个笑容道:“棋招待大人请坐。”他仔细盯着佐为的面容,希望从他脸上看到身为不入流小官的羞怒,可遗憾的是佐为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棋招待的身份并不会让他自卑。产屋敷公子看在眼里,在心中冷哼一声,暗骂他虚伪。
产屋敷公子内心精彩的活动让叶王嘴角的笑容都变得真实起来,他直接在对方面前落座,也懒得客套,直言问道:“我与佐为大人来这里的原因,公子应该知道吧?”
什么东西,叫藤原佐为大人却叫我公子,这该死的阴阳师是在暗讽我没有官职?!
“这…抱歉叶王大人,我常年在家中养病,与外界隔离已久,不明白您的意思。”产屋敷公子忍者怒气,轻咳了两声,道:“家人也不愿我收到惊吓,向来不准仆人提那些神鬼妖魔之事。”他当时以打扫慈济所的名义引流民送死,并在之后处理了传令的部下。如今死无对证,只要他嘴巴闭紧,就算是麻仓叶王也休想找到他是慈济所事件幕后主使的证据。
叶王闻言笑起,道:“我什么都没说,公子便知道我要问的是神鬼怪异之事了。”
对面青年眉毛一紧,辩解道:“叶王大人说笑了,您身为阴阳头,来找在下自然不会为别的。”
“公子真如传闻中聪慧啊。”佐为真诚赞道。
“……不敢当。”产屋敷公子握紧了拳头,心说这是在讽刺我吧。
这次叶王倒没有追究,而是再次切入正题道:“在下这次来是为了产屋敷家废弃已久的慈济所,风闻前些日子,公子有派人在京外招募流民打扫,因而特来与你核实。”
“有这回事?”产屋敷公子一惊,状似对此事一无所知道:“那慈济所荒废已久,又是祖辈所留,父母不在京都,我又岂敢妄动。叶王大人怕是误会了,这件事实在是与在下无关。”他说完便猛烈的咳嗽起来,像是下一秒就会一命呜呼,整个人看着更憔悴了。
若换了别人,在此时便会为了照顾病人情绪不敢多说什么了,可叶王这个狼人却像没看到一样,自顾自道:“原来如此,既然公子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那事情就难办了。慈济所阴魂遍布,滋生邪秽,导致数人病痛缠身,便是宫中避秽的圣上也不得安宁,追究下来,怕是产屋敷家难辞其咎。”
“这怎么会呢?”产屋敷公子惊愕,连咳嗽都忘记了。
“此事牵扯过广,不仅是平民,还有重臣卧病不起,典药寮和阴阳寮毫无头绪,事情怕是难以解善终。到时候公子你便是无辜,上面也会治产屋敷家管理不力之罪。”
“荒谬,只是人面疮那般低级妖怪罢了,哪有说的那么严重,连河原的平民都用贝母治愈了。”产屋敷公子心想这麻仓叶王多半是在恐吓自己,当下便想拆穿他道:“被感染的贵族也只是些刚入仕的末流,朝廷岂会因为他们追究产屋敷家责任。”
“说的没错。”叶王喝了口茶,老神在在的笑道。对面的产屋敷公子还未因揭穿叶王的谎言得意太久,便听他又道:“天皇物忌封城,京中所有娱乐禁止,所有人均在家中斋戒,消息并不流通,公子还真是耳目通达,连京外平民的事都这么清楚。”
[我常年在家中养病,与外界隔离已久]
[家人也不愿我收到惊吓,向来不准仆人提那些神鬼妖魔之事]
回想到自己之前说的话,产屋敷公子的身体一颤,他的心口因为紧张而疼痛起来,不同于刚才的装模作样,这会儿真的有些呼吸困难。他望着对面笑容温和的大阴阳师,从那双红眸中读不到任何情绪,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更觉得难以忍受。他觉得面前的大阴阳师,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可是现在,产屋敷公子再怎么恨他,都必须忍耐。在心里把叶王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边,产屋敷公子忍着怒意,道:“是仆人年少…难免多嘴……”他恨得牙痒,连语气都颤抖起来。
“哦。”叶王挑眉笑应。
和毫无同情心的叶王不同,佐为见对面产屋敷公子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赶忙起身道:“公子请安心修养,既然这件事和您无关,阴阳寮定会查清真相的。”他还要多说几句安慰,便见叶王已经站起身道:“我就不打扰公子休息了。”
见叶王离开,佐为赶忙起身告别,匆忙追上他的脚步。
等两人走后,产屋敷公子面色难看的返回自己的寝室,走到御账台前,他猛地一脚将香炉踢倒,同时自己脆弱的大脚趾也肿了起来。产屋敷公子的脸色更难看了,可他身为贵族还要注意形象,就算疼,也不能像平民一样抱着脚在屋里蹦跶。
可恶啊,但痛得何止是脚丫子,还有自尊。
第14章
从产屋敷家离开后,佐为的情绪显而易见的低落下来,尽管没有在当时表现出来,可并不代表他没有在对方身上察觉到异样。佐为平日待人和善,也老被叶王嫌弃过于天真,可他终究是藤原家的公子,见多了贵族间的尔虞我诈,有分辨真假的能力。
产屋敷公子的病是真的,可他的话却是假的,他既有掌握京都动向的情报网,有必定有不为人知的助手。想到这里,佐为停在牛车前,重重的叹了口气。
“佐为大人先前还信誓旦旦的保证过,怎么这就改变想法了?”叶王道。
“我知道他在说谎。”如果心里没有鬼的话,也就不需要千方百计的隐瞒了。佐为垂眸,面带着忧愁道:“我信任的不是这位公子,而是产屋敷家世代积累的声名。我在幼时便见过现任家主夫妻,那是连我父亲都赞赏的品德高尚之人,我实在是不想相信,产屋敷公子会是草菅人命的凶手。”
佐为的父亲,曾是把持朝政的摄政大臣,这样心机深沉的家伙绝不会看错人,产屋敷两代家主都没什么野心,在朝臣拼命想要将女儿塞进宫中的时候,他们反倒是将嫡女嫁出了京城。虽然佐为的父亲,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家伙,他做不了好人,却也不妨碍敬重那些不为利益所惑的人。
低头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佐为掀开牛车的帘子,朝着叶王挥挥手道:“那么我先回去了叶王,改日再去拜访你。”京中棋手听说他得了山水大师赠送的棋盘,都下帖说要来拜访呢。
目送对方离开,叶王也翻身上了牛车,两架车往相反的方向行去。
麻仓家位于京都鬼门处,以大阴阳师震慑百鬼,拜叶王所赐,这些年已罕有妖怪袭人事件。牛车一靠近府邸,早就在等待的股宗便翻墙跃下,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叶王的车内。
“叶王大人,可有收获?”已经盯这件事几个月的股宗询问道。
“和之前推测的差不多,确实是产屋敷家的公子所为。”就算对方不承认,可他心里的活动却已经把所有细节都透漏了出来,叶王之前的言语试探,纯粹只是在娱乐罢了。
“差不多吗?那是还有出乎您意料之外的收获啊。”股宗道。
提起这个,叶王面上的笑容加深,摸了摸股宗头顶的绒毛道:“对方比我想象中的更蠢。”自尊心强又盲目自信,却没有与之相对的能力,身处劣势时连隐藏情绪都做不到,连佐为都没有唬住。
“这样啊。”没别的意外便好。股宗坐在牛车边缘,看着它驶入院门,又道:“人面疮的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既然找到了真凶,那叶王大人,接下来要怎么做?”就算是证据确凿,这种大贵族很难伏法吧,既然没死贵族,多半又是会不了了之。
牛车在此时停了下来,叶王没有急着下车,他背靠在车板上放松了下身体,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就不必在浪费时间在这里了。至于产屋敷家的那个,不用管他。”像是这样无勇无谋的家伙,就算是得到超乎常人的力量,充其量也只是个块大的石头罢了。
只是死了几个平民百姓,感染人面疮的官员也没有殿上臣,仅靠这些罪名,在这京都给公卿家定罪几乎是不可能的。股宗也未强求,只是追查了那么久的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它心里还是有些失落,可京都的风气向来是这样,也不是叶王大人一个人就能够改变的。
股宗初遇叶王的时候,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小东西也是生命,不可轻易杀生。]可如今的叶王大人,却已是和曾经完全不同的样子。那样温暖的巫力,也越发的冰冷起来。
但是在这样的京都,连还未完全理解人性的它都挫败的想要放弃,又何况是拥有读心能力,日日淹没在恶意中的叶王大人呢。可尽管如此,股宗与叶王之间,终究是出现了分歧。
股宗的内心波动叶王一清二楚,就算没有灵视,它所纠结的事情他也能够猜测到。股宗如今的思维,是他培养、或者说是受到他言行举止影响而诞生出来的,它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变化,都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尽管它可能会选择一条和自己背道而驰的路,叶王也没有纠正过来的意思。
回到自己的院落,活泼好动的小猫咪在股宗的监视下乖乖的待在家里,它立着前爪曲起后肢端坐在放置香炉的架子上,拉长的小身板已经有接近成年猫的优雅姿态。咸菜的目光追着叶王行动,脑袋从门口转到寝室内,它看着他朝它走近,还淡定的张嘴喵了一声。
妈妈回来了。
显然,菜猫这会儿已经忘记被搓澡挑跳蚤的事情了。
“菜菜。”
就算知道人和猫语言不通,那声喵叫也不一定是在和自己打招呼,可叶王心中还是一阵妥帖,望着乖巧坐在香炉架子上的小猫,他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啪!
叶王伸出的手咸菜拍开。
猫是你想摸就能摸的吗?
自作多情的叶王所有的感动蒸发,他弯了下嘴角,两手并用,逮着猫头就是一阵□□,像和面一样搓揉。小猫咪对来自两边的敌人根本没有反手之力,只能哼哼嘤嘤的乖乖给摸,之后它假装顺从,老实了几秒钟,找准空隙后腿猛地一踢香炉架,直接蹦到地上逃离。
哐当!
香炉架摔倒在地上,下面放置香料的小盒也跌落了一地,于是满屋子都是浓烈的熏香味。各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刺鼻味道让叶王皱了下眉头,招来仆从收拾干净,而罪魁祸首的咸菜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它所躲藏的被褥下面,传来一阵阵的喷嚏声。
啪了下鼓起个包的被褥,叶王将文台拉到床前,用黄纸绘制先前受到启发所做的符咒。将那些繁杂的术式整合完毕,叶王回头正要寻找咸菜,就见记吃不记打的小猫咪自己跑了过来。
妈妈妈妈,菜菜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咱们快开饭了吧?
记忆里临走前还喂过猫,叶王倒是没猜到它饿,伸手将投怀送抱的菜菜报到怀里,低声道:“来的真好,试试这个。”饿肚子的小猫咪乖巧极了,说摸摸就能摸摸,还主动歪着脑袋磨蹭叶王的手臂。可是叶王不吃个吃点甜头就忘记正事的猫奴,他把咸菜放在写满符咒的黄纸上,引动灵力。
咸菜不配合了,又蹦回到叶王怀里。
眼看着灵力被浪费,叶王深呼口气,抓着猫手将它举起来,可咸菜这会儿粘人的很,尖锐的爪子死死的勾住叶王的狩衣,他拉拽了几次都没有把它揪下来,倒是衣服开了线。
没有办法,叶王拿了条鱼干放在符咒前,引诱道:“菜菜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