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自凡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看着她瘦削的下巴,想起从前的事情。
她第一次来他的画室的时候,是沈世黎带着来的,那个时候的沈世黎说话小心翼翼,满脸都是担心的神色,嘱咐他不要对她太严格,她怕生、敏感。
正如沈世黎说的那样,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怯懦和不自信,相处久了之后,他又发现,这个姑娘不像表面那样柔弱。
她性子有些冷,有些执着,又有自己的想法。
而如今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她脸上的青涩和迷茫已经全部褪去,她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脸,说的话有着底气,做的事情有着防线。
戚自凡了然,丰南不再是那个丰南了。
她有枪有盾,能冲能退,前面是刀光火海厮杀的战场,她像是要向死而生的凤凰。
“师傅,你就别担心了好吗,我真的可以的。你不是一直跟我说,要割裂过去,要迎面向前。”
丰南见戚自凡有些顿滞的目光,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出了神,连忙补充道。
戚自凡从遥远的思绪中抽身出来,他看着她那双溢着盈盈水光的眼,“好,迎面向前,割裂过去。”
一阵风吹过,丰南额间的刘海有些凌乱,戚自凡下意识地用手捋过她耳尖的发丝。
丰南感受到了这突然而来的触碰,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戚自凡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愣了愣,把手放下,开了口。
“南南,你对我,可否有好感?”
丰南听到这话,眉心微微皱起,“好感?”
“没错,不是徒弟对传授技艺的师傅的那种尊敬,也不是多年朋友间的知悉,是男女之间能依存吸引的,那种好感。”
戚自凡的话说的很直接,丰南当下听懂了他要表达的意思,但是这一句有没有好感,着实是太出乎意料了。
她站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你奶奶上次说我们结婚的事情,我知道,我不是被安排的那个人,相反,我是主动想要这样结果的那个人,你知道吗,喜欢一个人,真的会让人觉得眼眶湿润,心跳难安。”
“我在国外辗转的这么多年,每每想到你,我都会觉得有牵挂,起初我以为这种牵挂,是一个对老朋友的牵挂,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一种离别的难过,见不到你的思念。”
“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对你说,我一直在这里,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能牵起我的手。”
戚自凡撑着那把黑色的伞,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伞柄,一大半伞都倾向丰南这头,那晶莹剔透的大片雪花飘落在他肩头。
丰南看着戚自凡眼里那个惊愕到话都说不出来的自己,张了张嘴,她发不出声音。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想好要说什么。
这是……告白???
她这副【我总该说点什么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说点什么的模样】把戚自凡逗笑了。
他索性伸手抓过她无措的小手,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贴着她的手心。
“你说你要迎面向前,割裂过去,那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给自己一个机会,或许我们的未来,会有更贴合的重叠。”
丰南犹豫:“我……”
戚自凡打断她:“你不用立刻回答,只需要有向前走的态度,其他的,交给我,好吗?”
“我所说这些,并非是想要给你压力,或者求一个结果,我只是不想再也一个单纯的师徒情分来定义我们的关系,也希望你能试试不用过去这样的关系,来定义我们的感情。”
丰南从来没有想过戚自凡对她会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也没有好好想过自己对戚自凡,到底有没有哪些所谓的想要依赖和靠近的好感。
或许有,但是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她还不确定。
但是戚自凡说,人要有先往前走的态度,往前走了之后,才能看清前面的方向。
她身后满地破碎的感情世界里,到处都充满了废墟,是一个难以重建的“遗憾。”
如今有人在她心房门口,敲着窗礼貌地问着她要不要打开窗户看看,外面的春光正好,暖风熏人。
戚自凡的目光像是春日里柳条拂过荡起的一汪涟漪,一圈一圈荡开纹路。
“试着往前走,好不好?”
“好。”丰南不大不小的声音萦在雪夜的半空里。
段程也脚下的松木被他踩断了。
他在灌木后面,没打伞,宽大的外套虚堪堪地搭在肩上,垂着手。
地上的雪反射着光映的他半边脸上的五官只有一个淡漠的侧影,明暗交接处勾勒出的线条落在雪地里形成的倒影却显得有些落寞。
他看到丰南发了朋友圈,想来碰碰运气,还真让他遇上了她。
丰南从前跟他说过,如遇桥一遇,半世莫相离。
桥身孤寂,却对影成双。
他躲在灌木后面,不敢出来。
他思来想去,还是欠她一句对不起。
但听她而言,她不再恐惧过去了,也开始拥抱未来了。
她接受了这样的挑战,也点头接受了戚自凡的建议。
丰南要往前走了。
段程也自己心里对自己说,她要放弃过去往前走了。
他没有办法再说服自己再去打扰她的人生,再去一次次提醒她,她过去曾今爱过一个不懂爱的人,不护她周全的人,不懂她脆弱的人。
他作为她的过去,是不是也该放手了。
第59章 . 心结 (段程也道别)永远要开心啊,南……
段程也落在银装素裹的雪地里, 看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他没有上前。
许久,待到发丝都显的湿漉漉的, 天地间再也无一人的时候,他才启身离去。
越过半个城市的街景巷色, 段程也回了江环。
他走进书房,打开电脑,登入边沿网络开发的游戏后台。
丰南回来后,他就没有再登录过凤歌的后台了。
空荡的房间里传来键盘的敲击声, 切出来的另一个屏幕里, 代码开始组合、运算、演示……
直到落地窗外斜斜地出现了朝间东边的光,段程也才微微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角, 找了一圈被他随手丟置一晚上没拿起来过的手机,拨了设计部总监项好的电话。
项好那头明显还在睡觉,没看来电提示接起电话来,懒懒散散地:“喂。”
段程也在这头简短说明:“项好,邮箱里有我给你发的游戏场景设计图,按照那个大概的思路,今天赶出一版。”
项好一听段程也的声音, 立刻清醒过来,他脑子转了一圈, “可是, 段总,游戏已经定版了, 我没有听说我们游戏有大的改版呀,怎么突然要加场景?”
“不能加?”段程也没什么耐心,他说一不二惯了, 对他来说打这个电话只是安排下面做事。
项好听出他语气里的有些不耐,连忙应声,“能加能加,我这就安排。”
挂了电话,项好吃个早饭的功夫,打开电脑里的邮件,他看了一下初步的运算模型和场景设计图,突然就明白了段程也为什么突然说要改场景了。
小墨收拾好工作室的东西,准备走人,正要跟丰南告别,她却似乎是没听见。
“南南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我看你对着外面已经发了一天的呆了。”
丰南回过神来,放下笔,看到自己涂的乱七八糟的画,把画稿揉成一团,丢进纸篓。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累。”丰南回了一句。
“衣服已经送去裁剪了,南南姐,我下班了就你也早点休息吧。”
“好。”
小墨把工作室里的东西收拾好,带上门走了。
丰南没什么画图的心思了,手机里方盖的信息弹出来。
方盖: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丰南输入:这事怎么想好嘛,我这几天完全缓不过来啊。
方盖:有啥缓不过来的,我觉得自凡老师很好啊。
方盖:谦谦君子,玉树临风,家教修养都是一等一的,而且跟你志同道合,简直就是灵魂伴侣,天造地设。
丰南:他是很好,可是他是我师傅啊,就,你懂嘛,没那种感觉,啊我好烦,我说不清楚…………
方盖:啥也别说了,先谈起来,谈起来你就知道他适不适合了。
丰南:…
还可以这么草率的嘛。
方盖:我不跟你说了,我要跟我妈出门买菜了,就这样定了,有孩子了我要当干妈。
丰南就知道这事不能问方盖。
她出的都是些什么馊主意。
她认真地想了想,这个事情,总归还得自己拿主意。
但也不能因为别人觉得合适,就跟一个人在一起吧。
就……怪难的。
丰南关了前院子的门,拉了门口的路灯,从侧门出来。
她转身却在墙角撞上了一个人。
丰南下意识说着对不起,抬眼才发现来人是段程也。
她征在原地,才想起来,自从上次她那个没有开成的拍卖会之后,他就没有见过他。
段程也扶好她之后,保持着礼貌地站在她半米远的地方。
“你.....找我有事?”丰南率先发问。
“恩。”段程也点了点头。
“上次的事情,我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段程也站直了原本侧在那里的身子,他的眼里有一些淡淡地疲惫,“南南,那东西不是我放的……”
“我知道。”丰南打断他,她怎么能不清楚,谁能知道她的软肋和恐惧,准确无误地把这些脏东西送到她的面前。
段程也不过也是变成了这件事里的工具。
“你也不用说对不起,这件事,也不是你的错。”丰南分的很清楚,苛责段程也,她觉得没必要。
“不是的,南南,我欠你一句对不起,我去了宁东镇,也知道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从前是我不好,那些在衣柜里的裙子……”
“抱歉让你有了那些不快乐的回忆,我从前从来就没有好好地问过你,站在你的世界里为你想过,我知道你穿着那样的裙子来到我身边的时候,你有多无助和彷徨,可是我却没有在那个时候做你的臂膀,了解你的难过。”
“抱歉那些过去的岁月里,我没有做到真正地在你身边。”
“也抱歉那些过去的岁月里,我的出现让你重新去拾起过去、剖解人生。”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像是在沙漠里捧着一掌即将枯竭的雨水,眼里有密密的红血丝,像是一晚上没睡而显现出的疲惫。
丰南站在那里,他的每一句话,都给她传达了那些无措的歉意。
她觉得自己的眼眶竟然也有些酸胀,莫名其妙而来的感觉一时间让她分不清楚自己的内心。
其实她知道,从来就没有人强迫过她。
她为了去到他的身边,模仿宋一凝的样子,穿那些她不喜欢的衣服,梳着不适合她的发型,努力地扮演着另外一个人。
她阴错阳差地以为,段程也是因为宋一凝的缘故,才让她留在身边,
其实这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都出于自己对自己的不自信。
都是因为从前那些怯懦和不安,浸透到了她骨子里。
她想说,白裙子的事情,和段程也没有关系。
虽然从前的他有诸多不好,但他买给她的那些衣服的出发点,都是因为,他觉得她爱穿,他说她穿起来好看。
这片她走不出去的深海,从来都不是依靠谁就能得到救赎的。
他迟来的道歉,让她最后剩余的那点恐惧也全部消失殆尽了。
丰南心中五味杂陈,但口中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情绪去描述在他们两个之间发生的种种纠缠。
段程也抿了抿自己的唇角,继续说。
“你很好,南南,你从来都是你自己,不用扮演谁,不用在意谁。”
“我知道你接下了下一期比赛的主题色,你应的坦荡飒爽。”
“我从前就知道,我的丫头,优秀独立,但是我现在才知道,她不是柔弱的柳条,而是破土而出的劲竹。”
丰南抬头看到段程也眼里的光影,那光影交错重叠,跳跃闪烁,他轻佻跋扈的五官此刻都柔软下来,削弱着他身上一直充盈的距离感。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娶你回家,高朋满座,万户贺贴,我千杯不倒,第二天醒来,却发现仍是太虚幻境,是求而不得的空欢喜一场。”
“丰南,我从前跟你说做朋友,是因为我还别有居心,我从来就没有一刻停止过想要继续陪你走完往后余生的想法。”
“哪怕是现在,我也没有停止过。”
段程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物件,递上来给她,“但是比起让你快乐,比起让你不困于过去而言,我在不在你身边,真的不重要了。”
“永远要开心啊,南南同学。”段程也觉得自己的眼角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和湿润,他努力用故作轻松的口吻压抑他语气里的微微哽咽。
丰南接过那个物件,是一个U盘。
“等你比赛比完了,插在电脑里。”段程也朝着那U盘说,“一定要比完了才可以看。”
他转过身子,几秒钟内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而后,背对着身子,对着丰南挥了挥手,“段程也走了,丰南,好好照顾自己。”
段程也走了,丰南看着他的背影。
他和从前一样,高瘦的个子,手爱插在裤子口袋里。
从背影看,仍是那点看淡风云的吊儿郎当的样子。
他的背影要消失在街口的一瞬间,天空中传来礼花爆炸的声音。
那一束束似光一样的烟火冲到半空,又炸裂开来,拖着五彩的焰尾,从黑夜里降落。
旅途上疲惫的行人停下脚步驻足,楼里矛盾的邻居停下争吵趴在阳台上,在这座城市里相守相爱的人们对着烟花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