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季言初忍不住问。
余今安说:“我当时也这样问,他说,后来她变了,他也变了,于是他们再也回不去,才想留着最初的那张照片,做个念想。”
季言初看看她:“你倒是大度。”
余今安垂眸,所有情绪都藏进眼睛里,自嘲的笑道:“喜欢他嘛,没有办法。”
直到上了车,季言初还是想不明白:“不是说找到了有利的证据么,他为什么……”
余今安沉默了半晌,才突然道:“或许,他折磨你妈妈的同时,也在折磨自己,而今你妈妈不在了,他支撑自己的那口气也就不在了,他可能就是想着让自己解脱吧?”
季言初闻言,缓缓低头,微喘着气,后知后觉的伤心难受:“明明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近的两个人,我却从来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他想起温馨走的时候也是这样,没想过见他最后一面,也没想过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他是最无关紧要的人,哪怕是弥留之际,也勾不起他们的任何牵挂。
“余老师,我真那么不招人喜欢么?”
从小到大,他几乎很少在外人面前哭,觉得把伤口露给别人看很没出息,于是他把头垂得更低,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季时青的骨灰盒上。
经年累积的委屈,仿佛在这一刻,闸门被彻底冲垮,他呜咽出声,肩膀因为哭泣而不断颤动,像个受尽了欺负的小孩子一样。
余今安也忍不住跟着掉泪:“他们也是第一次为人父母,没什么经验,做得不好,言初你要多体谅一下。”
她如同一个母亲哄孩子那般,满目爱怜地摸摸他的头,温柔而有耐心地一点一点抚慰他的伤口。
…
季时青下葬那天,来的人不多,基本都是他生意上的朋友,以及一些旧部下,家属这边只有季言初和余今安。
等一些列的身后事料理完毕,余今安离开的时候,季言初叫住她:“余老师,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他神色淡淡的,仿若闲谈,已经看不出来那天在车上哭鼻子的小孩样。
余今安利落地甩了下头发,挤出点笑容,如实说:“我打算离开迎江,画室我准备兑给一个同学。”
她想了下,又说:“我会尽快忘了季时青,然后去新的地方,认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生活。”
季言初很赞同她这份洒脱的想法,觉得季时青肯定也希望她这样。
对于前尘过往,能够利落抽身,季时青做不到的,肯定希望她能做到。
十二月的尾巴,深冬的南方,一场初雪姗姗来迟。
年关将至,一夜大雪将整个城市覆盖,天地间只余白茫茫一片,看上去干净纯洁,仿佛所有的故事都没开始,所有的爱恨纠葛,幸与不幸,都没有发生。
因为季时青的案子结果出乎意料,被媒体渲染大肆报道,弄得人尽皆知。公司严重受创,处罚、没收一系列程序走完后,公司被收购,股东变更,集团更名,换了当家做主的人。
季时青花了半辈子心血建立起的商业王国,改头换面,或许又将成就另一段响彻迎江的商界传奇。
季时青的资产被清理完毕,季言初得到了一笔数额可观的遗产。这笔钱,他分文未取,委托魏泽全数捐给了慈善机构。
他考高在即,虽然这件事对他考大学没什么影响,但经过电视媒体报道过那么多次,即便不影响他入学,但对他之后的人际关系,社会交往肯定还是有负面阻碍的。
魏泽替他左右权衡,劝他去国外留学,等完成学业了,季时青的事也差不多被人淡忘,那时候再回来。
季言初认真考虑了一下他的建议,最后还是拒绝了。
如果是他一个人,或许他会选择出国,但是姥姥还在暨安,姥姥除了他没有别人可以照顾,她那么大年纪,一辈子生活在暨安,他也不忍心老人家临老还要跟着他背井离乡。
所以最后,他决定回暨安。
其实来迎江之前,那时候也早就决定了,大学还是会考回暨安,暨安是他的家乡,唯一的牵挂在那里,所有的喜怒哀乐也在那里。
临行的前一天,他约了顾远二吨皮猴三个人出来吃饭,就在他们第一次吃饭的那个小吃街。
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小吃街人很少,很多大排档都关了门。
不过好在他们吃的那家烧烤摊还开着,老板说明天也要关门回老家过年了。
饭桌上,四个少年因为季言初家的重大变故,以及即将到来的离别,气氛有些凝重。
季言初看他们一个个都不怎么动筷,故作轻松道:“这可不是你们真正的实力,都在给我省钱吗?”
“老板,来箱啤酒!”顾远皱着眉,心情很差。
季言初看了他一眼,也没拦着,只无奈地说了句:“不能多喝,我明天还得坐车呢。”
他这一句说完,顾远本来泪点就低,一下没忍住,眼泪就出来了。
他颇觉丢脸地在眼睛上抹了一把,捞了瓶啤酒,在桌沿边磕开盖子,‘砰’地一声放在季言初面前:“少废话,今晚不醉不归。”
季言初没说话,拿起酒瓶仰头就直接灌了一半。
顾远也不甘示弱般,抬起瓶子就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二吨和皮猴面面相觑,看他俩喝酒像比赛一样,终于忍不住,出声劝道:“悠着点悠着点,吃点菜,空腹喝酒待会胃难受。”
一瓶酒下肚,顾远打了个酒嗝,半晌,才红着眼睛跟季言初说:“隔多远都是兄弟,要常联系。”
季言初点点头,依旧不语。
“你家里的事……”
顾远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他笨拙地张张嘴,还是言辞苍白地一句:“……节哀。”
季言初还是颓丧地点头,又给自己开了瓶酒,喝了一口,想起顾挽,问顾远:“你妹妹这段时间怎么样?”
顾远没什么情绪的说:“天气冷,之前感冒了,一直在家躺着,这两天我爸妈放假回来才好了一些。”
季言初想起第一次遇到小姑娘的那个晚上,以及之后的种种,她有时木讷,有时又过分较真正经的样子,在他心里印象深刻。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每次一想到她,季言初总忍不住莞尔一笑,好像所有与她相关的回忆都是温暖有趣的,带着耀眼绚烂的色彩。
他把那份美好的回忆藏在心里最重要的地方,舍不得让它蒙尘,因为那是他跌进深渊之后,唯一见过的光。
……
顾挽听到季言初要走,是当晚顾远回来之后告诉她的。
之前他们家发生变故的时候,他对外一切通讯好像又被监管起来了,电话打不进,消息发了没人回,于是她只能等,等他主动联系她。
那几天,她时时刻刻把手机带身上,大半夜不睡,就盯着手机发呆,深怕他来电或者来消息,因为自己睡着了没第一时间知道。
某天晚上,等得太晚,不知什么时候眯着了,结果被子也没盖,导致第二天感冒发高烧。
她一直等,一直熬,好不容易把病熬好了,有了点精神,结果父母又放假回来了。
本就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事,她不敢让爸妈窥探到一点端倪。
哪怕是顾远今晚跟他说季言初明天要回暨安了,她也只能表现出对一般朋友那样的惋惜遗憾。
不敢有不舍,越是心虚,越害怕被人发现。
她正常吃晚饭,正常洗漱,到点正常睡觉。
等进了房间,躺进被窝,缩进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以后,她才敢咬着被子,泪如泉涌。
仿佛是知道她此刻正难过着,手机在此时忽然亮了起来,季言初给她发来了一条很长的短信。
顾挽深怕自己看漏了一个字,抹掉眼泪,打开台灯坐了起来。
他说:【怕你伤心,本来想偷偷走的,但后来一想,暨安离迎江那么远,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面,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跟小书呆你好好说一声再见。】【如果以后再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不要自己憋在心里,多和你哥哥或者父母老师谈谈心。学画画的事,要及早跟爸妈好好谈,只要你真心喜欢,他们会同意的,这样,以后下课就不会没人接再遇到危险了。】【要尝试着去交朋友,人这一生,朋友可以不用太多,但一两个交心的一定要有,小书呆你这么乖巧可爱,喜欢你,想和你做朋友的人一定会很多,要相信自己。】【哥哥和你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能与你相识,哥哥觉得幸运又美好,以后不管多少年过去,再回想起这段时光,它始终会在我的回忆里闪闪发光,而我,也希望未来的你,依旧纯真善良,依旧闪闪发光。】顾挽看完短信,开始下床换衣服。
她动作很轻,不想弄出动静惊醒家里的其他人。她素来乖巧听话,长这么大,除了自己报班画画,任性的事情几乎没做过一两件。
但是今晚,她觉得自己必须要见季言初一面,哪怕是陶嘉惠和顾怀民醒了,也拦不住她。
她给自己套了件长款的羽绒服,用围巾把自己裹得只露两个眼睛,然后拉开书桌抽屉,把那个系着丝绸蝴蝶结的礼品盒拿上,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市中心这个时间点依然很好打车,她没等一会,就拦了辆出租。
一上车,她就给季言初打电话。
等那边接通,传来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只余他说了一声喂,顾挽立刻道:“把你家地址给我。”
“?”
季言初有些懵,但反应一秒,似乎意识到什么,拧眉问:“这么晚了,你要干嘛?”
顾挽胸腔里的声音,如擂鼓般剧烈。
她抿了下唇,没绕弯子,直截了当回答:“要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没几章要长大了,真没几章了。
第22章
季言初报了自家地址,然后也从床上爬起来穿戴好,跑到门口来接人。
深夜路上车少,车子开到季家别墅门口只消用了半个小时。
顾挽从车上下来,远远看见他站在院子的大铁门外,屋内屋外,楼上楼下的灯全被他打开,灯火通明的二层大洋房,看上去就像个光芒四射的藏宝阁他身上穿的还是上次那件黑色羽绒服,慢慢朝她走过来,整个人由明到暗,眉眼陷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脸上神色。
小姑娘一路高涨的孤勇,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莫名其妙又讪讪退了回去,心里隐隐胆怯,小声叫他:“……哥哥。”
季言初在她面前站定,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见她出门还知道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宝宝一样,忽地被气笑了。
“我才夸过你乖,你可真不知道给哥哥长脸。”
听他言语带了三分调侃,责备的意思不太明显,顾挽暗暗松口气。
他把人往屋子那边带,边走边问:“冷不冷,感冒好了没?”
顾挽跟在他身侧,傻傻地点头又摇头:“好了,不冷。”
屋子里面开了暖气,顾挽一进来,瞬间觉得与外面的寒风刺骨犹如两个世界。
他家房子很高很大,看着富贵堂皇,但太过宽敞甚至觉得空旷,没什么家的温度。顾挽带着探究打量了一圈,最后落下视线。
玄关处没有多余的拖鞋,她站在那里,不敢贸然踏进。
季言初回头,看到她的举动,笑了下:“不用换鞋。”
他也抬眼扫视屋内一周,唇角缓缓拉直,“反正马上要卖掉了,没那么多讲究。”
顾挽闻言,心里有些伤感。
她依言进来,又左右瞥了一眼,季言初似乎明白什么,安抚道:“家里就我一个人,之前有几个帮佣,现在都遣散了。”
他示意顾挽过来坐,又顺手给她倒了杯热水。
杯子递过来,顾挽去接才想起来自己手上提着的礼品袋子,立马也递过去:“给。”
季言初把杯子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去接她的东西:“什么?”
顾挽答:“成年礼。”
黑绒布的四方盒子,看上去很有质感,季言初轻轻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眼睛倏然微睁。
居然是把电动剃须刀。
顾挽别扭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羞赧的说:“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买的。”
她不敢告诉季言初,其实,是顾远生日那次,某天早上,她无意撞见顾怀民在洗手间里教顾远刮胡子。
顾远的剃须刀是爸爸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顾怀民说:“对于男孩,最有意义的十八岁成人礼莫过于一把剃须刀,剃掉过去十八年的青涩,是由男孩成为男人的第一步。”
顾怀民教顾远怎么抹皂沫,怎样软化胡茬儿,怎样才能不刮到脸。当时的顾怀民,脸上满是一个父亲看着儿子长大成人的欣慰与感慨。
他一点一点的教顾远,耐心认真到了极致,帮着他一起完成这个从男孩蜕变成男人的庄严仪式。
那一刻,顾挽想到了季言初。
想到他没有一个合格的父亲;想到不会有人送他人生第一把剃须刀;更不会有人手把手教他,该怎样剃掉他的青涩,牵着他,领着他,迈入人生下一个阶段。
季言初捧着礼盒,一瞬间,他从小到大,受过的所有欺辱委屈,谩骂和谴责,犹如无声电影般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这是一场漫长而颇具煎熬的旅程,他长途跋涉,一路泥泞,随着时间推移,到最后,才终于艰难地走到了她面前。
等真真切切站在了小姑娘对面,他看了眼手里的礼物,一瞬间,滚烫熨帖的幸福感充盈整个胸腔,仿佛所有的伤口都结痂自愈,所有的痛苦,不幸,终于成为了过往。
从今以后,即便回头再看,不胜唏嘘,但终能释然一笑,扬手挥别。
“我从前一直以为,我爸妈那么不喜欢我,一定是我上辈子做了太多的坏事,这辈子才有这样的报应。”
他垂着眼,慢吞吞的说,所有的情绪都藏在睫毛后面:“但是,从现在开始,我相信,上辈子我肯定也做了许多好事,不然,老天爷不会让我遇到这样可爱善良的你。”
陡然间,仿佛心里的不甘和纠结都烟消云散了,一切是是非非,他都选择放下,然后发现,原来也不是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