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郑小陌说
时间:2021-01-22 08:52:14

  他狐疑道:“小祖宗,你别不是冒甚么坏水儿呢吧?”
  李敛嘿地又是一笑,不说话。
  点篙拨船,她甩勾将船靠在岸边,返身回舱取了四只东西,揭开两只递给张和才。借着穿上灯笼,张和才看清了那是什么玩意儿。
  张和才:“你他娘给我羊尿泡干甚么?”
  李敛笑道:“我看那丛中夜照多,咱上去捕一些去,走。”
  张和才道:“捕一些是多少?”
  李敛道:“不多,你弄五十我弄五十,咱就齐活了。”
  张和才:“……”
  口中无奈地嘟囔了两句,他到底跟在李敛身后下了船。
  一马当先走进草丛,李敛不等张和才反应,抽了他的腰封,飞进兰草深处平耍了一套夜战八方,衣带所到之处如长鞭破空。
  刹那间,膝高的草丛之中流萤乍起,千百藏匿着的齐飞入林,宵烛辉夜,盛若天上万千星子。
  张和才一手拎着一个羊尿泡,呆愣愣看着李敛。
  他觉着这一次,她估计不是刻意为之的。
  一套鞭法舞完了,李敛微喘着停下来,吹开手里的羊尿泡,扭头冲张和才跺脚大叫:“老头儿你上甚么神!抓啊!要跑没啦!”
  张和才猛回过神来,忙也吹开羊尿泡挥舞着抓流萤,边抓边跑,边跑边忍不住地笑。
  他想他上一次做这种事是什么时候,上一次这么快活,又是什么时候。
  遍寻一生,他想不起来。
  李敛好似是他岁月中一枚标的,她稳稳扎下来,他的日子便以那里为终,以那里为始。她引他倒着活回去,先回到局促难安的而立,又回到茫茫荡荡的弱冠,最终引他去到那饥寒难捱的总角之岁。
  她洗刷一切,她替金殿上的佛祖,偿了他早逝的整个人间。
  李敛说得一点儿不错。
  张和才想。
  甚么他妈的佛祖,她才是他的老天爷。
  怀着千般百种的心思,张和才围着兰草丛狂奔,俩人二傻子似的跑了半天才停。
  喘着气走过去,张和才把手里的俩尿泡递给李敛,擦擦汗道:“够了罢七娘?咱差不多就成了,这东西拎回家两天儿就死了,抓那么些个没用。”
  李敛瞪了他一眼,把四个泡中的流萤倒成两包,扎口道:“谁和你说我要弄回家的。”
  “……”张和才道:“你要抓这么些个就看这么一会儿,不值当的。”
  李敛哼了一声,把羊尿泡扎紧,两只泡中莹莹光胜亮。拎着它走回船上,李敛从舟尾船帮上摸出只渔网,把泡小心系在网中央,四下看了看,熄却舟上渔灯,寻着一处慢慢沉网入水。
  张和才又把扇子捡回来,边扇边在一边站着看,二人在黑夜之中宁待,四下无光无影,只有水底两只羊尿泡烛火一般耀耀闪烁。
  等了不多一会,水下渐渐聚来银梭,远近大小的鱼扑光而来,在网内集光停行,翕唇触碰。
  李敛又等了许时,小心取下挂在船旁的网钩,猛地拉网提上来,网中数十条银白色上下翻浮。
  把网递给张和才,李敛取下羊尿泡解开口子,将流萤放走,又从船尾板舱下取出只矮木桶,盛水将鱼倒进去,剩了两条打死剖净,掀开船舱的门帘,起炉烤起来。
  张和才坐在一旁看她一番行云流水,也就来得及递点东西。
  等鱼烤上了,他盯着火扇扇,问李敛:“你上哪儿会得这么些歪门邪道儿?”
  一手托腮,李敛给鱼翻了个面,懒洋洋地道:“以前有些朋友是水底下的鬼子头,和他们混了一阵,学到几手。”
  张和才好笑道:“李大侠,朋友遍天下啊。”
  他话音刚落,只听头顶上有人道了一声“不错。”,接着他的话头飞影一掠,上得船来。
  张和才吓了一跳,李敛却只掀了掀眼皮。
  “我以为你不出来了。”
  那人哈哈一笑,在她身旁盘腿坐下,道:“既有酒有鱼,我还不现身,叫七娘做东款待款待,岂不显得七娘不够朋友。”
  李敛懒得理他。
  话落,这人也不见外,掀开船板取了一壶酒,仰头几息便喝干了。喝干这一壶,他又伸手取了一壶,自己去木桶中抓了一只鱼,打死剖开,丢到铁丝炉上去烤。
  他这一套动作下来,比刚才李敛的还行云流水,气得张和才直冲她瞪眼努嘴。
  李敛原不想搭理张和才,见实在装不下去了,她才冷淡道:“‘夜飞天’林霄。”
  林霄闻言对张和才呲牙一乐,道:“客气客气,虚名而已,虚名而已。”
  别说什么虚名实名,张和才压根儿就他妈没听说过这人。压着火咳嗽一声,他尖着嗓子问道:“七娘,这位名号儿我知道了,不过他是你……?”
  林霄抢接道:“朋友,哈哈,朋友。”
  李敛翻了个白眼,又没搭理他。
  见她这般态度,张和才勉强开口,正想替她和林霄客套客套,李敛忽然啧舌抬首,冲林地间大喊:“别藏了,都他妈出来!”
  一句话尾音还未落,船上噌噌又落下两道人影,一僧一道,这俩人张和才可认识。
  二人与林霄一般,也是一屁股坐下,掀船板取酒,又伸手捞鱼,劈死剖开,放在铁网上烤,小舟一时间变得拥挤不堪。
  五人围坐成诡异的一圈,看一脸腻烦的李敛烤鱼,谁也不先开口。
  静坐了片刻,当先烤的两条鱼熟了一条,张和才正要将其取下来,忽然几道黑影快如闪电,掠过烤网,一带一过,鱼就没了。
  张和才瞪着眼看了一圈,谁的身子都没动。
  又过了许时,第二条也烤好了,张和才再度四下看了一圈,伸手正要取,又是几道黑影猛袭过来,只听啪的一声,李敛抄着鱼就给林霄拍脸上了。
  滚烫的鱼砸在脸上,林霄却似不觉一般,反张口刁住大嚼起来,手中也不停下,二人身前暗影翻飞,片刻便是十几招。
  拆了十几招又是十几招,两人见招拆招,打了有半刻钟,最后突然停下来。李敛的右手命门叫林霄捏住,左手也叫他拿住,阴着脸动弹不得。
  咽下口中的鱼,他哈哈笑道:“七娘,几年不见,功夫退步了啊。”
  李敛道:“操/你妈,撒手。”
  林霄哈哈地笑。
  回过头,李敛拧着鼻子冲李和桢渡厄二人问道:“你俩跟来就跟来,把他召来干甚么?”
  擦了擦哈喇子,渡厄唱了声佛道:“阿弥陀佛,李七,林施主和你有缘分,和老子没关系。”
  李敛又骂了一句操/你妈。
  她回首再道:“撒手!”
  林霄道:“行行,我撒开,你别揍我。”
  李敛冷笑一声道:“我不揍你。”
  林霄撒开手。
  刚得自由,李敛抬脚就踹,林霄一个不防备跌进河里,水花高溅,打湿了船板。
  张和才吓得哎哟一声,忙起身过来看。
  “七娘,你生给他踹下去啦?!”
  李敛环手仍是冷笑:“淹不死他。”
  抿了下嘴,张和才回头看看无事一般的僧道二人,回身悄声问:“七娘,你和他甚么仇怨?”
  李敛嗤道:“我俩无仇无怨。”
  张和才道:“那你见他怎么发这么大火儿?为着甚么?”
  李敛哼了一声,昂首横道:“因为我打不过他!”
  张和才:“……祖宗,咱可歇会儿吧。”
 
 
第六十三章 
  一如李敛所说的, 林霄没有淹死。
  他当然不可能死,与之正相反,他活得很好。
  随着水底一声闷响, 河面上水花四溅,林霄的身影跃出来。
  李敛护着张和才往后退了两步, 只见林霄一步窜上船来, 一手拎了一尾死鱼丢在炉子上,边丢边大笑道:“哈哈哈哈, 七娘,你给我一条,我还你两条。”
  李敛翻了个白眼。
  张和才自知道李敛打不过此人,心中早已有思量,此时见林霄一身濡湿,他转身回舱中翻找, 欲寻块干的布巾给林霄。可舱中哪有什么布巾, 寻来寻去, 张和才最后找了块擦茶桌的新抹布, 权当堪用了。
  扭头刚要掀帘, 张和才身子一停,听到外面李敛淡淡道:“林霄, 你到底来干甚么的。”
  林霄的声音仍旧带笑, 仿佛世上一切事都可以笑以对之。
  “七娘,你真要收山成家了?”
  李敛轻笑了一声。
  “江湖之大, 何处不能为家。”
  林霄哈哈笑道:“不错,所以你便要有个家了?”
  李敛道:“既然何处不可为家, 在此处又有什么不可以?”
  “没有不可以,没有不可以。”林霄的嗓音仿佛他在耸肩, “我看你过得挺开心。”
  李敛顿了顿,道:“你想说甚么。”
  林霄道:“我不想说甚么。”
  李敛低笑了一声,音调寒凉道:“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张和才闻言忙掀帘出去,把干布巾笑着递给林霄。
  “林大侠,夜里天儿凉,您用用这个。”
  李敛环着臂微瞪着眼看过来,直白地道:“老头儿,你恭维他可没好处拿。”张和才在底下踩了李敛一脚,不接她的茬。
  林霄不以为意,笑着道了谢,接过布巾擦拭自己滴着水的发丝。
  三人立身说着话,后面的李渡二人围炉而坐,仿佛没听到一样,只管直勾勾盯着炉上的烤鱼。待到李敛他们坐回去,不仅炉子上的鱼全没了,地上两壶酒没了,桶里的鱼也没了。
  张和才四下看了看,气得牙根痒,可这船上就他一人不会功夫,气了半天,终也只能扭过头去。
  方才李敛这么一闹,沿河周围的鱼都也给闹散了,五人分吃了最后两条鱼,无事之下便只能饮酒,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几句,很快舱底的酒便空了三分之一。
  压舱的东西少了,窄舟行得更快,半炷香的功夫船行出细水,下了河湾,舟船冲水而出,渡厄几掌击碎水下暗石,带着小舟直入宽阔的乌江水面。
  清夜无月,然萤火满河洲。
  八月,乌江之上华灯连绵,河面上画舫慢行,丝竹之声靡靡不绝,声闻人间,轻纱之下女子掌中身影曼妙,张灯结彩之烈,曲折绵延,甚为壮观。
  不系舟随水前行,慢慢驶入两条画舫中间,画舫身宽体高,仿若邻琳仙境之上的空地高楼,各家画舫高层上灯彩满挂,大者直径有三四尺,都是用五色琉璃制成,做成山水人物、花竹翎毛,又有用纯白玉所制的绵灯,光耀如冰清玉壶,耀目非常。
  众人一时皆不言语,各自立在舟船一侧观灯。
  李敛靠着张和才,环手昂头,看面前这一侧的华灯。
  张和才忽然伸出手指了指其中一只,道:“这是新安的‘无骨’。”他的音色中有一种难言的怀念,李敛挪开视线,侧头去看他。
  片刻,她温声道:“甚么是‘无骨’?”
  张和才笑道:“你又不知道?”
  李敛也笑了:“我不知道。”
  张和才道:“宫里每年有三次大灯节,各省行管到了时节好巴结,会进献些新奇的灯给咱皇上万岁爷,新安前些年所进之灯就是这珍奇,你看它的边儿。”张和才指尖沿着灯的轮廓画,“它虽有圈骨灯架,但都是用琉璃所制,号称“无骨”,朝廷曾当地的督造造琉璃灯山送进宫里,称名鳌山,那灯山得有五丈高,用机关掣令,上头的人物活动自如。”
  李敛笑道:“这东西还能堆成山?”
  张和才哼了一声,道:“不止呢。待造好了灯山,宫里再结大彩楼贮藏,待牢固了,再在殿堂梁栋窗户之间的涌壁上,制作出其他表现各种故事的灯。好比甚么龙凤喷水,蜿蜒如生,那一种每年都能打成诸灯之冠。殿前后还都设有玉栅帘,宝光花影,里边儿有鼓乐声队,殿上铺设五色琉璃阁,都是游龙戏凤之类的老码儿。后边儿小窗间还垂小水晶帘,流苏宝带,正当中设着皇上的御座,跟着队伍走进去,恍神儿间就如同身在月宫广寒清虚府里。”
  提起从前,张和才双眼渐亮,滔滔不绝。
  他继续道:“待至二鼓时辰的当儿,皇上就乘坐小辇驾临午华门,来和这些平头老百姓们一块儿看灯。皇上在上头坐着,低下我们推挽小辇的人都是倒着向后走,看灯山的眼一刻都不舍得挪开。灯山上那金炉脑麝简直祥云一样,亮得能照耀天地!”
  舟船行到画舫正中央,天与水皆被接连铺日的花灯掩住,天地一时间五色萤煌耀转,佳彩非凡。李敛嗪注视着张和才,注视着他背后高大的画舫与灯楼,想像他站在那鳌山幻梦的灯云之中。
  张和才激动道:“鳌山的灯堆叠起来有数千百种,有旧有新,极其新巧的也有,每年都有些怪怪奇奇的混在里头,中间儿还有五色玉栅排成的“皇帝万岁”四个大字。灯山扎起来牢固得很,上头能坐不少人,就有许多伶官乐伎坐在上头奏乐,称念口号啊,也致语,多数是说吉祥话儿。宫里能巧多,又一年宫里一个叫呈汾的使了些手段,在那下边儿构筑一个巨大的露天台子,那年百艺群工竞演奇技。我们上百余人穿上各式服饰,化装成街坊清乐傀儡,围着灯月之下跳傩,京尹官也预先挑选些生得标致、衣着华洁、能善歌的叫者等在外面儿等着取旨。等我们下了,他们等在外面儿的歌叫者就齐声歌呼宣唤,市井舞队和进献市食盘就架车进入,首先进献皇上,再是妃嫔娘娘们,我们这些个人也跟着能拿一份儿。”
  李敛咯咯笑道:“你还会跳舞?”
  张和才嗬的一声:“那怎么不会?在宫里当差甚么不都得会点儿。”
  李敛道:“那你会唱歌吗?”
  张和才一口应道:“自然了。”
  李敛怂恿他:“那你唱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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