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顾挽一直觉得,这个世上,性格不同的孩子有千万种,各种教育不同的父母有千万种,但总归,没有哪个父母是不爱自己孩子的。
即便再不听话,再调皮捣蛋,就像顾远,她爸妈也还是把他当宝贝一样宠着。
难以想象,还会有父母是这样的。
从楼上推下来……
那是不想让他活吗?是不是也因为这个,所以他才恐高?
顾挽不敢去想他当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就算是有那样的隐情,他又何其无辜。
为什么最无辜的人,要受到这样的伤害?
从敬老院的二楼下来,顾挽一直沉默不语地跟在他身后,心口像坠着一块千斤巨石,说不上来难过多还是无名的憋屈更多。
“季言初。”
她忽然顿住脚,又含糊不清的叫他全名,如低喃般的声音夹在凛冽呼啸的寒风里,被吹得七零八落。
“你等我长大好不好?”
等我长大了,等我有爱一个人的能力了,到时候,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你!
把你以前缺失的那些,统统补回来。
少年回过头,额间的碎发被风吹乱,荡在那双自带深情的眉眼间,他微偏着头,唇角扬起来,勾勒出一个极好看的弧度:“你刚是不是又偷偷叫我名字了?”
即便被抓包,顾挽仍旧一脸淡然,缓缓走过来:“你听清了?”
她这么理直气壮的问,季言初反倒有丝不确定,眉尾一挑,承认:“风大,没太听清。”
顾挽点点头,可以肆无忌惮的耍赖:“我刚什么也没说。”
“……”
“行。”他不以为意的笑,也不跟她计较,“那我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他走到路边等车,和之前从市里来这边不同,现在从郊区往市里走,出租车很少。
等了好一会儿,宽阔寂寥的大马路上,远远的还不见有车过来。寒风刺骨的吹着,北方室外待长了时间,能把人冻得怀疑人生。
顾挽在一旁踩着小碎步直跺脚,小姑娘水水嫩嫩的,不经冻,鼻尖眉眼都是通红的。
“说了不好玩儿,你非得跟来。”
他走过去,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给她,直接从头裹到脖颈,然后在她脖子后面系了个粗大的麻花结。
顾挽躲闪着不要,他前一秒刚系好,后一秒她就把围巾解下来还他,又开始跟他顶嘴:“我觉得挺好玩的,至少我刚才把姥姥哄的很开心,姥姥开心我也开心。”
“我姥姥老年痴呆,谁哄她都很开心。”
季言初皱着眉,没什么情绪地说着这话,再次把围巾绕她脖子上,毋庸置疑地命令:“老实戴着。”
顾挽不再反抗,乖乖把嘴巴和鼻子都缩进他的围巾里,深深呼吸,还能闻到独属于他的淡淡皂香。
“姥姥好像只记得你和你妈妈。”
顾挽小心地睨着他,顿了顿,又小声说:“她好像不知道你妈妈已经……”
季言初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漫不经心,有些失焦地眺望前方,淡淡道:“温馨走的时候,姥姥已经病了好几年,分不清谁是谁,我也索性没提。”
从侧面看过去,他五官轮廓的优点被完全突显出来,自额头开始的线条,一路高低起伏,流畅优美,一直蔓延到他的喉结。
顾挽盯着他脖颈间那点凸起,目光久未收回:“你一直……都是那样叫你爸妈吗?”
温馨,季老板。
冷漠疏离得好像在叫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他自嘲地嗤笑了声,偏头看她的眼神清透却薄凉:“这点他们夫妻倒是默契,似乎更习惯我直呼其名,不喜欢我叫他们爸妈。”
仿佛这样,就真能从中剥离与他的关系。
顾挽只觉匪夷所思,没有见过这种做人父母的,把孩子的一颗心,当做垃圾一样肆意践踏之后,又避如蛇蝎般厌弃。
“上次听见你和季叔叔吵架,我感觉你是在为你妈妈抱不平。”
顾挽低着头,心里像被一层厚厚的棉花捂住,堵得慌:“我以为,至少这位……是极其疼爱你的。”
她眼里的怜悯同情那么明显,季言初别开视线不去看。
看了,连自己也要觉得自己是个可怜虫。
他无所谓地撇了下嘴角,仿若自己安慰自己:“没关系,有姥姥疼我就够了。”
顾挽猛地想起什么,轻瞟他一眼,状若随意的问:“所以,之前你拒绝林语姐姐说的,你爱的那个在暨安的人……就是姥姥咯?”
说完,满怀期待地盯着他。
想起这个,季言初有点想笑,心头的阴霾也因此稍稍消弭。
他偏头看向顾挽,对上她水光洌滟的眸子,似笑非笑的反问:“那不然呢?”
…
远处的马路上,终于有辆车缓缓开了过来。
季言初伸手拦住车,将顾挽推送着坐进去,然后自己也跟着坐进来。
当晚十一点,他们回到迎江。
从火车站打车到顾家,已经是十一点半,季言初把他们兄妹放下,未做停留,径直回了季家别墅。
到家刚回自己房间,还未洗漱,他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座机号,也没多想,直接按了接听。
耳朵甫一贴上听筒,少女稍显稚嫩的嗓音,别扭地唱着还有点跑调的生日快乐歌便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幸福未来圆满;祝你永远快乐!”
空荡孤寂的房间,电话里缓慢轻柔的歌声宛如流水般,润物无声地淌过他早就干涸荒芜的心,带起熨帖的温度,让他终于有了丝感知暖意的能力。
安安静静的等她唱完,不知何时,眼眶里翻涌着热意,隔着电话,也怕被人发现,他捂住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佯装平静的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顾挽最不擅长唱歌,最简单的生日快乐也能唱得五音不全,她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小声道:“等过十二点啊,想做第一个跟你说生日快乐的人。”
那边默然一瞬,很快,他宠溺地笑了声:“傻子,早点睡吧,你明天说,也还是第一个。”
他随口无心的一句,顾挽听出不少寂寥,才弯起的唇线又缓缓拉直:“言初哥,以后每年你生日,我都要做那个第一个跟你说生日快乐的人。”
这种意气用事的口吻,像是小孩子在撒娇,季言初笑了,也附和着逗她:“好,如果有人比你早,我也假装看不见。”
他这一句,听上去像某种约定。
顾挽莫名揪了揪自己的耳垂,支支吾吾嗯了声:“那你明天来我家吧,哥哥说要给你办个生日会,还叫了文涛哥他们。”
她顿了一秒,像是忍不住提前剧透,压着嗓音说了个秘密:“我前几天就去给你定了个蛋糕,超大,非常漂亮。”
“哇!”季言初真心有些期待,不知不觉又笑道:“也不能太漂亮,回头我舍不得吃怎么办?”
“没关系的,反正以后每年都会有。”顾挽说。
季言初缓缓敛尽嘴角的笑意,不再半真半假的开玩笑,而是很认真的跟她说了句:“顾挽,谢谢你啊。”
顾挽紧了紧电话筒,无意识的点头。
然后趁着即将要挂电话,忽又忍不住,壮着胆子说:“从这一刻起,属于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此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季言初,成年快乐!”
因为她的话,季言初愣怔半秒,随即,又是许久的失神。
他从不乐意把自己的伤口揭开给人看。他擅于伪装,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阳光爽朗又温和善良的人。
但其实并不是。
一开始,他不知道季时青为什么不喜欢他,在他还未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和温馨分道扬镳。
后来慢慢长大一些,从温馨那些歇斯底里的谩骂中渐渐得知,似乎都是因为他,季时青才选择离开这个家。
有一段时间,温馨一看到他就会情绪激动。
打骂其实都不是最伤人的,最刺痛人心的是眼神,是温馨看他犹如看最肮脏糜烂的垃圾一般,怨恨又嫌恶的眼神。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年纪小,不懂事的时候,也试图去万般讨好,尽力做个听话懂事,学习生活都不让人操心的乖孩子。
同学老师喜欢,其他家长朋友喜欢,所有的人都喜欢,但温馨依旧不喜欢。
然后那一天,他被温馨从二楼阳台推了下去。
往下坠的那一刻,他看到温馨扭曲又释然的一张脸,仿若被噩魇困缚多年终得解脱。
于是再多体谅,他也说服不了自己。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扎一刀,也会连皮带骨,疼得掉眼泪。
温馨那一推,直接将他彻底推进万丈深渊,把他心底里仅存的那点温度企盼也带走了。
他季言初这个人,好像由此真的被丢到了垃圾堆里,从心底开始一寸寸向外腐烂。
之后打架斗殴,抽烟喝酒,像是跟谁较着劲儿般,什么事情荒唐他干什么,带着自我放弃的鄙夷,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最黑暗的方向跑。
后来,是姥姥拉住了他。
在他和一帮小混混约群架的时候,六七十岁的老人家,拦在他的面前,伤心欲绝的哭道:“今天你要是去,就从姥姥的尸体上踩过去。”
“我的言言那么乖,那么好,聪明又懂事,以后可能会成为企业家、医生、老师,或者更有成就的人,绝不该是沦为一个地痞流氓的结果。”
说来也奇怪,在那一刻,他才猛然意识到,好像不管自己怎么胡闹,唯独学习成绩,他始终倔强地没有半点放松。
可能就算陷入最深最污秽的泥沼里,也还是渴望有人别放弃他,能拉他一把吧,所以,才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
仿佛,如果连这最后一丝自信都丢了,他就真的彻彻底底沦为一个烂人。
自温馨走后,他极少再去回想那段晦暗不明,让人无望又无助的日子。
但今晚不知怎么了,别人给予的善意越多,他就发现自己越贪婪,开始妄想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
顾挽说,没关系的,反正以后每年都会有。
他像是受了某种鼓舞,蓦地抬头,视线落在温馨的遗照上,半晌,才自言自语道:“不管您曾经怎么认为,但我觉得,我也无辜,所以,我应该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
恰在此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再一次响了起来。
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因为之前接了一个满是祝福的电话,他心情还不错,也没多想,拿出手机就按了接听。
“言初,你睡了吗?”
电话那头是个男人,季言初很快就辨认出这是季时青的助理魏泽的声音。
“魏叔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他嘴里这么问,但半夜三更来电话,他下意识有种不好的预感,心跳莫名加速。
魏泽长长吐了口气,呼吸里都是慌乱的颤意,战战兢兢的开口,从安慰开始,说:“言初,你要挺住。”
而后安静了两到三秒,才告诉他:“……季总走了。”
走了?
季言初迟钝地眨了下眼睛,目光一片虚空:“走了,是什么意思?”
魏泽不忍心,但终究不得不告诉他:“言初,你爸爸他……去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我初,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感谢在2020-11-09 22:01:36 ̄2020-11-19 22:3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玲珑兔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98324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迷妹8瓶;ヽooㄨ恒儿ツ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季时青自被羁押之后,除了律师,只有余今安一个人被允许探视过一次。那次季言初是跟着一起去的,结果被告知,季时青并不愿意见他。
那天,他一直在外面等着余今安,不死心地企盼着,他或者会有什么话让余今安带给他。
后来余今安出来,倒还真的带了句话给他。
季时青的原话是:“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
这口吻,倒是他一贯特有的。
带着不屑和鄙夷,仿佛不管什么时候,哪怕是他的人生走到最后一步,对他这个名义上的儿子,依旧是百般看不上。
季时青的尸检报告一周后才出来,直到去殡仪馆火化那天,季言初才真正见到他。
上次见面,两人还在餐厅盥洗室里大打出手,他对季言初素来嗤之以鼻,在他面前永远高贵骄矜,手指头碰他一下都满是不屑。
那天也不知怎么了,那么失控,鱼鲠在喉多少年的秘密也不惜脱口而出。
季言初怔怔看着他,看他安详平静地躺在那个小型木棺里,脸色死灰一样的白。
他并未觉得可怖,像当时面对温馨的遗体一样,只有无穷无尽的麻木混沌,感受不到什么伤心欲绝的哀恸。
余今安陪着他,从殡仪馆里出来,忽然提了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很面熟。”
见他看了过来,余今安垂眸笑了下,仿若自嘲:“当时没想起来,那天去领他的遗物,在他钱包里翻了张照片,才发现你和照片里的女人长得非常像。”
他的长相,百分之八十都随了温馨,他有点意外,季时青会在钱包里放温馨的照片。
“和他刚恋爱那会儿,我就看过这张照片。”
余今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绒花的发夹,别在鬓边,说:“那时候还问他是谁来着,他倒不避讳,说是初恋。说她温柔漂亮,性格和我一样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