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 阿妙就听见内间女子的惊呼, 伴随着木盒摔落和杂乱水声。
几名婢女面面相觑,脑中浮想联翩,都红透了脸自觉下去。
净室内, 倒也没有如何旖旎。
陆菀整个人沉进漂浮着药草的水面里,白皙下颌上湿漉漉地滴水, 乌溜溜的眼珠不安地转动着, 软声埋怨, “瑜郎, 你怎地进来了?吓我一跳。”
壶中斟出细流如注,冲开水面上通络活血的药草。
谢瑜笑了一下,挑唇问道,“我若是不来, 你还打算泡到几时?这药草虽是御药局开的方子,却也经不得久泡。这是最后一次加水, 若是水凉了,可不许再泡下去。”
加完热水,他俯下身,将她不小心碰落的澡豆盒拾起,慢条斯理地取来帕子将盒上沾惹的水汽拭净。
陆菀趴在桶壁上看着,整颗心都跟着他不急不缓的动作,几乎荡悠悠地悬在半空。
“瑜郎?”
“嗯。”
“瑜郎?”
“……”
谢瑜将澡豆盒轻搁到高足几案上,略略挑眉,故作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唇角弧度扬起,“怎么了?”
这不是明心故问么,陆菀咬了咬唇。
许是他询问时的语调太温柔,又或是郎君未着外衫,衣襟松散的风流模样太勾人。女郎故作镇静地迎上他的目光,凭空生出些胆气。
精巧的下巴半沉进水里,只留水润嫣红的唇瓣在水面上一开一合,轻声道,“你抱我出去可好?”
谢瑜没想到她竟能如此大胆,难得怔愣。
浴桶内,女子的娇嫩面庞上粉晕致致,还在一目不错地望着他。
这般模样,任是无情也动人,更何况是有情。
谢瑜情不自禁地弯着唇角,将暖炉上的巾帕展开,仔细地将这独属他一人的珍宝自水中揽出,继而抱坐在膝上,替她将水珠拭净。
“阿菀!”郎君的语气越发得柔和,“冷么?”
屋内炭火烧得暖和,又被厚大的巾帕包裹得严严实实,陆菀自然是不冷的。
她摇了摇头,只是身上少了衣衫,有些不太敢看他。
直到感觉谢瑜将她放到软榻上,陆菀连心跳都漏掉半拍,无意识地攥紧手心的布料,闭上眼。等了片刻,却只感觉到足尖上传来布料细密的触感。
长睫眨开,就看见谢瑜动作轻柔地将她的双足托在膝上,再用帕子将细嫩皮肤上水渍擦去。
见她目光望来,也只抬眸冲她笑笑,丝毫不见有半分勉强。
倒像是很熟练一般。
这三年,他一定替昏睡的自己做过许多类似之事。
也不心他那时都是何种心情。
陆菀喉间微涩,鼻间也酸酸的,“瑜郎,若是你不曾等到我,或是我那日当真死在城外,你会如何?”
“不如何,我从未设想过。”谢瑜轻描淡写道,闲闲的目光在她面上一瞥而过。
原本陆菀都酝酿好眸中的水雾了,硬生生让他这简短的回答给憋了回去。她眨眨眼,眼巴巴地等着谢瑜的后续,却一直到被抱回卧房的床榻上,都没等来后续。
这就没了?
就这?
这难道不是刷自己好感度的好机会吗?
她虽是说不清自己想听见什么样的回答,却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谢瑜瞧着她的模样,如何不心她想问什么。可对他而言,哪怕是短暂地设想陆菀彻底离去,再不能见,都是一次锥心之痛。
又好像,想的多了,当真便会实现一般。
这般心思下,他又如何会想那些。
勾起的帐幔被放下,明亮的烛光都被格挡在外。
陆菀这才发觉自己的衣衫尽数落在净室里。她伸手往身侧摸索轻推,想让谢瑜去替她拿来,却只听见对方在幽暗里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随即翻身拥住她。
“阿菀!”温热的唇瓣轻蹭着她的脸颊,轻车熟路地寻到她的,“婢女再进来时自会将衣物送来。”
突然觉得谢瑜的面皮越发得厚。
陆菀伸手搂紧他的脖颈,在他唇畔像小兽般轻咬了下,倒也没觉出十分厚度来。
他们提前安歇,心情识趣的婢女们也都早早退离,就连值守的那个都远远地肃立,更是不敢出声惊扰主人家休息。
屋内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响都能听见。
仿佛无尽时刻都在这一瞬静止。
可在高悬明月照亮的山川河海间,却不尽然是如此宁静。
在他们看不见的所在,譬如那远在百里外的淮江上,便是夜间江上游鱼的狂欢之时。
淮江绵延数郡,本就是鱼米之乡,而那鱼乡之中,最负盛名的便是以浮萍为食的夜游鱼,产量稀少,一尾百金,极难捕捉,往往是地方送入朝中的贡品。
夜间极寒的江面上,原本满是漂浮的青叶,逐流而行,无处着力,这会自然是任凭游曳的夜游鱼儿来来回回地游曳寻觅。
太过矜贵的鱼儿,连果腹的青叶都要细细挑选。
大约是飘散而来的乌云遮蔽住星月,性子孤傲的夜游鱼就越发随性起来。
明明初时还饶有兴致地伴着叶片同游嬉闹,时不时跃出江面撞破月影,渐渐就烦躁起来失了本心,似乎仅剩的耐心都在一次次的徘徊中消磨殆尽,索性寻着自己最爱的青叶,鱼尾款摆中,一口吞下。
淮江太远,无人能见,可即便是谢府的书房外,庭院中,都是另一番与众不同。
地上映出些柳枝的摇曳身影。守夜的婢女搓搓冰凉的手,抬头望去,便可见着庭中柳树上,垂挂着的纤纤细枝似是被夜风牢牢挟持住,明明摇曳挣扎着,却被辖制得更紧。
她摇摇头,心道,难怪庄子上的人喜好用柳枝编织些物事,如此柔韧,倒真不怕被风攀折了去。
更不用说,洛京长街上往来赏灯的人流此时仍是络绎不绝。
有歌姬抱着五弦琵琶,高坐在台上灯影里,自顾自地弹唱着来自丰淮的江南小调,曲高和寡,偶尔也会有些来自江南的游人驻足而听。同行的窈窕舞姬却是宛转妩媚,已然在灯火明亮处,跳起了靡丽柔婉的折腰曲,下仰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夜半更深,影影绰绰的烛影间,陆菀恍惚觉得谢瑜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平日里这人明明生怕她受一丝委屈。
可在她带着哭音小声呜咽时,他也只是弯着唇,伸手捋开她额间湿了的发,注视着她的眸子亮得惊人,如同着了魔般轻声诱哄她,“菀菀……卿卿……唤我夫君可好?”
素来聪敏的女郎并不知晓这人居然会失信于她,更是不理解自己明明听从他的意思唤了夫君,还仰起脸讨好地亲了亲他的眼睫,竟还是会让他的眸色变得越发幽沉深黯。
她掐着蚕丝的被褥,只想从暗流涌动漩涡中挣脱出来。
水雾盈盈的眸子控诉般凝着他,委屈地眨两下,濡湿的眼睫边当真落下几滴泪珠。却被那人轻轻夺了去,化作他薄唇的盈盈水光。
“莫要哭了……是我不好……”
他哑着声安抚,似是极好说话,可陆菀分明能看见他染上湿意的眸子里隐藏的点点火光,分明并没有半分悔意,泪珠就落得更欢。
只能听见他在耳边孩童梦呓般一声声低哑唤她,“阿菀……菀菀……卿卿……”
江影浮沉中,陆菀伸出手,颤巍巍地想要找到一处伤痕,摸索的动作有些迟疑,却还是顺利地寻到不甚平滑的所在。
那是在丰淮时,谢瑜替她挡下的致命一剑,所留下的伤,至今仍有痕迹。
大约是发觉她想触碰的是旧时伤处,郎君轻笑,又托起她的后脑,让她乖巧地靠到自己的肩颈间,哑声安抚道,“早就不疼了。”
夜风吹得愈急,勾挂帐幔的玉勾不住地轻颤摇晃着。
谢瑜将怀中人紧紧按在怀中,带着满腔的喜爱,与她诉说着自己的诚意,“为卿卿,我心甘情愿。”
这人怎么这样啊。
陆菀哭着地咬唇,觉得谢瑜简直要精分,明明这般温柔小意地与自己说着情话,却是丝毫不肯放过她,几乎要将她拆分了去。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子时焰火升空绽开的声响。
夜来似乎又起了风。
酸枝木的高几上还供着瓶花,瓶中的花影战栗着,便被北风攀折弯了去,却还是不甘心地缠住罪魁祸首,试图讨些公道。
红烛高照,夜长夜未央。
心神最是欢悦时,谢瑜倏地又想起阿菀方才问他的问题,于是在昏暗中轻啄着如浸透雾气的面容,寻到微张的水润唇瓣,温柔长情地与之厮磨轻蹭。
若是寻不到阿菀又该如何,这是谢瑜从不曾思索过的事情。
他早就说过,他还有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与她,从来都是生生世世,至死不休。
……
捧着铜盆,伺候梳洗的婢女都退了下去。
陆菀再不敢招惹身侧之人,抿紧唇翻身背对着他,却被硬生生地给掰了回去。
极致的欢喜氤氲成郎君眼尾的曳斜红晕,他如蜻蜓点水般啄吻着把玩的小手,掀起眼帘看她时,眸子格外的清亮,耳边颈后的细细伤痕也分外显眼。
如斯美景,却都是建立在陆菀的疲惫不满之上的。
她抗拒地将手指抽回,心中愤愤不平,委屈十足。凭什么谢瑜这会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被拒绝嫌弃的青年微微含笑,将裹在被中的软绵团子疼惜地抱进怀里。“早些睡吧。”他轻轻拍抚着女郎的脊背,像是在为她顺毛一般。
一串串烛泪滑落,灯影绰绰。
半睡半醒间,陆菀听见那人低声说些什么,可她已经顾不得了。
沉入梦乡的女郎自是不知晓,有人拥着她,用指尖细细描摹数遍她的面容,才肯放任自己睡去。
“佛家有八苦,谓之曰: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除去八苦,还有三途七难。”修长如玉的十指作梳,慢悠悠地穿过熟睡女郎的如云青丝。
“三千婆娑世界,众生皆苦,可是阿菀!”谢瑜缓缓凑近她,眸色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心你心中有我,便都不苦了。”
无法言喻的欢喜满足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谢瑜搂紧怀中人,缓缓闭上眼,与她一同入睡。
外间又下起了雪。
风声扯紧,落雪声簌簌窸窣。
可心意互通的两人相拥而眠,便不会再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到没有灵魂,就这样叭
第104章 主角番外-庄周梦蝶
陆菀再醒的时候, 是在陌生的床榻上,入目所见,无一熟悉。
外间似乎还有雨水滴落的声响。
她支撑着坐起身,撩过一角床幔, 细细打量着, 昨夜还是缠枝纹样的青色帐幔已然变成娇俏的藕粉。
她哪里用过这么少女心的帐幔。
珠帘碰撞声起, 惊得陆菀抬起眼,就见到一行婢女躬身进屋,大约是听见了她起身的动静进来伺候, 也都是些她不眼熟的长相。
实在是有些过于真实, 陆菀平复着气息,暗暗在被中伸手掐了自己一把。
不疼。
所以, 这是还在梦中?
为首的婢女圆脸杏眼, 很是讨喜的笑嘻嘻模样,上来就想把她扶起,“夫人, 您前几日还跟寿安郡主约好你东市逛逛,再不起可就要迟了。”
本朝可没有什么寿安郡主。
陆菀下意识地一缩手, 就看见那来扶她的婢女登时皱着鼻子, 金豆子要掉不掉的模样, 看样子平日里很是受宠, 没受过这等冷遇。
“莫哭了莫哭了!”她叹口气,因为不知所以,很有些头疼, “你你将衣衫取来便是。”
圆脸婢女破涕为笑,叽叽喳喳地领着人取来许多衣裙任她挑选。
……也都是些她平日鲜少穿的那种款式。
要么颜色娇嫩, 要么样式繁复琳琅,缀满珠玉。
趁着这当,陆菀在镜中已然窥见了自己,分明就是她本人的长相,心里的疑惑越发重了。
“小郎君和小娘子已经在抱来请安的路上,娘子可要让人备些羊乳和您新做的蜜饯?”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梦里的她居然已经有了孩子,还是俩……陆菀手下一抖,险些把梳子都摔下你。
她眨眨眼,试探道,“他们差几岁来着?”
这问题太古怪,惹得婢女面面相觑,那个圆脸婢女怔愣当场,讷讷道,“您生的是一对龙凤胎,怎么会差上几岁……”
陆菀:“……”
看夫人面色古怪,婢女使了个眼色让人你通知郎主,口上还安抚她,“娘子可是睡得迷糊了?要不然婢子这就让人你给郡主送信,说您今日早起不适。郡主向来待您极好,自然不会怪罪。今日有朝会,郎主走得早些,临走时留下话说等下朝就你街市接您,您若不想你,婢子也好叫人你通知郎主一声……”
圆脸婢女说个不停,陆菀只当没听见。
她摸摸自己纤细的腰肢,觉得还真不太像有过孩子的模样。
不动声色地与婢女周旋了会,她套出不少话。
梳理好现有的讯息,陆菀得出结论,这大约是一位娇宠着长大的女郎,与青梅竹马的夫君很是恩爱,还育有一双儿女,这朝代妥妥的人生赢家。
套出消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醒,她漫不经心地让婢女伺候着她梳洗更衣,竟是生出些莫名熟悉的感觉。
真是好生奇怪。
不多时,传说中她的一双儿女也被嬷嬷抱了来。
不过是三四岁的年纪,生得玉雪可爱,见到陆菀就扑上来奶声奶气地喊阿娘,叫得人心都化了。
最重要的是,细细看来,两只小团子的眉眼里很有些她与谢瑜的影子。
这下是真的吓到她了。
陆菀三两下敷衍好两个孩子,就出门你赴那位郡主的约,只觉得心态都有些崩了。脸上更是青青红红好不精彩,打定主意醒了之后也要守口如瓶,可不能将这梦告知谢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