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胜天看向陈宝堂。
其实这个名字他多少听说过,冯庄公社的书记,这人名声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多坏,但是现在雨夜遇到了危难,第一时间自报官名到底有些拿地位威迫或者诱惑的意思。
不过人命关天,他到底是说:“把他搬到拖拉机后面吧。”
萧胜天这一说,陈宝堂一家子自然是千恩万谢,忙不迭地搬着陈昭就往拖拉机上抬。
萧胜天过去打开了拖拉机一侧的那个挡板,方便他们把病人抬上去,关键时候还帮着扶了一把。
这个时候顾清溪也下车了,她站在细雨之中,倒是静默地看了好一会,一直到萧胜天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她才意识到了,连忙重新上了拖拉机。
她依然是坐副驾驶座的位置,陈昭一家子陪着陈昭在后头,又拿着棉被盖住陈昭,上面遮上一层油布。
拖拉机重新启动,突突突的声音响起来,之后便倾轧在有些泥泞的土路上。
沁凉的细雨飘落下来,从拖拉机不曾关严实的车门飘进来,有些许落在顾清溪身上,就在那风声雨声以及拖拉机的突突突声中,她听到了后面油布被风吹得扑簌簌的声音,以及偶尔间陈昭的咳嗽声。
陈昭是她上辈子的丈夫,说没感情是假的,到底陪伴了十年,但她必须承认,陈昭最后走的时候,她只有解脱的感觉。
最初几年还好,但是人病得时间久了,加上诸事不如意,就爱发脾气,所以陈昭后来脾气并不好,那几年她只觉得疲惫,没有尽头。
重活一世,这些也就差不多忘了,她不知道命运到底是怎么样的安排,竟然让她在这雨夜里早早遇到了陈昭。
雨水淅淅沥沥的,比之前更大了,拖拉机在雨水中前行,颠簸得厉害,陈昭的咳嗽声就更加艰难了,一声声穿透杂音进入顾清溪的耳中。
她不由得微微侧首,看向萧胜天。
萧胜天两手握着方向盘,专注地望着前方。
顾清溪其实有些想和他说话,命运的齿轮就在她耳边转动,时光的交错让一切都产生了变化。
她不由得想求助他,想找一个主心骨。
不过拖拉机的声音很吵闹,显然并不合适。
春寒料峭间,雨打在车玻璃上,雨水飘洒,寒气侵袭而来,竟觉肌骨都是冷的。
萧胜天却在这个时候,一手依然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起旁边的军绿色大衣:“给。”
顾清溪犹豫了下,问道:“你冷吗?”
萧胜天:“我像是冷的样子吗?”
顾清溪看他,他确实并不冷的样子,便接过来,披在了身上。
这应该是他往日穿惯了的那一件,非常厚重宽大,或许是在拖拉机上放久了的缘故,有一些清淡的柴油味,不过她却觉得很喜欢,很安心,裹在身上后,就像被暖意包融,之前的那些冰冷全都被融化了。
她裹着那大衣,身形微微挪动,越发向萧胜天的位置靠了下。
她想,其实并没什么,只是偶遇了陈昭而已,这辈子,她当然不会嫁给陈昭,也不会踏入陈家门,这辈子她和陈昭不会有一丁点关系了。
在那拖拉机的轰隆声中,她微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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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拉机到了县城的时候,天已经不早了,雨也几乎停了,街道两旁的路灯发着光亮,照得两旁店铺招牌发出暗淡却多彩的光,路上行人只有偶尔几个,或打伞或披着油布,夜晚的小城因为这场雨而越发沉寂。
萧胜天开着拖拉机将陈昭送到了县医院,又帮着抬下来,临走前,陈昭爹重重地握着萧胜天的手感谢他,说多亏了他,以后有啥事一定要去找他。
萧胜天没怎么理会,也没开拖拉机,带着顾清溪往西边走。
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就到顾清溪他们学校了。
“到底怎么了?”萧胜天突然停下脚步,转首问她。
毛毛雨细密如织,路灯晕射出似有若无的光圈,她净白的脸上也有了斑斓的颜色,原本清澄明亮的眸子沉静而柔和。
为什么能在牌场上战无不胜,因为他可以敏锐地体察到别人丝毫的情绪变化,大多数时候,他在顾清溪面前并不能看透她的心思,但有那么一两次,他可以捕捉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无奈。
比如上次提起做饭,比如这一次。
“我……挺好的啊……”顾清溪笑了下,对萧胜天说。
“你认识那一家子?”萧胜天单刀直入,这么问。
“啊?”顾清溪有些诧异于萧胜天感觉的敏锐,她犹豫了下,还是道:“大概知道,以前见过。”
其实这辈子的这个时候,她应该是没注意到过这一家,但是当时的陈昭却无意中看到过她,据说是一见钟情,在她落榜后,最为无奈的时候,愿意求娶,并奉上了丰厚的彩礼。
“额。”萧胜天听了,也没多说什么,更没问什么,只是道:“我送你回学校。”
“好。”其实心里有些感谢他,并没有继续问。
一时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就这么走在街道上。
昏暗的路灯照在地上,地上积起来小小的水洼,那水洼便反射出光怪陆离的颜色来。
萧胜天:“小心,别踩到那里。”
顾清溪:“嗯。”
此时的街道上是潮湿而寂静,周围陈旧的房舍因为这春雨的洗涤而清新起来,空气中都飘着静谧的气息。
萧胜天突然道:“要听吗?”
顾清溪惊讶地扬眉:“什么?”
萧胜天黑眸笑望着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出来一根小小的柳哨,正是之前他做的那一只。
顾清溪抿唇笑:“这么安静的夜,你不怕打扰别人?”
萧胜天:“那咱们往那边走,那边人少,我吹给你听,好不好?”
顾清溪犹豫了下,到底是点头。
于是两个人往旁边街道上走,那边街道都是店铺,这个时候也有极少数私营的小店铺开着门,大部分国营商店国营饭店都关上了,没有住家,不怕被打扰。
走在空旷静谧的街道上,在似有若无的细雨飘飞中,萧胜天开始吹口哨。
其实乡村孩子,吹起口哨来大多没什么节奏,不过是胡乱吹,就看谁吹得响罢了,但是他不一样,他吹起来韵律悠扬,婉转动听。
顾清溪开始是惊讶,后来便沉浸其中,甚至连走路都忘记了。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少年,雨夜幽邃,长街寂寥,两旁路灯在流光徘徊中蜿蜒着伸向弥漫着雾气的远处,生命的轮回是如此深奥,重活一世的她站在这里,在窥知了人心的破败后,听他为她吹曲。
他依然露出半截刚健的手腕,总是飞扬的眉眼垂下,神情间竟然透出几分带有思念的温柔。
迷离的灯光在细雨的潮气中幻化为一圈圈光晕,而那光晕让岁月和记忆都变得恍惚起来,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走上前,趴在他怀里。
“还要听?”他抬起手,轻轻在她眼前晃动了下。
顾清溪收敛了心神,垂眼,低声道:“挺好听的,你还会吹这个。”
这个人,越了解,越发现他的出众,无所不能无所不精,这个世上好像并没有什么能难住他的。
不过她很快明白了:“你奶奶教你的?”
所以当他吹起曲子的时候,那神情和往日截然不同。
萧胜天:“是。”
顾清溪:“她确实很了不得。”
提到这个,突然想起来,连忙从书包里取出来那个笔记本:“给,我誊的国富论,你没事多看看。”
萧胜天接过来,低头看,是红色塑料皮的,翻开来里面是漂亮娟秀的小字,是她一个字一个字誊抄下来的。
他收起来:“好,我会认真读,绝对不让你一番心血白费。”
听着这话,顾清溪就放心了,再过几年,可能会有一些人下海,他也注定将走上自己人生的轨道,在那条路上,她希望他能少走弯路,少吃些苦头。
顾清溪低声嘱咐说:“这上面一些东西,对当前的情况也有启发,多联系实际。”
说完这个,她自己也觉得怪怪的,怎么这么像班主任呢?
萧胜天笑了:“是,顾老师,我一定听话。”
顾清溪哑然,失笑,之后看看时间,不早了,便道:“那要不……我回去了。”
萧胜天自是不舍,不过天确实晚了,便道:“我送你。”
萧胜天将顾清溪送到了校门口,到了校门口的时候,顾清溪应该进去了,她自己却又有些不舍得了。
她回头看他,看朦胧夜色中他的眉眼。
他也不说话,就任凭她看。
顾清溪就这么静默地看了好久,才终于说:“你再给我吹一下那个曲子吧,我还想听。”
说完后,她自己也觉得不合适,这是学校外面,会打扰到别人,再说她这样太任性了。
然而萧胜天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说:“好。”
他甚至连一个字都没问,就拿出口哨来,轻轻地吹起来。
吹得声音很低,刻意压抑的低,不过那曲调平滑悠扬,像是他眉梢间温和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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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走进学校的时候,顾清溪耳边还响着他吹的曲子。
军绿大棉衣已经还给她了,不过那混了柴油味的暖意也依然萦绕在周身。
她想,无论是否遇到陈昭,她都不会再走上辈子同样的路了。
况且,身边还有一个他,会在自己最迷惘的时候一句话都不问,就那么给自己吹天底下最好听的曲调。
第54章 漏雨的宿舍
回去宿舍后, 宿舍里几个都在,竟然没去晚自习,问起来才知道, 教室漏雨了, 老师让大家干脆各自回宿舍学习。
那教室多少年的老屋子了, 年久失修, 有时候倾盆大雨反而没事, 就怕这连绵细雨,时间长了就慢慢地渗进去水,一滴滴往下滴。
顾清溪听了, 倒是也好,便稍微洗漱, 上床开始看英语书。
不过看书的时候, 脑子里还是想起来今晚的事情,她甚至记得拖拉机的声响中,背后传来的咳嗽声,那咳嗽声让她一下子想起已经遗忘的岁月。
她并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 他家在关键时候帮了自己, 所以自己伺候了陈昭十年,但是——
但是如果从一开始, 这就是一场蓄意的欺骗呢?
其实陈昭家在求亲之前, 已经知道陈昭身体不好, 甚至根本连最基本的夫妻关系都不能维持。
十年婚姻, 如果说得更直白,其实她就是给人家当保姆罢了。
顾清溪怔怔地看着书, 书上文字在她面前放大, 幻化开来, 她一点点地回忆上一世的细节,重新回到十七岁,过去的一些事渐渐模糊了,回忆起来的情感和体验变得陈旧褪色,不像上辈子那样带有情绪,而是冷静地回想和反思。
她甚至觉得,她好像可以用旁观者的心态去思索上辈子的许多事了。
顾清溪静默地想了许久,却又想起来刚才的萧胜天。
在那春日沁凉的夜雨中,他的口哨声悠扬动人,明明放荡不羁的少年,面对她时眉眼间都是沉稳持重,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遮风挡雨。
一时眼角有些湿润,越发释怀。
上辈子的陈昭,终究是上辈子,她已经淡忘了过去的那些辛苦,重新回到少女时代,有一场甜蜜隐晦的恋情,会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终究会得到自己应该得到的回报。
至于陈昭,这辈子,无论怎么样,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这一夜,也没怎么学习,就那么躺在那里瞎想,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窗外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雨声入了顾清溪的梦,全都化作了悠扬收敛的柳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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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雨一连下了几日,竟然没个停歇,不但教室里的雨滴滴答答往下漏,就是宿舍里也开始渗水了。
晚自习可以不上,但课得上,宿舍还是得住,没办法,大家只好拿来脸盆油布,哪里漏雨就放在哪里接着,至于同学们的课桌,赶上漏雨的地方就挪挪地儿免得被淋到了。
于是教室里的课桌就七扭八歪的,这里几张桌子挤着,那里一块地闲着,在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中,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脸盆上。
有一次大家正专心听课,突然间有个学生道:“老师,漏雨了。”
物理老师口若悬河地讲解一道物理题,水泥黑板上用粉笔写满了各种符号和算式,他听到这个,被打扰的不悦让他看了那个学生一眼:“认真听讲,知道不?这道题很重要,不许乱说话。”
学生好无奈:“老师,漏雨了!”
物理老师一边抹了一把头发,一边开始教育:“漏雨怎么了,漏雨就不上课了吗?同学们,学习机会这么宝贵,不能因为漏雨我们就不学习了,条件越是艰苦,我们越是要努力奋进!”
一群学生终于受不了了:“老师,雨都滴你头上了!”
物理老师愣了,之后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自己刚才抹的那一把就是水,混合着石灰和泥土的水,脏兮兮的。
他这才恍然,赶紧挪了一个地儿:“那咱来这边讲吧,避开,避开。”
同学们看着他那个样子,都忍不住笑起来,物理老师摸摸头,自己也笑了。
顾清溪看着这一幕,也是笑,不过笑过之后鼻子发酸,眼睛发热。
现在条件虽然艰苦,但真得是一个最美好的年代,这个时候的老师为了学生几乎是忘乎所以地教,不求回报,更不要说什么开辅导班赚学生钱了,他们有的会把自己吃的东西补贴给特别穷困的,就为了让他们能更好地学习。
下课后,闫淑静偷偷地把自己拉到一边,小声说:“要不这两天你过去我家一起住吧?我看咱们宿舍里也漏雨,而且冷得要命,这样下去万一生病了怎么办呢。”
顾清溪倒是觉得没什么:“还行,入春了,不怎么冷,我还是周四过去你家吧。”
闫淑静见此,也就没说什么,她可以感觉到顾清溪家条件不好,但是因为这个,就更加不太想沾自己家便宜。
谁知道上完了下午的课后,大家冒着春雨过去食堂抢了自己的干粮,之后绕过淤积的水洼踩着泥泞的路回去宿舍,发现宿舍里漏雨好像更严重了,有几个同学的被子都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