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日只见王支书对公社里来的领导那样过。
在廖金月心里,王支书就是天大的官,而王支书竟然对萧胜天那么恭敬,她觉得萧胜天这个人真不是一般人,觉得自己眼光太好了。
甚至于当自己儿子媳妇还有女儿各自回屋后,廖金月悄悄地和顾保运感慨:“其实……胜天这孩子就是学历不行,小学没毕业吧,如果他再出息一点……”
说到这里,她停下了,叹了口气。
顾保运:“啥?”
廖金月:“咱们清溪以后也不知道落到哪里,找个啥样的,如果找个像胜天这样的,那该多好啊!”
顾保运慢条斯理地用扫帚扫地:“那肯定不行,咱清溪是高中生,以后说不定吃商品粮,胜天这孩子虽然了不得,但配咱闺女肯定不合适。”
廖金月:“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说可惜了啊。”
一方面,她是真心喜欢萧胜天,恨不得把他当儿子看待,另一方面,又嫌弃他到底学历低,配自己闺女配不上。
“哎,算了,不想了!咱闺女的婚事,早着呢,先不想了。”
不过——
她回头是不是可以打探下,看看萧胜天喜欢啥样的,没准还能给他说个媒呢。
顾保运:“你别多想了,赶紧收拾收拾,等会胜天的拖拉机来了,清溪也得出发了,别到时候让人家等着。”
廖金月这才想起来:“对对对!”
第52章 夜半遇故人
春雨淅沥而下, 一直就没停过,雨水滋润了冬日僵硬的土地,泥路上竟然有些泥泞了。
顾清溪挎着书包,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网兜, 再举着一把伞出门。
萧胜天亲自过来接的, 他笑望着廖金月, 让廖金月放心,一定把顾清溪送到学校门口。
廖金月有些过意不去, 又有些庆幸:“多亏了你, 不然这种天气,骑车子走路都难!”
萧胜天说没什么,又说拖拉机前头有车头, 可以坐一个人, 说他自己开着过去,到时候顾清溪坐旁边就行了。
廖金月一听自然是高兴, 她本来以为是要坐拖拉机车斗里,所以还给女儿准备了油布和小板凳,现在倒是省事了。
说话时, 萧胜天随手接过来顾清溪手中的尼龙兜:“我来帮你拿着吧。”
顾清溪没拒绝,也就递给他了,不过还是说了句:“行,麻烦你了。”
廖金月又说了一番顾清溪:“听话,别给人家胜天添麻烦。”
顾清溪自然应着,一时说着话,也就准备出发了。
廖金月看着自己女儿和萧胜天的背影, 越发感叹了一句:“可惜了。”
她是打心眼里喜欢萧胜天, 觉得他各方面都好, 自己和别人说话,别人说不定还嫌自己唠叨,但是她觉得萧胜天就耐心,也能听明白,说的话都能说到自己心里去。
“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儿子该多好啊!”她每每和自己老头子这么私底下说。
顾保运嘴上不说,心里却也是有些可惜,这孩子喜欢听他说自己年轻时候的事,难得啊,那种话,自己儿子都懒得听呢。
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而顾清溪,跟着萧胜天往前走,因为下着雨,外面也没什么人,往远处看,田地笼罩上一层淡色轻薄的雨烟,偶尔间经过道边的老柳树下,垂下的柳枝儿焕发着潮湿的新绿,
路过一处柳枝儿的时候,萧胜天率先抬手,将那柳枝儿拨开:“小心,别弄湿了。”
他低声提醒说。
听在耳中,顾清溪自然是熨帖极了,侧脸看过去,身边的少年健壮高大,下巴那里竟然隐隐有了青茬,举手投足间沉稳若定,已经有了成熟男子的气概。
便是傍晚的雨凄迷朦胧,身边有这么一个人陪着,仿佛走怎么样的路,她都不怕。
“谢谢你。”她低声道。
“至于吗?”他瞥了她一眼,眼里是笑。
“就是想谢谢你。”并不只是因为这件事,还有许多别的,比如他之前帮自己的种种。
“再这么说,我不理你了。”他笑着说:“我最不爱听的,就是你说谢谢我。”
“为啥?谢你还不好吗?”顾清溪也忍不住笑了。
“生分。”他只给了这两个字。
顾清溪听了,垂下眼,就不说话了。
他的意思自己自然是懂,那种懂里,含着让人意软心酥的喜欢。
这时候,他却停下来,伸手去折了一根柳枝。
顾清溪好奇地看过去,他将柳枝上的叶子捋掉,又折出来一根大概几厘米长的细小枝来。
顾清溪顿时明白了,这是要做柳梢。
把春天刚刚抽了嫩芽的柳枝儿去掉树叶,再轻轻揉搓,把里面白色的茎枝抽了出来,只留下外面那层富有韧性的绿皮,便能做出口哨来了,根据长度粗细不同,口哨还可以有不同的音色。
村子里的小孩子春夏时候都喜欢做这个来吹,还会比着谁吹得响。
“你又不是小孩子,玩心太大。”她抿唇笑着说他。
“我就喜欢。”他笑着这么说:“我小时候做的柳哨谁都比不上。”
顾清溪看过去,他眉眼间泛起一丝得意,一时也想起小时候。
其实就是隔壁村,小时候那会还曾经在一个学校里上学,谁都能不知道谁,他确实很有做口哨的天分,当时自己哥哥和别人比吹口哨,结果败了,就是因为对方去特意找萧胜天帮做的口哨,说是萧胜天做的好。
他从小就很聪明能干,是孩子王,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
两个人慢悠悠地往前走,春天路边已经萌发出野草来,细如牛毛的春雨落在上面,便为这些春草挂上了剔透犹如星子的露珠。
走多了,脚尖处便微微透出湿意来,其实有些凉,不过因为身边有这个人,竟一点不觉得冷。
他的口哨很快徒手就做好了,也不用刀的,做好了后,就叼在口中,也不吹。
顾清溪:“吹一个我听。”
萧胜天:“不吹。”
顾清溪低声哼哼了下,他只是笑,就是不吹,顾清溪没法,也就不说什么了。
他说的拖拉机就在东风村北边停着,上面胡乱盖了一层油布,顾清溪看过去,后车斗里大概十几袋子化肥。
她无奈:“竟然是化肥,你就扔这里,万一被人偷了呢。”
萧胜天倒是不在乎:“谁敢啊,再说这下雨天的,没人出来。”
他说得倒是确实,此时天也晚了,朦胧细雨之中,炊烟袅袅,幻化出奇异模糊的形状,远处的山,近处的田,都笼罩在那雨烟之中,根本看不真切,路上也不见半个人影。
这拖拉机前面车头上是有铁罩头的,可以遮风挡雨,上去后,竟然是有两个座位,正好一个驾驶座,旁边一个算是副驾驶座。
萧胜天帮她把尼龙兜子还有书包都放在靠背那里,之后两个人都坐下来。
“你什么时候学会开拖拉机的?”顾清溪好奇地问。
“前些天才学会,跟霍云灿学的。”萧胜天启动了拖拉机,拖拉机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拖拉机是柴油机,手摇发动,萧胜天快速地摇动着那把手,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发动机启动了,发出突突突的声音。
萧胜天拿出旁边的一块布擦了擦手,之后示意顾清溪上车。
顾清溪便上去了副驾驶座,因为发动机震荡,座位也随着在颤动,顾清溪下意识抓紧了旁边的扶手。
萧胜天感觉到了,笑看了她一眼:“别怕,没事,不会让你掉下去。”
顾清溪:“嗯,知道。”
拖拉机很快就上路了,农村的泥路不好走,如果是骑车子,那自然是免不了颠簸打滑容易摔倒,不过拖拉机不怕这个,唯一的不好就是颠簸。
不过这种下雨天,能坐在还算舒服的座椅上,观赏着窗外的雨雾,不用遭风吹雨淋,已经是莫大的享受了。
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拖拉机的前灯照着那斜插的细雨,光影映衬间,那细密的雨丝犹如纺织机上的千万缕丝线。
“冷吗?冷的话把这个披上。”在拖拉机中的咚咚声中,萧胜天这么说。
“不冷。”顾清溪抿唇笑了,侧首看他。
他的袖子微微挽起来,露出一小截手腕,顾清溪还记得,他那手腕是太阳晒出来的小麦色,散发着年轻健康的气息——白天吃饭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端着饭碗的。
微光之中,她只能看到他一个模糊的侧影。
他的侧影像远处的山,每一处弧线都仿佛一个山水诗人抑扬顿挫的勾勒,简洁有力。
“看我干吗?”萧胜天明明专注地往前方的路,却突然这么问。
“觉得你好看行了吧!”顾清溪被逮住,觉得自己仿佛做贼,不过还是忍不住揶揄了他一句。
“我也觉得自己好看。”萧胜天笑,笑声爽朗地落在雨夜中。
“你!”顾清溪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怎么一点不自谦呢。
萧胜天越发笑了。
“对了,那个《国富论》我给你抄下来了,现在那笔记就放书包里,等下拿给你,你自己没事多看看。”她突然想起来了:“别说字密密麻麻不爱看,那个挺好的,看了有用。”
“你一个字一个字抄的?”萧胜天挑眉,侧首看向她。
“是啊!你不是说不愿意看繁体竖版的吗?”
“好,那我看。”萧胜天笑道:“你写的字,我就爱看了,好看。”
“你见过我写的字?”顾清溪纳闷了。
“你以前不是还帮你们村里抄过名单吗?”
“这你都看过!”那都是初三那年暑假的事了,当时村里需要人手,去帮着登记各村的人,因为她写字好看,支书让她跟着一起帮抄了,没想到萧胜天竟然看到过。
萧胜天的手握着方向盘,目光注视着前方:“当时别人去帮忙,还发了尿素袋子,就没给你吧。”
顾清溪噗地笑出声了:“没有就没有吧。”
尿素袋子是各处的定额,因为尿素袋子比化肥多,又因为那尿素袋子是上等的尼龙布料,结实耐用,所以做成衣服就很好,特别是做裤子最合适。当时很多尿素袋子就在各处领导干部那里分了,或者奖励给先进个体什么的,要说前两年,能有一个尿素袋子做成的裤子那可是时髦的,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公家干部。
萧胜天:“就糊弄你傻。”
顾清溪笑叹:“我家里境况不好,王支书对我家还算照顾。”
萧胜天侧首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到底是没说。
要不说她这个人傻乎乎的呢,没什么心思。
正想着,顾清溪突然道:“咦,前头好像有人。”
萧胜天这个时候也看到了,拖拉机的前灯照着前面,穿透朦胧的雨雾,隐约可以看到前面停着一辆板车,板车旁有几个人。
顾清溪蹙眉:“好像是出什么事了?”
而那边停着的几个人也看到了萧胜天这边,正挥舞着手大喊:“同志,同志,帮帮忙吧!救命哪,帮我们下!”
萧胜天当即踩了刹车,停下了拖拉机,下去看看。
可就在萧胜天下了拖拉机的时候,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顾清溪望着朦胧雨雾中前方那几个人,却是有些恍惚。
那几个人脸,在她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但现在在这种雨夜看到,却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那是陈昭的父母,还有陈昭的妹妹。
陈昭是她上辈子的丈夫。
第53章 夜雨中的助人为乐
和萧胜天在一起的感觉是美好而甜蜜的, 仿佛一场笼罩着轻纱薄雾的梦,心萌萌而动,身酥意软,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愉悦感, 以至于让她几乎忘记, 那些虚度的年华, 也忘记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叫陈昭,上辈子她是嫁给这么一个人的。
现在, 夜色模糊, 雨幕朦胧,在拖拉机前灯的照射下,在水汽反射的刺眼光芒中, 她清楚地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陈昭。
那是一辆驴子拉着的板车, 板车旁边站着陈昭的父母和妹妹,他们都满脸焦急。
她的视线落在那板车上, 板车上躺着一个人,盖着厚重的棉被,那个人应该就是陈昭。
她一直记得, 上辈子她和陈昭结婚的那天晚上,陈昭喝了一些酒,结果就此犯了病,犯了病,去医院看,从此后就再也没好过。
当然偶尔间也疑惑过,怎么就那么一桩小事, 这个人的身体就不行了, 只是陈昭的父母言之凿凿, 说他身子一直很好,说结婚时候被人灌酒灌多,伤了肾。
陈昭早几年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待她极为体贴,她感念他对自己的好,自然也就信了他的人品,况且自己家确实收了他家彩礼,从此后那点疑虑也就埋在心里,再也不曾提过。
只是如今雨夜中的这一幕,实在看着太过熟悉。
顾清溪就那么看着,她意识到,或许上辈子终究是被人瞒了十年。
顾清溪呆呆地坐在那副驾驶座上,身上发凉,指尖颤抖,她想萧胜天说得没错,别人就是欺负自己傻罢了,被人卖了还要给人家数钱。
她果然就是傻。
萧胜天已经热心地走到板车前,问起来怎么回事。
陈昭娘几乎要哭:“同志,我儿子生病了,着急去医院,谁知道这牛车轱辘陷进去了,你看看这怎么办!”
她没说的是,本来说好有公车的,谁知道今天公家的车坏了,才自己找了一辆牛车,谁知道还这样。
一家子平时没弄过牛车,加上这风雨天,车轱辘竟然给陷进去沟里了,死活不行!
陈昭娘想起这个,难受得要命:“我儿子这是娘胎里带下来的病,这是要人命的事,同志,你一定得帮帮我们,给我们送医院去,不能见死不救啊!”
旁边的陈昭爹倒是还算冷静,上前和萧胜天握手:“同志,你好,我是陈宝堂,冯庄公社的书记,你看看今天行个方便,把我们赶紧送到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