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起哄的声音逐渐稀疏起来,仅存的几声呼喊声亦是越来越小,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崔爻还是没有出声。
他还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墨眸看着对面的瑞王及其追随者没有丝毫惧怕,如狼一般孤勇。
崔爻看着眼前这脱了君子外衣的瑞王,眼神轻蔑,只见他干裂的唇瓣轻启,嘲讽出声:“王爷,崔爻可从来都不吃酒。”
瑞王听着这话,眯了眯一双鹰眼,走到崔爻身边仔细端详着他,良久后才道:“崔大人果真不愧是皇兄最重用的人,这般不假思索的便能拒了本王的邀请。”
“只是不知崔大人身体是否如口气一般那样硬气?”
瑞王话语中威胁恐吓的意味浓重,一双鹰眼眼里含着深沉的杀气。
他倒是要看看,这位名满盛京的位及人臣的崔爻能有几分骨气。
重重看了一眼站在那儿的崔爻之后他便转过身离开了原地,刚落下两步时,又微微顿下身子,背对后侧的众人轻轻招了招手。
之后便站在远处观望起来。
瑞王招完手后便有一名穿着色短打衣衫的男子站了出来,崔爻抬眸看了一眼,发现有些面善。
他垂眸思索,自己在哪儿见过此人。
他身量不高,长相是粗犷的那一类,虎背熊腰,来势汹汹,看着崔爻的一双眼睛凶狠放肆,恨意十足。
崔爻眸光沉沉看着不怀好意的来人,随后目光越过那人身子,看向了其身后的瑞王。
只见他正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一双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似乎在等着他求饶。
求饶?他崔爻的这半生里可从未有这两个字眼出现。
往后,也不会有。
他只看了一眼,就将视线转回到朝他走来的人身上。
来人步履稳健,呼吸平稳,功夫极好,且似乎很憎恨自己,他眼中对自己的杀意十足,毫不掩饰。
可这人他确实未曾见过,崔爻垂眸思索。
“想不到风光无限的崔大人也会有今日?”
“只是不知这你为鱼肉,人为刀俎的感受如何?”男子看着沉默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崔爻开口挑衅道。
听出他语气中暗含的羞辱还有仇恨,崔爻微微抬眉,身上虽有伤,可还是一副镇定模样,眉目疏朗地站在那儿,自有一种清风明月般的气度。
男子见状,想起被抄家那日他跪于庭院中百般求情而他恍若未觉的模样,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他双眼紧紧锁着崔爻,气息急促,双眼发红,好像要将崔爻抽扒皮抽骨一样。
还是这样、还是这样一脸冷漠地站在那儿,就像抄家那晚一样,崔爻一脸高高在上地看着锦衣卫之人将他家中一百余口人全部缉拿。
自此,人没了,家也散了,而他,也只能仓皇逃出府里,自此过上了躲躲藏藏的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活着。
而他崔爻呢?没有丝毫负担,一路平步青云,手底下沾了更多人的血,高傲无情得令人厌恶。
“与你何干。”
崔爻抬眼看着眼前男子,漠然开口。
男子见崔爻还是无畏,心中怒气更甚,他看着崔爻那一张仙人似的脸,良久,口中吐出一声冷笑,轻蔑道:“今日我便要看看崔大人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说罢便蓄力提膝,扫向了崔爻。
崔爻眼神一凝,周身气场突然一变,半转过身子抵挡。
而男子也发现了崔爻腹部受伤,便有意地往那一处攻击,崔爻不察,被踢中了几次,原本便已经深入骨髓的痛意更上了一个层次,他不觉发出几声闷哼,眼前发黑,额头冷汗顺势滑下,嘴唇干裂开来,面色惨白。
男子见状,嘴角微挑,露出个凶狠的笑,心里更加兴奋,更加用力的动作往崔爻伤口上袭去,接连不断。
崔爻腹部的伤势越来越重,疼得两眼发昏,疲于应付。
过了许久,男子有些累了,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气若游丝的崔爻,低叹道:“崔大人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不过,该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话音刚落他便往崔爻身上飞来一脚,崔爻不敌跌倒在地上,口中鲜血接连不断地溢出,鲜红地血顺着他白皙的下巴滑下,触目惊心。
崔爻胸膛起伏不定,手心抵着清嫩的野草,额头贴着手背,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咬紧牙关平息着呼吸。
腹部的伤口越来越大,又没有止血,打斗之中动作起伏过大,不断撕扯,崔爻额头汗水滴落,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睛死死盯着远处的山脉。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远处山脉清晰可见,崔爻远远望去,心里一松,一双晶莹的墨色瞳孔眼里终于露出痛苦以外的眼神。
他现在可以确定,那山脉便是他之前与殿下在皇陵看到的,彼时,山在他俩的北面,现在,山在他的南面。
她安全了。
崔爻想着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心中没了忧虑连身上的痛意都意外的消减几分。
“怎么,崔大人还是不愿归顺于本王吗?”
一道虚伪的声音自上传来,崔爻闭着眼,低声道:“王爷何必自取其辱。”
瑞王闻言,第一次真正撤下脸上披着的虚假笑容,他冷着脸,一双鹰眼巡视着崔爻,思虑良久,道:“崔大人既不归顺于本王,便不要怪本王心狠了……”
撂下这句话以后,他便转身离开了这儿,连带着跟他来的那一伙人也离开了此地。
瑞王刚转身走开,那细长眼和络腮胡便又走了过来。
络腮胡将崔爻自地上拉起,动作粗鲁,粗声道:“哼,终于能解决这个小白脸儿了。”
“三哥,等解决了他我们便去找王爷,省得等事成之后功劳都被别人抢了去!”
崔爻被他拽得头脑发昏,他气息不稳的调整了一会儿才闻言转头看向细长眼,只见他捋了捋胡子,没有反驳,似乎在考虑着如何下手。
这时,那短衫男子又走了过来,他看着此刻已经奄奄一息的崔爻,目光愤恨。
听了络腮胡兄弟俩的话,他想起自己被抄家那日的场景,当时,全府的人全被缉拿。
除了他的父亲,他父亲在书房之中放了一把火,连他自己也焚烧殆尽,甚至连尸骨都未留下。
这些,这些都拜崔爻所赐!
都是他逼的,他逼得父亲寻死,逼得他家破人亡至此都还碌碌无为。
“两位兄弟不妨将人交给兄弟我?我来处置他,如何?”
这句话让在场的几人微愣。
崔爻闻言强撑起眼皮看着短衫男子,只见他面带微笑,语气诚恳地对那两兄弟开口。
那两人闻言眼睛一亮,随即目露怀疑,细长眼看着男子,疑问道:“我兄弟二人如何信你?若是你将人放了……”
剩下的话还未出口,短衫男子便急急道:“不会的!我与他有血海深仇,我是户部侍郎秦远之子,秦天。”
崔爻闻言眼睛看向男子,总算知道他为何看着有些熟悉了,今日他下手如此之狠,招招要他性命,他以为他性格如此,原来是秦远之子,那便有了缘由了。
两年前他正当上锦衣卫指挥使,秦远是户部侍郎,他贪墨赈灾钱款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永和帝便任命他去抄了秦远一家,可当他去时秦远本人已于房中自焚,畏罪自杀,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崔爻想着便知晓自己今日在劫难逃,之前两人打斗时秦天便用尽心思,招式极尽狠辣,现在,他更不会放过自己,甚至,恐怕会将他折磨致死。
崔爻眼皮低垂着,掩住了那一双墨色的纯黑的眼睛,皱着眉头,微微喘息。
他不惧生死。
若是以前他知道自己会死,他也只会觉得可惜,他废了那么多的功夫才爬到高处,身死道消,那他还不如早早了结了算了。
不是舍不得放下权力,而是可惜自己一直以来的汲汲营营。
可现在,他有些怕了。
怕自己早早死了,再也见不到她,怕她又被其他人欺负,自己却做不了什么。
他总想着,将她放在自己眼皮底下,谁也伤不着她,那才好。
他还想,若是可以,她也不要再嫁人,他退了与她的婚约,让她被人非议,她定不想嫁给他。
而他,他最懦弱,他亦不敢再开口求娶。
所以,他自私的想,殿下她要是不嫁人那便最好了。
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他可真是自私自利……
如此想着,又是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崔爻屏气强行压下,切断思绪看向其他人。
此时站在男子对面的络腮胡兄弟二人闻言心思已经活络了起来。
那件事他们都有耳闻,因此倒是信了男子所言。
而男子对王爷一向忠心,他们也是有目共睹的,既然目的都是一样的,不妨就交给他,他们二人也好去立功。
沉吟许久,细长眼才道:“成,那便交给兄弟你了……不过,若王爷问起来……”
男子闻言立即接声,道:“若王爷问起,便是三哥与四哥做的,您放心!”
两人这才点点头,相携而去,独留崔爻与秦天二人在一处。
第56章 、
等到那络腮胡兄弟二人离去之后,秦天才转过头看向崔爻,语气嘲讽道:“崔大人还真是忠心耿耿。”
“两年前奉命抄秦府时如此,今日还是如此。”
“不过苍天有眼,今日你落在了我秦天的手中,就别妄想逃掉。”
“我定要杀了你,为我秦家死去的冤魂报仇!”
崔爻闻言眼睫颤了颤,随后漆黑的双眼直视秦天,一双澄净的墨眸中没有任何心虚,他干裂苍白的唇轻启:“抄秦府,是因为你父亲贪墨赈灾钱款一事。”
“并非是我从中作梗,你该明白才是。”
崔爻说完,便又不再多言,他微微阖上了眼睛,养起了精神,未再注意秦天的神色。
而站在他身侧的秦天,原本已经渐渐平和下来的脸色却被这一句话激得面色通红。
他顿时站不住脚,来来回回在崔爻身侧走动,口中言辞激切:“我父亲从未做过那些事!是有人害他的。”
“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会拿秦府一百多条人命作赌注的!”
崔爻闻言挣开眼睛看着秦天,沉默一瞬才道:“那若有人用秦府一百余口人命威胁他呢?他可会做出这样的事?”
崔爻说完便默默盯着秦天,秦天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愈发激动起来,不断摇头,口中重复道:“不可能!不可能!”
停滞了一瞬,他又睁大了眼睛,右手指着崔爻,反问道:“是不是你想逃跑,才故意扰乱我的思绪?”
“崔大人果然心思深沉……”为了能活命,不择手段。
秦天想起秦府那么多人丧命于崔爻之手,而他自己刚才还差点被蛊惑,心头一阵火起。
今日他一定要崔爻血债血偿,否则,他无法面对自己的父母族亲。
崔爻看着秦天一副看出真相的样子,知道他不会再信自己,便不再理会他。
崔爻此刻已经筋疲力竭,自昨夜与那些刺客酣战一场,随后他便受了伤,又到处奔波,身上的伤口还在不断渗着血水,呼吸也越来越微弱困难,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伤口处像是有人用手绞了一把,火辣辣的刺到了心里。
崔爻深深呼出一口气,尽量不拉到伤口。
他还不想死,他想活着回京城,活着走到皇宫里,去看一眼卫长遥,去看那位三殿下。
然后,守着她。
崔爻眼皮越来越重,心里想着卫长遥,一时不察,便跌倒在草地上,晕了过去。
卫长遥在雨幕中看着崔爻一步一步往远处走去,心中复杂。
她从未想过崔爻会对她做到如此地步,将佩刀留给她防身一事更是她的意料之外,他确实对她不错。
若不是,若不是之前设计她替卫长遥和亲,她恐怕早就将他当成有过命交情的至交好友了。
两人真是出乎意料的默契,卫长遥垂眸看着手中的绣春刀想着。
鼻尖满是让心神沉静下来的沉香味,馨香又稳重,卫长遥闻着,只觉得安心。
这香不由得让她想起崔爻这个人来,他内敛又沉静。
他总是话不多。
往常只静静的站在她身边,可若是她说些什么,他总是细心考虑周全之后再斟酌着回答,一点没有平日的精明深沉。
往常被她惹急了也只是闭着嘴不再答话,就像是一个独自生着闷气的孩童,可等她再问他话时,他又会垂着眸讲出来,像是自己又消了气儿。
可最后又是一阵的沉闷,像是同自己生起了闷气,卫长遥每每看到,都暗自偷笑。
这性子,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
卫长遥双手抱着长刀,娇小的身子被宽大的斗篷罩得严严实实的,她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崔爻离开的方向,不敢眨眼。
一直从大雨倾盆看到雨声淅沥,从黑夜看到清晨,等到日头自东升起时,她眼中还是未出现崔爻的身影。
不见那道笔直的颀长身姿……
卫长遥眨了眨眼睛,扶着树枝从树上站起来,微微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脚腕,之后便先将长刀扔下树。
啪嗒一声,长刀便掉在了树下。
随后卫长遥自己顺着树干往下滑去,等到了地上,又将长刀捡起,继续抱在怀中,往崔爻离开的方向看去。
许是过于心慌,她觉得有些热。
似乎是想起什么了,卫长遥低头将斗篷解开,不经意地看向自己的衣裳,发现一处有片血迹。
卫长遥看着那片血迹瞪大了眼睛,愣了许久。
崔爻受伤了……
不仅受伤了,昨夜他还带着她走了那么远的路,还将她抱上树,最后更是替她去将刺客引去了别处。
卫长遥抿唇,心里更是复杂。
崔爻说的一夜之期怕是哄她的,想她安心在这儿躲着,他便那么说了……
卫长遥心中懊恼,自己真是个没脑子的,就那么信了他的话。
不能再在这儿呆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