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仓家的府邸,仆从们正因为不见了猫大人而着急,等看到叶王怀里拱起的圆球,才终于将提起的心放下。回到了家,咸菜还没有从一天的惊吓中缓过神来,一被叶王从衣服里拽出,就立刻钻到被子里躲起来,头尾都藏了个仔细。
叶王坐在褥子上,指挥仆从蒸鱼热奶,他拍拍被子里的一团道:“菜菜,出来吃点东西?”
小猫咪瞪着滚圆的眼睛缩在被子下面,任外面怎么喊都不理。
很快,仆从们将热好的奶和鱼肉一同送了上来,同时叶王的晚餐也被送到房间中摆好。忙活了一天,滴水未进的叶王也不着急吃东西,他将装着鱼肉的小盘子端起来,稍稍拉开了点被角道:“不吃东西么,菜菜?”他话音刚落,便见被子鼓起了一个球。
股宗手里提着野鸡,正准备去褪毛,走到玄关停下道:“和狗不同,猫只有安心下来才会进食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被子里的咸菜伸出半个脑袋,正往鱼肉的方向伸鼻子。
“……”股宗无语,摇摇头提着鸡离开。
叶王将手里的鱼肉放下,却没有递给咸菜,见它出来,便拖着猫咪的腋窝将它捧起来脸对着脸问道:“还到处乱跑吗咸菜?”对面的咸菜显然不喜欢被这样架着,尾巴危险的甩动起来,尖爪也从肉垫中伸出。看它这样,叶王便放弃教育,将手里的猫调转了个头,把它放回到了食物面前。
得偿所愿的咸菜立刻竖起了尾巴,扁着的耳朵也重新立了起来。
见咸菜已经无事,叶王走到餐桌前捏了个饭团,边吃边将用过的卷轴打开,研究白日一起封印到其中的阴气。虽然慈济所的主人用灵魂培养没有生命的巨鬼让叶王不屑,可却也给了他一点启发。想到这里,叶王看向吃完鱼还在舔盘子的咸菜,若有所思的将卷轴放下。
咸菜将盘子舔干净,还意犹未尽的用舌头绕着嘴巴转了一圈,吃过东西后,小家伙就完全忘记了在外面所遭遇的一切,又欢脱的从寝屋的台阶上蹦跳,还去扑股宗的后腿。
在院子里逛了一圈,咸菜又想起了妈妈,它转头向屋里看去,正对上叶王的眼睛,便立刻喵喵叫着跑了过去。
妈妈妈妈!
吃饱喝足玩开心的傻猫这会儿总算是想起它的妈妈来了,只是走到叶王身边时,咸菜却扁起了耳朵,猫脸也跟着严肃起来。这个味道…不对啊!咸菜嗅了嗅叶王的腿,又绕着圈往他的后背嗅嗅,发现妈妈的身上充满了陌生的味道,这个认知让咸菜不满,它觉得自己的领域被侵犯了。
接下来叶王发现,菜菜开始用眉头摩擦自己裤腿和手肘。
蹭蹭。
使劲蹭蹭。
把臭味都蹭走。
看着对着自己的衣服忙活的小家伙,叶王低下头问道:“菜菜?”咸菜看到凑近的脸,立刻迎了上去,开始用脑门去蹭叶王的脸颊。
猫咪的眉处是腺体,能够留下属于自己的气味,叶王闻不到,可咸菜却觉得妈妈浑身上下都是自己的气息。又绕着走了一圈,发现那臭味被压住之后,咸菜又将叶王丢下,满足的去院子里探险了。看着小猫咪活泼的样子,叶王心想着,日后是不是要安排式神留下照顾。
吃过晚餐后,叶王将解决人面疮的文书写好,便去沐浴换了身新衣服,于是当菜菜从院子里回来的时候,便发现妈妈身上属于自己的味道又都消失了!
臭妈妈怎么这样,都不尊重菜菜的劳动成果吗?!
菜菜阿呜阿呜的对着叶王叫起来,后者虽然听不懂,但总觉得是在骂他。
第12章
深夏天气炎热,猫也不喜欢靠近热乎乎的人类了,咸菜在叶王的脸上蹭了两下,便跑到它枕头旁卧下,开始整理自己的毛发。猫咪是喜爱干净的动物,清醒的三分之一时间都用在梳毛上,咸菜也不例外,这仿佛是无师自通的天性,没有猫妈妈教育也能掌握。
小家伙背对着叶王,岔开两条后腿卖力的舔着肚皮,偶尔遇到打结的绒毛,便用尖牙使劲勒开。闭着眼的叶王没有发现,一些比芝麻还小的虫子随着那浮毛一同落下,有不少跳到了他的衣服里。
花了近半小时把全身上下清理干净,咸菜转过头来,对着叶王盘成圆圈卧下,身体柔韧的猫咪喜爱这种超有安全感的姿势,还会枕在后脚上,用尾巴盖住脸。只是刚卧下没一会儿,咸菜便又扁着耳朵支起头来,对面的叶王已经睡下,平稳的呼吸时不时打在咸菜的身上,吹出小小的涡旋。
身为一只敏感的猫咪,咸菜睡不着了,它把脸凑过去,用爪子扒拉了一下。
那两个会出气的孔是什么啊,老是吹菜菜!给它捂上!
本来已经睡着的叶王被刺痛惊醒,他皱着眉睁开眼睛,就发现咸菜正挠他的鼻孔。意识到这点,叶王本能的吸气,猫肉垫上还未散去的鱼腥味一下子冲入鼻腔,顿时让他完全清醒过来。
“菜菜。”
叶王伸手盖在猫脑袋上,小家伙立刻趴到被褥上一动不动,他也拿它没有办法,只能抱着被子转了个身。但是这样,咸菜又不满意了,盖住脑袋的手离开后,它就发现妈妈用后脑勺对着自己。咸菜走上前去,直接踩着叶王的脸跑到另一边,打着缠绵的呼噜声顺着他右手的缝隙中钻进了被窝里。
睁开一只眼睛,叶王抬手拍了拍被子下面的咸菜,他这会儿困得不行,很快便又沉沉睡着。咸菜在被子里面乖乖呆了一会儿,便又嫌热爬了出来,小脑袋左右张望,最后还是踩着叶王的脸越到另一边,在之前选择的位置上重新睡下。
完全搞不懂这样来回折腾的意义……
这一晚无眠的,除了叶王还有公卿产屋敷家的公子,只是不同于叶王这边的猫上床,那边却是鬼敲门。产屋敷家的嫡长子体弱多病,很少与外界交际,多是在安静的偏院休养。尽管不常在交际圈出现,但这位公子也是出色的相貌和悲天悯人的品德闻名在外,向来不缺少贵女的关注。
常年不见阳光的肤色像深闺的公主一般雪白,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扇状的阴影,面部的棱角被烛光晕染出淡黄色的光晕。夜晚和白昼对于产屋敷公子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反正他轻易难出寝室外,因而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他也没有半点困意。
叩、叩、叩。
拉门外传来敲击声,产屋敷公子将散落遍地的文书用被子遮挡,才沉声应道:“进来吧。”他以为外面敲门的是见烛光未灭来劝他休息的仆人,可实际进来的,却是身着黑白狩衣的男子。来人站在阴影之中,只能够看到大体轮廓,产屋敷公子眯起眼睛,将烛光挪到前方。
烛火照亮了拉门前的空间,也驱散了来人身上的黑暗,露出一张黑白参半的脸。那人一边脸雪白,一边脸漆黑,双眼同样如此,也没有瞳孔,像嵌了两枚棋子。若是佐为在的话,便能够认出,这位正是他在河原所见的山水大师,如今一黑一白两兄弟合二为一,出现在了产屋敷家。
正如叶王所言,所谓的山水大师,正是围棋妖知白与知玄。
“你来这里做什么?”产屋敷公子似乎对妖怪出现在自己家里并不意外,语气阴森道。
[告别。]围棋妖开口,发出两个人的声音。
“什么?!”产屋敷公子面上的冷静消失,他直起身来正要说话,却感觉胸腹淤堵,蹲在地上咳嗽起来,好一会儿,他才抬起憋红的脸喘着粗气道:“你要背叛我?”
围棋妖的目光在产屋敷公子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息道:[你不是他。]他的身影变得模糊,环绕在脸侧的黑雾像一行泪水,最终只留下一句话,便消失在空气中:
[你不是他……]
尽管拥有着一样的姓氏,可终究不是一个人了。
数百年前的产屋敷家,其家主名为辉明。辉明幼时曾被歹人掳到山中丢弃,幸得当地平民救助,吃百家饭活到家族救援。在人们的善意中成长的辉明性情良善,没有贵族们不可一世的傲慢冷漠,他成为家主后便致力于慈善,出钱出力改善京郊平民生活,并为无家可归的流民建造了慈济所。
慈济所是…所有无家可归之人的家。
鳏寡孤惸者皆有所养,是辉明之愿。
随遣使渡海而来的高僧因瞻法师敬慕其品德,亲手制棋赠之,那便是知白与知玄的原身。只可惜,在围棋被送出之前,产屋敷辉明便因病去世,而因瞻法师所做的棋盘,也被留在了慈济所内。
辉明病重时,鸭川洪水泛滥,随之而来的是可怕的瘟疫,尽管在慈济所的流民并未被感染,可贵族们认为肮脏的流民便是秽源,联名上奏将他们驱逐。就这样,原本热闹的慈济所安静下来,只剩下被留在庭中的棋盘,它在冬雪夏花中等待,没等来常为自己清洗的流民,也没有等到主人归来……
围棋在漫长的等待中成了妖物,黑白棋子化为知白和知玄,在它们妖力的支撑下,慈济所数百年未变。知白与知玄的平静生活,在半年前的一日被打破,有产屋敷之姓的青年推开了已经数百年无人推动的大门,将流民们送入了后院。那个青年,有着精致的面容,和温柔的声音,他和数百年前的辉明一般,对无家可归的人们伸出了援手,他说——
[从今天开始,慈济所就是你们的家了。]
知白和知玄的主人,你终于回来了吗?
围棋妖在产屋敷公子面前现身,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公子并未恐惧知白、知玄的妖身,而是接纳了他们,并希望他们能够帮助自己治疗病弱的身体。
知白和知玄,已经等待太久了,可是这位主人,却并不是他们在等待的那个人。
所谓的善良只是为达成目的而披上的外壳,产屋敷公子很快暴露了真实面目,他笼络了一众出身民间的法师阴阳师,咒杀了慈济所的流民,驱使他们的魂魄收集生机,来为病弱的公子延寿。知白和知玄是不擅长战斗的围棋妖怪,只能够将育成的鬼怪困禁在结界中,却也没有办法超度枉死的阴魂。
麻仓叶王带走了慈济所的阴魂,也一并解放了知白和知玄的束缚。慈济所不在需要困禁阴魂的结界,知白和知玄也从自欺欺人的等待中清醒,选择了离去。
烛火被踢翻在地上熄灭,黑暗中产屋敷公子秀美的五官狰狞扭曲,他额头上浮现出青筋,双目充满血丝,猛的将身边的书堆推倒在地——
“该死!!”
什么叫[你不是他]?
我哪里不如产屋敷辉明?!
讨好平民有什么用处,到头来也只是短命鬼!
产屋敷公子愤恨的把手边能砸的全部扔到地上,可那些物件没有破损,他自己残破的身体却受不了不停发力,狼狈的趴在了地板上。胸腹淤堵的痛感让产屋敷公子狼狈的抓紧了胸口的衣服,他大口的吸气,憋闷的捶打了下地板:“可恶!!”
昨日在封城令下离京的,只有大阴阳师麻仓叶王,毁掉他在慈济所布局的,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个出身卑贱的家伙。还有藤原佐为,明明出身藤原家却是个不会把握机会的笨蛋,若他也有个做中宫的姐姐,怎么会被藤原道长夺走权势!像是这样的家伙,却拥有健康的身体,而更完美的他却——!!
产屋敷公子狠毒的将后槽牙磨的咯咯作响,双目瞪的滚圆,低声咒骂道:“敢妨碍我,不管是谁,通通去死!!”
大阴阳师麻仓叶王是吧,等着瞧!莫欺少年穷!
…
叶王这边还不知道自己被人记恨上了,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对于他来说,产屋敷公子能给他带来的烦恼远比不上咸菜,他这会儿正忙着抓跳蚤。
“喵~”
温柔缠绵的猫叫声在身边出现,咸菜凑到叶王身边,蹭了蹭他的手背。叶王没有理会它,拉开衣服后,便发现大腿和腰上多了一连串的红疙瘩。跳蚤这种虫子,吸血经常是连环下口,咬人后奇痒难耐,还不容易痊愈,叶王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有慈济所带来跳蚤,所以……
叶王的目光挪动到咸菜身上。
妈妈要奶菜菜吗?咸菜靠过去蹭了蹭。
叶王猛的伸手,将撒娇中的小猫咪按在了地上,接着他提起它的后颈肉站起身,往浴室走去。咸菜四肢缩在一起,小爪爪对着小脚丫,就这样木楞愣的被丢在了水里。水盆里的水并不深,只能没过咸菜的半个身子,它在温暖的水里面停留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整只猫拔地而起,像踩了弹簧一样原地蹦了起来。
“喵嗷——”
反手按住试图逃跑的小猫咪,叶王将再次将咸菜按进热水里,先把它的耳朵塞住,才在手上沾上药粉搓洗起来。咸菜浑身上下的毛都被打湿了,整只猫像抽了脂,瘦小得可怜,它挣脱不了,就两手扒着叶王衣服,害怕的缩成一团,这次叶王异常的冷酷,把猫翻来覆去洗干净,才将它带了出来。
用吸水的棉布把猫搓了个半干,叶王将咸菜放到了太阳底下,菜菜却是吓怕了,一直蹲在棉布下面,怎么都不敢出来。
“嗷呜。”
太过分了妈妈,以后再也不和你好了。
第13章
跳蚤的繁殖能力极强,就算是一千年后的现代要清理它们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叶王出身平民,对这些吸血小虫不算陌生,清洗过咸菜之后,他将屋里的被子、被褥,连同衣服一并收拾起来,不用费心去找,便能够在布料针角的缝隙里,发现跳蚤的卵和屎。
为防有漏网之鱼,叶王干脆把咸菜活动范围内的东西全部烧毁,平安时代没什么内嵌式的家具,装东西用的是橱柜、箱类,他将不能扔的笔墨书卷重新清理挪出寝殿,才终于抽出时间照顾咸菜。
菜猫这会儿已经从布巾里钻了出来,正在阳光下舔自己乱糟糟的湿毛,在盛夏的日光中,水汽蒸发的很快,之前还打缕的毛这会儿已经散开,只有靠下背阴处还在滴水。看到叶王接近,咸菜立起耳朵,似乎连耳尖的毛绒都受到了惊吓,它用爪子扒着布巾瞪着叶王,下一秒又被来人提起了后颈
讨厌讨厌讨厌…放开我啦臭妈妈!
顶着烈日坐在箦子上,叶王将咸菜放到自己膝前,双手分开了它脖颈的毛发。小黑猫的毛根要比表面色浅一些,皮肤偏黑灰,而不是浅色猫的粉嫩。沿着脖颈上的毛一路往上检查,叶王没一会儿便在它的脸颊处找到慌张逃窜的跳蚤,他将指甲并起一夹,便听到了跳蚤爆浆的啪声。
同样带毛的股宗远远地看着,见叶王还在眯着眼睛找跳蚤,不解道:“不可以用灵力吗?”
叶王顿住,表情还有些恍惚,随后他苦笑着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道:“真是忙傻了。”话是这么说,但叶王的面上却染着淡淡的忧思,似乎透过咸菜在回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