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宁死了,就这么安静又乖巧地在他的面前合上了双眼……
她这副模样,叫眼神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她的司徒鄞,心底甚至生出一股她只是睡着了的错觉来,毕竟之前棠宁在他怀中安眠之时,就是这般安安静静的,从不会发出一点异样的声音来。
看着看着,司徒鄞口中不断重复的啊声,也慢慢、慢慢停了下来。
棠宁睡着了,他该安静些的。
这些日子,为了照顾因为头疼而完全无法入眠的他,她也没有睡过几个安稳觉,先前进了宫,在宫里稍微养出来的一点肉,也早已掉没了。
也是这时,司徒鄞才发现棠宁怎么突然这么瘦了,下巴瘦得尖尖的,连露在外头的手腕也细细的,她怎么就这么瘦了呢?嗯?
司徒鄞拼命睁大自己的双眼,可还是无法阻止他视线的模糊,就连棠宁的样子也在他的眼里变得不清楚起来。
直到一滴温热的泪从他涩疼的眼眶中落下,棠宁的样子才再次清晰了起来。
自始至终,司徒鄞都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一如之前毒发头疼欲裂的每一晚,他睡在棠宁身边时一样。
只是那时他还有期待,期待棠宁睡醒之后的关心,期待她明媚的笑,期待她手指的温度……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啊!
司徒鄞在心里不住地这么想着,身子也跟着小幅度地颤抖了起来。
若说听到先前司徒鄞不断啊着的声音,屋内的第三人方院令是心酸难受的话,现在就只剩下悲痛了。
他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心如死灰的模样,仿佛皇后娘娘这一死,也带走了他所有的魂儿似的。
一时间,方院令心头甚至隐隐地掠过一丝后悔,他真的做对了吗?
这一丝悔意逝去之后,方院令轻闭了闭眼,他没做错,大林包括大林的百姓都需要陛下,陛下必须要活着。
只要他能活下来,就是将他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
可等他与棠宁的血换得差不多,司徒鄞的力气,五感也在开始逐渐恢复之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方院令却没有等到陛下的千刀万剐。
他只是看着陛下从一侧的床榻上沉默地爬了下来,微一踉跄就来到了皇后娘娘的榻前,然后伸手轻抚了下她的脸颊,就将她打横抱起,缓步走了出去。
“陛下……”
跪在他们身后的方院令跪行了两步,嘶哑着声音这样轻唤了一声,也没有引来司徒鄞的回头。
他就这么一步步地将棠宁抱回了她的未央宫里,开口将殿内所有的人都赶了出去之后,他便小心翼翼地将棠宁放在了这张,他们两人睡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床上,明明棠宁身上的香味都已经不见了,没想到这张床上还残留着他曾经最熟悉的清淡香味。
嗅进鼻腔内,就像是……像是棠宁还在他的身边一样……
一将棠宁放在了床上,司徒鄞便立刻习惯性地将她抱进了自己的怀中。
好凉。
为什么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捂不热棠宁冰凉的手指呢。
司徒鄞怔怔地这么想着。
还有他自中毒以来,每日每夜心里想着念着的都是能彻底解去这个毒,真正轻松自在地活着,可为什么他现在毒都解了,他却还是轻松自在不起来呢!
为何啊?
司徒鄞愈发用力地抱住了怀中的棠宁。
明明身体早已疲倦到了极致,可这一夜,他竟就这么抱着棠宁冰冷彻骨的身体直至天明。
宫里是藏不住秘密的,待到了第二日,棠宁的死讯就已然传遍了整座京城。
几乎同时,将军府里,秦夫人一个失手就摔了手中的薄瓷杯盏,脸色更是瞬间白了下来。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面前前来给她传讯的二儿子,随后完全顾不得什么礼仪不礼仪的,一下就冲到了年轻男人的面前,力气极大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抖着声音问道,“你说什么?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那是你妹妹!你在跟我胡说些什么!啊!”
秦夫人近乎癫狂,青平长公主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眼泪就跟着掉了下来,眼神甚至下意识看向西北的方向。
没想到,没想到临行前阿箬见的棠宁的那一面,竟是最后一面。
她甚至都不敢想象,若是叫阿箬听说了这则消息,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至于京中的其他人自然也是各个反应不一,惊讶有之,叹息有之,感慨有之,窃喜有之。
毕竟少了一个动摇君心的妖后,对他们,对大林都是好事。
最要紧的是,如此一来,皇后的位置不就自然而然地空出来了吗?
一时间,一些心思深沉之辈直接就在心里打起小算盘来。
谁知他们才只是在心里想想,还没有诉诸行动之时,一则消息再次席卷了整个京城。
陛下竟然下了旨,原先的大婚时间不算数了,三日之后将会与秦家棠宁举行大婚,封她为后。
一收到这样的旨意,几乎全京城的人都开始怀疑起秦棠宁是不是根本没死,所谓的死讯只是谣言时,一帮人却很快就得到了秦棠宁确确实实已经死了的消息。
一时间,整个京城的人都不由得怀疑他们的陛下是不是被秦棠宁的死讯给刺激得疯了,不然陛下怎么会想到与一个死人成婚呢!
当即就有心思诡谲之人,想都不想地开始直言劝诫起来。
然后……
脑袋就掉了。
看着司徒鄞这比以往还要血腥狠戾万分的手段,霎时间,整个京城的官员们都开始噤若寒蝉了起来,甚至连秦棠宁三个字都不敢轻易说出口了。
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司徒鄞发疯。
三日之期,一晃即过。
果不其然,这场大婚有条不紊地开始举行了起来。
被邀请来参礼的众大臣们,却只要一想到手中牵着红绸,被两个红衣小宫女扶着的秦棠宁是个死人,一股寒气就不由自主地从他们的骨头缝里冒了出来。
可就在这时,一阵风儿吹过。
对方头上盖着的盖头,竟然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露出盖头下一张国色天香的脸庞来。
一瞬间,几乎在场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不是说着秦棠宁早已死去三日了吗?一般的人死了三天不是应该都开始腐烂了吗?为何这秦棠宁看着仍然与活着的模样无异。
她……真的死了吗?
这样奇特的场景,使得参礼的众人骨缝里的寒气更甚了。
谁也不知道,棠宁之所以死了这么久,身体还与生前一般无二的最主要原因,却是在她体内流淌着的司徒鄞的毒血,保持了她的模样。
有一段时间之内,她应该都不会腐烂,甚至毒血对她再也不起任何作用。
一场婚礼下来,其他人还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唯有春绵、春檀两个小丫鬟,哭得却已经快要断气了。
正是她们的这幅表现,使得在场刚刚还对棠宁的死产生怀疑的其他人,彻底确定了秦棠宁应该确实是死了的。
与死人成婚,他们简直不敢想象,司徒鄞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他对秦棠宁的感情就这般深厚?
带着这样的疑惑,众官员们安静如鸡地参加完了这场气氛诡异的帝后大婚。
谁也不敢说,谁也不敢问,甚至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毕竟前车之鉴还在那儿呢,活得好好的,哪个人愿意死呢?
婚礼结束,在司徒鄞将棠宁放在了两人的婚床上之后,就低头在她的额头亲吻了记,“等我一下,我去处理些事情,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丢下这样一句话,命令他的犬卫们将未央宫层层包围住之后,他就走了出去。
一抬眼,就看到了正站在殿外,手牵着手,眼睛肿成了桃核,却仍在不停掉眼泪的春绵、春檀两个姑娘。
看见她们,司徒鄞略顿了顿,随后便哑着声音开了口,“棠宁之前一直都很关心你们二人,甚至早早就跟朕求了旨,让你们想出宫时就出宫,想嫁人时就嫁人……”
司徒鄞这么一说,春绵、春檀两人的眼泪就流得更欢了。
“我不嫁人,我谁也不嫁,我要一辈子守着娘娘,我哪里也不去。”
当即,春绵就立刻带着哭腔这么喊道。
春檀虽然没有说话,但见她护在春绵前头半个身子的模样,也知道她的决心并不比春绵少。
“是吗?”
闻言,司徒鄞微闭了闭眼,轻声道。
随后他便不再言语,越过两个紧牵着对方手的小宫女,抬脚便朝未央宫外走去。
一路走出宫,走出京城,上了一座道观后,他就在这小道观里看到了个与贺兰箬差不多大小,身穿道袍的少年郎。
多年不见,在道观里待久了,这少年竟然也被浸润得一派温文随和的模样,全然不见当年他初次在冷宫里见到他时,那一副凶悍桀骜的狼崽子模样。
是的,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先帝死后落在冷宫里的一个遗腹子。
贵妃凶狠霸道,自她独宠以来,宫里其他的女人谁也再不能轻易碰上陛下一下,不然,轻则丧命,重则株连九族。
即便她嚣张成这样,先帝也丝毫不在意,还一直宠着惯着,随她折腾。
但他虽然爱着贵妃,偶尔也是想要尝尝鲜的,那时的宫内时常就有宫女、妃子死在了先帝的图新鲜下,这少年的母亲就是其中一位。
只不过她比其他人要聪明一些,一察觉到自己有了身孕,便立刻想法设法进了冷宫,并在冷宫那帮女人的帮助下,生下了少年。
只可惜冷宫的环境太过恶劣,吃不饱穿不暖,再加上她日日担惊受怕,身体早已亏空太过,刚生下了孩子,就跟着咽了气。
而那时,先帝等人早已丧命在了司徒鄞的手中,害怕他杀红了眼,会顺手将少年也一起干掉的冷宫诸人,到底还是把这孩子的存在给瞒了下来。
只可惜,瞒来瞒去,还是叫司徒鄞发现了这孩子的存在,他当即毫不犹豫地就要冲着当时仅有三岁,却还瘦瘦小小,长得跟只猫儿似的少年挥刀。
却在他凶狠得好似野兽一样的眼神中,意外放下了手中的长刀。
他体内的剧毒,注定他这一辈子活不长久。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抱了什么样的念头,不仅放过了这个孩子,甚至还派人将他从冷宫里接了出来,丢到了这座道观里,又三五不时地命人过来教导他。
他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个什么成果,谁能想到,他不过随手养大的狼崽子,竟然也有用得上的一天。
无人知晓,出现在无名道观里的司徒鄞与道袍少年郎说了些什么,不过两日,司徒鄞就带着棠宁从京城彻底消失了。
而这少年郎也脱去了自己的道袍,换上了玄色的龙袍。
在犬卫的帮助下,带有自己身份证明的少年,即位的过程顺遂得不可思议。
另一头,春绵、春檀两个小丫鬟也得了司徒鄞的最后一道圣旨,圣旨上说了,只要她们想,她们二人可以一直在未央宫里住下去,若是哪一日不想了,生了嫁人的心思,也随时都可以离开皇宫。
接到这道圣旨的春绵、春檀,互相抱着,哭得泣不成声。
为何,为何陛下和娘娘都是这样好的人,却没得到个好的结果呢?
司徒鄞与棠宁离开后,北疆路途遥远,连身上的伤势都没来得及医治,跑死了十几匹马,伤了一条腿,脸上甚至还带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的贺兰箬才突然出现在了京城的城门下。
只可惜,等到他回来时,司徒鄞早已带着棠宁没了踪影。
得知了这个消息的贺兰箬直接就跪倒在了地上,之后只在已经被查封的虢国公府里的木偶人屋里待了一整夜,第二日,烧了整间屋子的贺兰箬,在青平长公主的泣不成声中,又回了边疆。
后半辈子,他没有再娶妻,也没有再回过京城,倒是把青平长公主夫妻俩接去了边疆,侍奉他们到老之后不久,也战死在了战场之上。
听闻他死时,染满血迹的手中一直紧紧攥着一个红衣的木偶姑娘,只是因为他多年的摩挲,连木偶人的眉眼都磨平了,谁也识不出这木偶姑娘本来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
所有人都不知晓,当初的司徒鄞在带着棠宁离开京城之后,就开始履行他曾经跟她许下的诺言,花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陪着她看遍了日落日出,大江南北。
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倒不是他不想再带着棠宁四处去看了,而是他的毒血在棠宁的身体里已经开始不起什么作用了,棠宁的身体也有了要腐化的迹象。
一看到这样的变化,司徒鄞直接带着棠宁来到了远近闻名的青雪山顶上,带着她看了漫天飞雪的山巅之上,雪莲的悄然绽放。
还带着她坐上了一条竹筏,在山中的雪湖里,随风而行。
直到到了雪湖的中央,他这才松开了抱着棠宁的手臂,掏出不知他何时准备的螺子黛,开始认真而细心地给棠宁描起眉来。
“没想到你与我在一起这样久了,我竟一次也没给你描过眉,是为夫的不是……”
“刚刚的雪莲看到了,漂不漂亮,以前你一见到喜欢的东西,眼睛就会亮得好似天上的星辰。”
说到这里,司徒鄞轻笑着,闭眼低头在棠宁的眉心落下了虔诚的一吻,即便亲吻时,他翘起的嘴角也没有落下的意思。
“我好想你,好想见你啊……”
近乎叹息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司徒鄞忽然一手抱住棠宁的腰身,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微微放松,整个人徐徐往身后冰冷刺骨的湖水里倒去。
轰然一声巨响,溅起雪白的水花一片片。
窒息、寒冷的感觉瞬间包裹住了司徒鄞,可他始终都没有松开棠宁的意思。
他听说这青雪湖又名三生湖,传言只要是真心相爱的恋人一起死在这里,就会有三世的缘分。
他司徒鄞这一生,不信来生,不敬神明,只靠自己。
却从没有哪一刻比此时还要虔诚地相信神明的存在,他多么期待漫天的神佛,谁都好,能听到他这个半道而来的信徒最忠诚的恳求,恳求他们应许他与他的妻子下一世能再相遇。
是的,他不敢奢求三生三世,只要一世就好。
即便,为此付出天大的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意识即将消散之际,他奋力睁开了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棠宁的脸,嘴角再次满足地微微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