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才噎了一下,不做声了。
“你到底会唱不会?嗯?”李敛拐拐他,“真会假会?”
“我怎么不会!”
“会就唱一个啊。”
张和才朝后扫了一眼,低声道:“这么些人呢。”
“张公公脸皮这么薄呢?”李敛笑倒在他身上。
伸手揽住张和才的颈子,她凑在他耳边道:“那我给你唱一个。”
不待张和才反对,李敛张嘴便唱起来。
“小尼姑哟——猛想起把偏衫撇下,正青春,年纪小,出的~甚么家——守空门便是~活地狱难禁难架——不如蓄好了青丝发,去嫁个~俏冤家,念什么经文也,佛——守的什么寡——不若我俩~——唔!”
张和才一把捂住李敛的嘴,不叫她把剩下的词唱出来。他同时翻了个白眼,心想要不是念煞了这个冤家,这个当儿他真恨不得摁死李敛。
李敛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眸弯起来,轻快地笑着,近靠在他面前。
张和才垂眼看她,燥热下去,他慢慢感受到一种无言的冲动。
李敛千百次给他带来这种冲动。
抬手松开五指,李敛另一只胳膊也揽上来,张和才闭上双眼,便听到耳边人轻声道:“老头儿,你刚才是不是又想不要脸了?”
“……”
张和才闭着眼,不言也不语。
耳边李敛的声音夜风一样,下一刻,他感到唇角捕获了一个濡湿的吻。
接着,吻也撤去,臂膀也撤去,张和才睁开眼,看到画舫船尾上立着妓/女与诗人,他们向李敛投去一种不言自明的笑,李敛也冲他们招呼。
他回头看,发现林霄与李和桢都对他露出笑意,那笑容和画舫诗人的笑一模一样,那是一种掺杂揶揄的,男人对男人的笑。
张和才愣了半晌,忽然意识到李敛方才的举动何等放荡,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在被拘禁住的胸膛深处,他是何等热烈地渴求这种放荡。
画舫过去,不见身影的渡厄忽然从船舱中掀帘出来,郎声道:“阿弥陀佛,酒壶空了!七娘,你再去买些来!”
张和才回神看他,就听李敛在一旁骂道:“我操,六十多壶你全给我喝空了?!”
渡厄两步过来,大喝道:“阿弥陀佛,有话好说,别他娘骂人!”
李敛:“……”
环起手,李敛倚着栏杆懒道:“咱在江上,上哪买酒去?要喝自己想办法。”
渡厄理所当然地伸手道:“银子拿来,贫僧去化酒。”
李敛头一扭:“老头儿,给钱。”
张和才:“……”
刚才的好心情刹那给打散了一半,暗中咬了咬牙,张和才憋憋屈屈地掏了两钱银子给渡厄。渡厄接了钱也不看,道了声佛,脚踩舟篷,一个旋身踏水蹬萍,点着静水江面,直朝岸边而去。
众人也不等他,各自寻处坐下来,任舟自行。
聊聊看看,窄舟航行出宽阔河面,离众画舫所在渐渐远了。待行了有小半炷香的时辰,远处黑暗的分河口忽然现出一点微微渔火,随之而起的,还有悠长的行船和号。
闻见那声,李敛眼前一亮,站起身来,李和桢与林霄也随之起身,三人皆举目远眺。
取来船篙,李敛使上内里用力撑了几篙,船头调转,向着那点渔火而去。
张和才起身走来她身旁,问道:“七娘,咱这是往哪儿去?”
李敛道:“追那船去。”
张和才道:“追它做甚么?”
李敛道:“那船上必有酒肉。”
张和才奇道:“你怎么知道?”
李敛笑道:“因那是旅人的夜航船。”
张和才不知什么是夜航船,但他很快便知晓了。
第六十四章
不系舟轻窄,压舱又全被喝空了, 掉头快行很容易, 李敛使足了内力点篙大划, 不过一盏茶时辰便操舟追上了远下的夜航船。
待靠过去,张和才站到轻舟栏杆去看。
远看那夜航船时,他以灯做数,以为是艘中等画舫般高矮的航船,近了才发现不过是几艘联舟的把戏, 为了惹眼才高挑了灯笼,上书陈氏李氏夜舟云云。
航船五艘用铁索系在一处, 四条运人,一条充作食肆,卖些热汤馄饨,现杀的鱼与肉, 大碗的酒。那船船身简陋,舱帘破旧, 身子极狭小,几乎同不系舟一般大, 可又得容下许多客人, 舱也下得深,需佝偻着身子才能出入, 人在舱内常常得蜷缩着休息。
众人中除了张和才都十分兴奋,其中林霄尤甚,自见了李氏那艘搁在船板上的烧刀子便一个劲儿吞唾沫, 催着李敛赶紧划。
张和才无可无不可,瞄了一眼林霄,他迟疑着低声问李敛:“他今夜喝了不少罢?”
李敛闻言笑道:“老头儿,你心疼银子了?”
张和才翻了个白眼:“废话,那可都是我的。”又道,“我倒不是说这个,他真不怕喝多了栽了吗?”
李敛道:“甭管他。”
她的话不耐烦,但张和才听出了里头对林霄功夫的放心,就像一个许诺。
他不再多言。
夜航船上船主向他们丢来麻绳,林霄李和桢二人一把接了,一头一尾系上,拉拉扯扯,不系舟与舟群接到一起。
众人登上去,张和才也跟着李敛走,踏上船板时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是他第一次自觉自愿地进入李敛的人生。
想到这,他又愣一愣。
他想起之前,在自己的日子里一片完整的逃亡好不容易转成安定,却叫她一脚踹破,闹得个鸡犬不宁,但要没有李敛,他早死了。
李敛把他的一切搅得破碎不堪,可江湖人有情有义,她把自己的日子献给他。
酒与歌,血与刀,她准他进入。
不,她准他侵入。
皇上大臣的一生在朝前,娘娘妃子们的一生在后宫里,他们对着吃饭,睡觉,说些闲话,但从不互相侵入。他们碰撞,然后滑开。
那么多人活那么多世,寻媳妇找丈夫,谁又能允许对方侵入自己的人生。
张和才回头看他的小舟,眼神不像在看船,水波澹澹,船帮与船帮轻轻相撞,给张和才两个世界接壤的错觉。
“看什么呢?”
看夏夜的一个梦。
“老头儿?看什么呢?”
李敛在他脸前头打了两个响指,张和才回过神,嗯了一声。
李敛笑了,道:“你眼神儿怎么直了,累了?”
她一问,张和才真觉出累来,便点头又嗯了一声。
李敛不嫌他,只又笑道:“累了坐。”按着他在一处落脚点坐下来,仰头冲中间那船上厨子吆喝,招呼吃食,也还要酒喝。
张和才拢起袖子,蹙眉道:“你们这酒就没够儿的吗?”
他不嘴贱,李敛便也不说什么怪话,只道:“那我不喝了,他们你别管。”
张和才忍不住打鼻子里哼一声,轻声道:“我看你这些个友人,没个能活过五十的。”
李敛大笑两声,起身接过李和桢要的两个肘子,林霄执两坛酒过来坐下,冲张和才比一比拇指,道:“好眼力。”显然是听见了他方才的低语。
张和才脸上一时有些窘,又不知该说什么,尴尬地咳嗽一声。
李敛仿若没见到林霄这人,自顾自接着张和才的话回道:“五十?老头儿,你可太抬举了,过了三十五能在江湖上见着面儿的旧人就不多了,四十往上打更是少的。”
这个数明显吓着张和才了,他抿抿嘴,没忍住道:“那你们不……”
“不。”
水面传来响声,李敛抬眼看过去,切断了张和才的话。
“我们各安天命。”
李敛话落,水面笃笃笃几声,众人只听得远处黄衣一座大肉山唱一声佛号,朗盛大笑道:“新丝卖得贯腰缠,一路归途生晚烟——”
身后舟上人忽然齐声回应,亦笑道:“清水港看明月上,观音关趁夜航船。”
李敛与皮肉猛然一紧。
她很快站了起来,张和才连忙跟她一起站起来。李敛将张和才护在身侧。
渡厄脚程飞快,轻功大踏几步飞身上船来,咚的一声,船身被他震得偏荡,李敛拉紧张和才稳稳立在船尾,穿上其他客人或站或坐,也都各自稳稳不动。
张和才感觉李敛连气息都变了。
他扭头去看李敛,想要询问,却在她眼中见到了翻涌的杀意,他很快什么都不敢问了。
他闭上嘴,李敛却张开嘴。
李敛道:“这是怎么回事。”
无人答她。
李敛眯起眼:“‘鬼脚’老七,‘三花手’刘林,木道人,‘岳王剑’杨德时,‘四十节’陶然……还要我点吗?”她扭头接着看向林霄那方,“还有你们三个,半个江湖榜都在这儿了。”
她冷声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敛话开头时林霄正仰头饮酒,带着微絮的清液打湿了他的衣襟,她话落后林霄放下酒坛,抹了把脸,笑嘻嘻道:“如你所见。”
李敛眼下的肉抽搐。
她缓缓道:“物泽大师恐怕不在乌江府罢。”
林霄笑道:“不,他是在的。”
李敛道:“只是你们不为他而来。”
林霄缓缓点头道:“只是我们不为他而来。”
李敛道:“你们为谁来?”
“为你。”
“为我?”
“不错。”
李敛冷笑一声,“小女子可盛不下一船夜航的江湖盛情。”
林霄放下酒坛,摇首起身道:“没有一船,只有半船。”他挥一挥手,船上的一半人忽然站起身来,“天下第一义士邀他们来助你。”
李敛仍是冷笑:“我他妈为什么需要协助?”
林霄道:“因为这船上另一半人是来杀你的。”
李敛不语。
林霄道:“李七,你被燕子楼天下通缉,我等寻到你,人齐便杀来你,你我是朋友,我们商量好了,给你一个时辰逃跑。”她回身看了看,又笑道,“不过我们让你逃,不代表燕子楼也让你逃,李七,你自求多福。”
“……”
“……”
沉默泼洒开来。
张和才只觉得头皮发紧,太阳穴胀痛,他看不出这茫茫江上何处可逃。
他看见李敛闭了闭眼,猛然睁开。
“走!”
大喝声走,她一把拉住他的手。
好似一个信号,船上众人人分两派,十几条人影窜到二人身前来,张和才看不清招式,只在奔跑沉浮之间听见兵器交驳,叮当乱响间李敛猛地闪身错过一朵流矢,闪电般捉住它丢了回去,不远处随即响起一声哀叫。
连舟寸地,几十人交快战,不断有人落水,也不断有人打水下窜上来。李敛学得是贴人暗杀的功夫,混战之中本就吃力,带一个张和才更是难,张和才自己也感受到这点,被李敛拽着左闪右躲,不多时便被人一镖射在脚踝。
金刚的箭头深刺入肉里,倒钩抓着筋,痛得他大叫一声。
李敛闻声猛回头来,面上有道口子,压住不曾见的仓惶。
“伤哪儿了?”
那表情叫张和才心口酸涩。
他出口气,不知打哪来的一股勇,教他摇摇头,低声问:“你能跑吗?能跑快跑,甭管我了。”
李敛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张和才你他妈——”
话还没落,她扭头用随手捡的刀格挡身前而来的剑,提劲一脚把敌人踹下河里,回过头来坚持把那句话骂完。
“你他妈叫人上身了?跟紧我!”
张和才叫她骂得想抽她两嘴巴,又想抱紧她。
李敛冰凉湿滑的手握紧他的,举刀又杀一人,刀断在他的胸膛里。将人踹下河,二人身前的位置被同行者替代,李敛终于有一分喘息的机会。
转身前奔两步,她把张和才拽上不系舟,大力将他推进船舱,割断了两方相连的麻绳。
张和才叫她推得一个趔趄,在船舱里摔了个倒栽葱,脚踝剧痛,失血过多教他发晕,后脑也摔得剧痛。可他想起模糊间看见李敛割绳了,怕死了她不和他同走,不敢耽搁抱怨,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探头朝舱帘外看。
脸刚伸出去,外头一个男声爆喝道:“阿弥陀佛,回去!”
张和才叫他吓得一机灵,身子一软,滑回了舱中。
船身周围水声湍急,船舱虽遮住了嘈杂,但张和才明显能感受到小舟在疾驰,喊杀声片刻便远了,给人一种轻易便远开江湖的错觉。
半躺半趴着,张和才觉得晕得厉害,几次想起来身子都不听话,模糊间他觉出身下一片濡湿,伸手一摸,才发现是血。
看着自己满手的血,他发觉无论如何却也看不清,想要努力看清点儿,便使劲儿眨了眨眼。
这个眨眼持续了半个时辰。
张和才没有意识到自己昏厥过去,他只感到有人握住他小腿挖出了那只箭,剧痛叫他忍不出哀嚎出声,又有人用药敷在那伤口上,给他灌了两口酒。
酒十分辣,张和才呛了一下,醒了过来。
睁开眼,他举头四顾,看到几张摞起来的座椅,一方柜台,柜台后挂满了药包。
李和桢拢着袖子靠在柜台边,渡厄盘腿坐在他身旁的地上正在饮酒,似乎世间没有什么能打消他对饮酒的热情。除了他们,旁边还有些人或站或坐,其中一个老者站在后门前,和一个药铺掌柜模样的人交谈着,这些人张和才一概都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