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她该何处去寻?且还是在这短短的两天时间内。
孟江南愁得秀眉紧拧。
“啾啾——”忽闻啾啾鸟鸣声,孟江南循声而望,只见两只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在了院墙外的那株枝叶如冠盖的大榕树上。
孟家后门外是一条两丈余宽的老街,老街两侧路上每隔几丈就栽着一株榕树,这些榕树是从老街刚建的时候就种下的,这老街已有五六十年,这榕树就也从当初的小树苗子长成了枝繁叶茂的老树,树冠往老街上头一长,以致这老街不管春夏秋冬,从街头至街尾都是阴森森凉飕飕的。
加上这老街地处这静江府低洼潮湿之地,尤其在这多雨的时节里就更显得阴寒,是以当初在这儿置宅子的富贵人家全都将府宅搬至了他处。
孟家虽然也在大门外挂了个“孟府”的匾子,但所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孟家自己给自己的面子罢了。
真正富贵的人家,谁还会住在这低洼潮湿之地?毕竟全静江府的人都知道,有钱人家都住在城北,而他们孟府,恰恰在城南。
这榕树树冠长得大了,不仅遮住了老街上头的天宇,也伸进了旁侧的人家院儿里来。
那两只扑棱着翅膀的鸟儿就正好停在伸长进孟家后院里来的那株榕树上,一边在上边蹦跶一边啾啾叫,好像在唱歌儿似的。
孟江南听着悦耳,忍不住轻声走到了那树冠下,抬头往上望。
只见那两只鸟儿非但没有飞走,反是低着头也在看她,歪着脑袋,黑豆子般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她看,瞧着有些傻气,也有些喜气。
只是才一小会儿,它们又扑棱起翅膀,从榕树上飞走了。
孟江南笑看着飞走的它们,她身后忽然传来吴大娘慈蔼的笑声道:“六小姐遇着喜鹊了,说明啊,六小姐要有好运气咯!”
“没呢,它们就是在这树上停了一小会儿,我瞧见的而已。”孟江南转过头来,瞧见吴大娘正端了一大盆子脏衣裳过来洗,她忙上前帮吴大娘接过盆子放到地上。
“你这姑娘啊,就是实诚。”吴大娘笑着摇头,“说你好运气,你接着就是,还要说不是。”
孟江南只是笑笑,并未说话,拿了两张小凳过来,坐下来准备着和吴大娘一块儿洗衣裳。
吴大娘拦她:“六小姐你别洗,我自己洗就成,反正今儿个不会有人来盯着你,你就歇着去,啊。”
“没事儿。”孟江南没有理会吴大娘的话,反是将袖子往上一挽,就将水井旁木桶里的水倒到了盆里。
吴大娘看她坚持的模样,知道她是在体恤自己,便没再劝阻,只是叹了一声,就着小凳也坐了下来,拿起皂荚往盆子里撒。
忽又听啾啾鸟鸣声,又有两只喜鹊飞落到了榕树上来,似是方才那两只去而复返。
这一回,它们在树上停了许久未离开。
听着这清脆的鸟鸣声,让人心都变得轻快起来。
“吴大娘,这回也是喜鹊鸟儿吧?”孟江南看了树上那黑白羽毛的鸟儿,问吴大娘道。
“是啊。”吴大娘点点头,“咱们这儿的喜鹊鸟儿啊,肚子都是白的,你瞅,它俩的肚子都白乎乎的不是?”
孟江南又抬头看了一眼树上那两只眼睛滴溜溜的鸟儿一眼,果见它们的肚子上的羽毛都是白色的。
昨儿个徐记糖炒栗子旁处那儿从树上掉下来的小鸟儿虽然羽毛将将长齐,但不难看得出它肚子上的羽毛是白的,那是一只小喜鹊,她没有说错,那人为何连头都不舍得点一点?
亏得还是个医治这些小东西的大夫呢。
孟江南正这般想时,脑子里忽然一道白芒闪过,仿佛一阵缝衣针,将她从昨夜彻夜不眠直到现在都在想着的所有事情给倏地穿了起来。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树上喜鹊的白肚子。
不知是否她这会儿的眼神太可怕,那两只喜鹊抖了一抖后飞走了。
孟江南转回头来,忽问吴大娘道:“吴大娘,隔壁向家的事,你有听说过吗?”
6、006
本是湛碧的天在吴大娘正要将洗好的衣裳晾起来的时候便开始阴了下来,吴大娘将将把东西收拾好,雨水便洒了下来。
雨势不大,但是雨水细密,下起来可厚实,若是不撑伞往雨帘里一站,没一会儿也能将人湿透。
孟江南手里抓着油纸伞,站在孟家后门后边迟疑良久,最终咬了咬下唇,拉开门撑开伞,走了出去。
她没有离开过静江府,但往岳家村去的方向她还是知道的。
岳家村在城南外,她这会儿冒着雨出来,正是往岳家村方向去。
城外的路不好走,没一会儿,她一个不小心就踩到了一个水洼子,登时就湿透了绣鞋。
她正犯愁地盯着自己湿哒哒的绣鞋瞅时,一个整赶着牛车的大爷正路过,瞧见这路上就只有这么一个姑娘家,当即就停了下来,好心地问她道:“小姑娘啊,这下雨天到处都湿漉漉的,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孟江南惊喜转头,瞅见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大爷,赶着一牛车,车上坐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头低着,以致斗笠压得很低,瞧不清脸,不消想也能知道是顺道搭个车的人。
“老大爷,我想去岳家村。”孟江南嘴角微扬,笑得有些甜,道,“您知道这儿离岳家村可还远么?”
“赶巧了,我啊,就是岳家村人,正回去呢!”老大爷一副热络心肠,说话间瞅见孟江南一双鞋全被泥水湿透,又道,“小姑娘要不要我顺带捎你一程啊?”
孟江南眼睛瞬间亮了,却又有些不好意思道:“会不会给大爷您添麻烦?”
“嘿呦!这是什么话,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小姑娘不嫌我这牛车简陋就成。”老大爷瞧着孟江南伶伶俐俐一小姑娘,心眼里也欢喜,说话便也爽快,“来,上车!”
“谢谢老大爷!”孟江南笑得露出了两排整齐白净的细牙,高兴地登上了牛车。
这牛车虽然没个顶棚,但是比她走路强多了,她自然高兴。
老大爷重新赶起牛车的时候又问她道:“哎,我说小姑娘,你不是我们岳家村人吧?瞅着面生哪。”
“我不是岳家村人。”牛车不大,孟江南只能坐在那披着蓑衣斗笠的人斜对面,拉开着能保持的最大距离,实话实话道。
“那这下雨天的你去岳家村干什么?”老大爷很不解。
“我……我去找人。”孟江南道。
“找人?找谁家人?”老大爷很是热心,“我待会儿啊,直接给你捎家门口去,不然啊,村里的路更不好走。”
“我……”孟江南紧了紧手里的伞柄,又看了一眼斜对面那瞧不见脸的人一眼,才道,“我要找的人不是岳家村人,但是他挺经常到岳家村的,家里没瞧见他,听说他又到岳家村来了,就来找找。”
老大爷越听越糊涂:“小姑娘,你这到底要找的人是谁啊?”
“一个大夫。”孟江南这回道得麻溜,“一个专给狸奴黄耳牛羊这些个家里养的牲畜看病治病的大夫,姓向。”
吴大娘说了,隔壁宅子的向大夫不时到这岳家村来给这儿的牲畜瞧病,她那不好在吴大娘那儿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话,就只能到这岳家村来了。
而就在她麻溜地把话说完的时候,老大爷忽地将牛车停了下来,同时转过头来一脸惊讶地看着她问:“小姑娘你是小向大夫什么人啊?”
这问题她早在心里想过应该如何回答,是以不慌不张,张口就道:“我是他妹妹。”
就在这时,坐在她斜对面那人缓缓抬起了头来,并且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孟江南也在这时看见了他的脸。
青白的面色,薄且微白的唇,高挺的鼻梁,瞧着像极了身子不好似的,可偏偏他这张看起来很是病恹恹的脸上,有着一双璨若星辰般的眼,仿佛漫天的星河都坠在了他眼中一般。
孟江南是第一次看见这双眼,却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张清秀的脸。
虽然前两次不过仅是瞧见他的侧脸而已。
在瞧见这张脸的一瞬间,她险些从那矮矮的板凳上跌下来。
他、他、他不就是
只听那老大爷这会儿一脸愧疚道:“这、这,对不住啊小姑娘,我家里头的母牛就要生了,着着急急就去找小向大夫了,这可能是小向大夫出门出得急,没来得及跟家里人说,让你给担心了,我这给你赔个不是啊,这下雨天的还害得你担心地往外跑着找人了。”
老大爷说完又对那男子道:“小向大夫,我这……你看……”
“继续走。”一直默不作声的向漠北此时才张口,声音醇厚好听,但语气却是淡淡漠漠的。
老大爷这会儿也不好再说什么,连应了两声后才继续赶车。
向来大老粗的他压根就没去想,这姑娘当真要是人妹妹的话,又怎么可能在他们出城之前就已经出来找人了人?
“轰隆——”天穹忽然打了一道春雷。
孟江南死低着头,脸上涨红得厉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还从来没有做过撒谎还给正主抓个现行的事情。
她等着对方揭穿她,心想着她打的这主意还没实施就被自己给搞砸了,一张娟秀的脸都快愁得拧巴到了一块儿。
可直到牛车驶进了岳家村,驶进老大爷家的院子,向漠北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就像她不存在似的。
唯有老大爷这一路上都在说待会儿一定要在他家中好好吃上一顿饭权当他给赔不是了的话。
牛车停下时,向漠北当即从牛车上跳了下来,径直朝牛棚方向走。
老大爷则是急急忙忙朝迎出来的自己大儿媳妇李氏道:“老大媳妇儿,这是小向大夫的妹子,快快带这小姑娘去换双干净的鞋袜,万莫着了凉!”
根本没孟江南说话的份儿,李氏便热络地将她拉进了屋里,麻溜地给她找出干净的鞋袜来。
孟江南坐在这简陋却能让人真真切切感受到“家”的味道的屋子,听着外边安静的动静,一边擦着脚一边忍不住问李氏道:“大嫂子,这母牛生小牛不疼的啊?”
李氏拿了一双自家闺女的鞋过来让她穿着合不合脚,听着她这么一问,笑道:“那可是生崽子,哪能不疼?”
“可、可它都不叫唤呢?”孟江南更好奇。
“这牲口和人生孩子哪能一样啊?咱家里这头母牛啊,生过好几回了,都可安静。”李氏也好奇,“妹子你是向兄弟的妹子?怎么这个……”
“我不懂这个。”谎都撒出去了,那人又没揭穿她,在离开这岳家村之前,她只能继续把谎往下撒,像她原计划里的那样,“所以我这回才想着跟过来看看。”
她原本是打算到这岳家村打听打听隔壁向家大夫的事情的,但今次过后,她是再也不会到这岳家村来了。
没这个脸皮。
李氏明白地点点头,“也是,姑娘家不需要知道这个的,不过妹子啊,你哥他啊,真真是个好兽医,这无论谁家的牲口生了病,就没有你哥他医治不了的。”
李氏是个热心肠也是个话唠子,根本不待孟江南问上什么,她就倒豆子似地跟她说关于“她哥”的事情。
“去年,他还给村西头的赵大爷接过腿骨,村里都说你哥是个再好不过的小伙子了,而且瞅你哥那副好模样,要不是他根本没个娶妻的意思,不然哪,不知道多少人家想把闺女嫁给他呢!”
“不过……”李氏说到这儿,稍稍凑近了孟江南,连声音都压低了去,小声问她道,“妹子,你哥他……身子不大好,患的什么病啊?”
孟江南不傻,多少听得出来李氏这些话的意思了。
“她哥”是好人不假,有很多人家和姑娘喜欢不假,但冲着他那怎么瞧怎么都不像能活得长久的身子骨,他人就是再好,也没人敢把自家闺女嫁过去。
李氏话都问道了这份上,她这个“妹妹”要是什么都回答不上来,这会儿也不好。
于是她只能扯谎道:“我哥他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根治不了,我也不知道他能活多少个年头……”
说到最后,她还面露戚戚之色。
但她垂眸之下却是在想,她这后半句也算不得假话,她的确不知道他那副模样究竟能活多久。
李氏本还想再唠唠,但那老大爷已在外边唤她去做饭,她便做饭去了。
孟江南想出去看看母牛是怎么生牛崽子的,但又怕自己瞧不得那些,若是闹出了什么笑话就不好了。
于是,她就从窗户探着头去瞧,瞧见那脱了蓑衣的男子蹲在地上,被雨水淋湿了背,只是他却毫不在意,就像没发现似的,只专心致志地安抚着睡在地上的母牛,和昨日他给那只小喜鹊上药时的模样一样。
哪怕隔着细密的雨帘,孟江南也瞧得出了神。
这么好看的人,怎么愿意给这些牲畜看病呢?
她又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直到向漠北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站在她面前,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挤出一个尴尬无比的笑容来,磕磕巴巴道:“……哥,回、回去了?”
“嗯。”向漠北在听到她那一声“哥”的时候,眸子里似搅着一道莫名的光,随即又消失不见,只听他冷淡又疏离地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孟江南愣了一愣,然后赶紧穿上鞋,追了出去。
她没有发现,当她追到向漠北身旁的时候,他朝她脚上的鞋子看了一眼。
她穿的还是她已经湿透了的鞋袜,将那干净的鞋袜留在老大爷家里。
而老大爷将新生小牛崽子安顿好的时候,院子里早没有了他们“兄妹俩”的身影。
雨愈下愈大,他想驾着牛车去送他们一程,却被雨势拦住了。
7、007
由岳家村回城的一路,孟江南一直想找机会与那待人淡漠的向大夫说上些话,至少能为自己假冒他妹妹这个事赔个不是,可除了在那老大爷家门外她有那么一瞬间跟上他脚步之外,这一路上,她根本就个机会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