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庭春草色——乙夜/枼青衫
时间:2021-01-26 10:19:06

  这场争论,自然没有赢家。
  画展仓促收尾,生活里的原定计划都被搁置。
  经过了三个月撕扯,深陷舆论的漩涡,最终,訾岳庭决定退出这场无休止的骂战。
  并不是因为他认了忍了,亦或是认同了訾崇茂的话,而是因为林悠怀孕了。
  这个孩子,是意外的礼物。
  世俗纷争劳心费神,长期陷于低沉情绪,对身体不好,对孩子更不好。
  与其浪费时间与小人周旋,人生,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他们去解决。
  除此之外,訾岳庭还做出了一个决定。
  周末,他带林悠去了趟市区的老房子。
  里面的陈设一切如旧,但早已失去了生活的痕迹,客厅白墙上画框的痕迹和窗外的冬日一般灰蒙褪色。
  “我爸有一笔信托基金,用来资助青年艺术家创业,我有权申请借用,但我不打算动它。”
  訾岳庭从逆光中转身,“所以我打算把这房子买了,开一家画廊,已经委托给中介去找卖家了。”
  林悠不明白他做这个决定的用意。
  “我想过了,靠画画过一辈子,不太现实。如果画卖不出去,就只能坐吃山空。这是最难走的一条路,只适合一个人走,而不是两个人,三个人……”
  求婚的戒指他早就为她戴上了,领证的日子也约好了。
  他其实只差这一步,做一个决定。
  訾岳庭走到林悠面前,如释重负道:“我爸说的对,我是个凡俗人,还有欲望。带着这份心去做艺术,永远不会有什么成绩。其实画不出画,也没什么,承认自己没有才华,没有天赋,也能活得轻松些,专心生活,其他的什么都不想了。”
  他决定封笔。
  这场对话来得很突然。
  林悠不知道这个念头他酝酿了有多久,是突然萌生,亦或是已沉积多年。
  “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訾岳庭答:“今天。”
  早上起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连呼吸都做不到轻松。
  为什么?因为他的心里一直压着一块秤砣,日复日,锈迹斑斑,愈加沉甸。
  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他依旧没有作品,没有名气,没有达成任何人的期许。
  更糟的是,他没有灵感。
  他不知道自己该画什么了。
  这块秤砣,从他懂事开始便一直压在他身上,哪怕是这十年的创作空白期,他也没有一刻将它卸下。
  几十年,他一直过着这种无法喘息的生活。负重太久,人会倦会累,会找不到继续下去的意义。
  只是他始终做不到放下这一切。
  于是他看向枕边,看着林悠。从前无数坚持的理由,都在这个瞬间消逝如烟波缥缈。
  他有妻子,有孩子,他即将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应该自己放个假,没有负担地去迎接新生活。
  其实他早就该放弃,是她最后给了他一次做梦的机会。
  从前,画画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事情。
  现在,是她。
  封笔,不需要什么正式宣言,画画本就是一个人的事情,说放弃也就放弃了,无需和任何人交代,只除了林悠之外。
  家里的画室被改成了阳光房,所有东西都挪到了仓库里,落锁封存。
  林悠心里深处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他,又不忍心再给他施加压力。
  从前,她只看到一幅画被挂在墙上受人欣赏时的耀眼,却从不知道这幅画背后的艰辛。
  深夜亮着的工作灯,僵硬整晚的背脊,还有一晚上抽不断的烟。每一幅画,都是灵魂消耗品。
  放弃,对他而言太可惜。但继续下去,是另一种痛苦。
  “四十岁,想成家立业,过得轻松一点,是很正常的想法。等他过够了一日三餐,又会把画笔捡起来的。”
  天凉了,老爷子也没什么精神,坐在暖炉旁抄着手,老花镜和报纸叠放在茶桌上,接受日光的沐浴洗礼。
  “他是有天份的。如果没有,我一早就让他断了这念想。艺术这个行当,成家成名是要靠运气的,这么多年,就快磨砺出来了,只要再熬熬,再熬熬……”
  纵然老爷子没有从言语中透露出责怪,但从接连不断的叹息声以及神情的疲倦,林悠知道,他同样为儿子的决定漏夜担扰。
  “他只是一时灰心了。”
  林悠向他保证,“爸,你放心,我会让他重新拿起画笔的。”
  对老人而言,冬天最是难熬。
  林悠拜访老宅不过几日,便有噩耗传来。
  天凉了,老爷子白天在院子里浇花受了寒,咳嗽了好几天,充血性心力衰竭,夜里四点多走的,走得很安详,没什么痛苦。享年八十一岁,也算寿终正寝。
  訾崇茂离世得突然,没来得及办告别展,也没来得及抱上孙子。
  而那场不欢而散的争论,竟成了訾岳庭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锦城美术协会次日发布了讣告,丧礼由訾岳庭操办的。由于事发突然,訾岳庭甚至没有想到通知远在大洋彼岸的肖冉和小檀。
  訾崇茂生时才望兼隆,德高望重,在业内声名远扬,门下生不计其数。丧礼足足办了三日,前来殡仪馆的悼念者有近千人之多。
  也是在葬礼上,訾岳庭才恍悟,自己这辈子做过最尽职尽孝的一件事,竟然是为父亲办一场体面的葬礼。
  同一套肃穆的黑西装,他穿了三天。这三天,他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披麻戴孝站在门厅处,压着眉,与人弯腰握手,接受每一位亲友的悼念。
  三天,他没有落泪。不是因为不伤心,而是他想到,从小父亲就不喜欢他掉眼泪。
  可他还要怎么坚强?爸爸,妈妈,姐姐,都走了。
  十年厄运,至此以他一人的孤独终结。
  摆完最后一桌豆腐饭,訾岳庭拖着沉重的肩回到家。电饭煲里温着白粥,是给他留的。
  林悠怀孕三个月,除了丧礼的第一天,訾岳庭都没有让她去现场陪他。可哪怕他到家再晚,她都会留灯等他。
  訾岳庭脱掉外套,坐在沙发上,失神地在解衬衣领扣。
  白天,来了很多人,和他说了很多话,但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的脑子是空白的状态,现在也一样。
  林悠静悄悄地来到沙发旁,握住他的手。
  “我没有爸爸了。”
  訾岳庭抬起头,用深陷的眼眶望着她,说:“现在好了,唯一的负重也没有了,我可以轻松地活着了。”
  说完这句话,他抱着林悠哭了。
 
 
第77章 .  春草   (正文完)
  “这是岳庭小时候画的, 也是他第一次得奖的画。这个章,是我请国内著名雕刻艺术家用白玉石做的,只可惜他不喜欢国画,去过欧洲之后, 就一心沉浸在西方艺术中, 这个刻章他也很少用……”
  “这是我带他去巴黎参加画展, 那时候他九岁, 第一次出国, 闹着他妈妈要买一顶画家帽……”
  受激素影响, 孕期林悠的情绪非常不稳定。
  白天没有食欲, 无精打采, 到了晚上, 就不停地做噩梦。
  有时梦到爸爸, 有时梦到妈妈,还有时会梦见訾崇茂, 梦见北川、小坝……所有离去的人,所有不复存在的地方, 轮番登场。
  怀孕前三个月, 她的体重不增反减。
  易怒,烦躁,感伤……前二十多年里她所有未发泄的情绪,都在这三个月里倾数迸发。
  连訾岳庭也没想到,怀孕对人的影响会有这么大。
  她会因为一家店的抄手不好吃而生气,会为了工作上的小事而较劲,会因为早上看的一条社会新闻而郁闷一整天,没由来地掉眼泪。
  “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在阿坝的盘山公路上, 迷路了。天太黑,一个转弯,你忘记踩刹车,我们都掉下了山。”
  声音突然化作哭腔,“之前在嘎贡遇到的事,我越想越后怕。”
  电视里在播几名驴友在川西深处自驾失踪的报道,訾岳庭赶紧换了个台,“好好的怎么想这些。”
  “我也不知道,我控制不了自己。”
  过去她习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哪怕工作压力再大,也从未受困于焦虑。
  但现在,也许是因为怀孕后对他的依赖感越深,她心里变得放不了事情,什么都要跟他说,和他诉苦,分摊忧虑。
  她一个人已然无法消化这所有的情绪。
  家是最容易产生矛盾的地方,訾岳庭一有空就带她出门散心,但情况并没有多大的缓解。
  出于安全考虑,外出坐车,訾岳庭都会让林悠坐在后座,一来是比较舒服,二来也有安全考量。
  但林悠不肯,十分固执地要坐在前座。
  “万一出车祸了,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还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我们是去散步,不是去殉情。”
  訾岳庭把她安顿在副驾,系好安全带,“别想了。我们都活得好好的,活到八十岁,糖尿病高血压都得一遍,折腾够了才能走。”
  就像有人喝酒了会睡觉,有人喝酒了会撒泼,每个人在孕期的反应也不一样。
  而体现在林悠身上的孕期反应,就是眼泪变多了,身心的压力都要靠眼泪释放。
  没有婆婆照料,也没有娘家人在身边,大事小事都落由他们两个人操心。
  訾岳庭养过孩子,却没有经历过孕育生命的过程,如何照顾孕期的妻子,全靠向身边人取经。
  有一回在老宅吃饭,许哲民问起他林悠的情况。
  “孕检查了没有?”
  “查了。”
  “男孩女孩?”
  訾岳庭愣了一下,说:“我们没查那个。”
  怀孕这件事,是计划之内,也是计划之外的。他早早就开始戒烟酒,如果不是家中白事来得突然,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办过婚礼。
  出于对生命的态度,他们还是去医院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包括基因检测,唐筛等等,以确认孩子的健康。
  去拿报告的那一天,訾岳庭前所未有的紧张。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赌徒,而迎接他的,是人生中最大的一场赌博。
  他不敢揭开骰盅,因为害怕等来最坏的结果。
  如果唐筛的结果不好,无形中等于给孩子判了死刑。
  那天,訾岳庭是一个人去医院拿的报告,他甚至没敢告诉林悠出结果的事情。
  在这之前,訾岳庭做了非常多的功课,也去私下咨询过身边的医生朋友。
  当时,医生朋友跟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西方医学有时候是看不见人伦的,他们并没有那种把生命当做生命的态度。”
  如果在胚胎时就发现了孩子是畸形儿,理性考量,应该中止妊娠。但在感情上,没有父母能接受得了。
  唐氏综合征筛查的结果跟医院检测水平,孩子本身的情况都有关系,概率统计上来说一般都会取平均值,而不是中位数,所以结果不能说是绝对的准确,而是相对的。
  生命存在太多的随机性,偶然性。
  每一个父母,其实都在赌博。
  头一天晚上,林悠是睡不好觉,而他干脆就没睡着。
  直到确认过报告上的所有指标都在正常值,一颗心才落定。
  许哲民问:“在家吐得厉害吗?”
  訾岳庭摇头,“不厉害。”
  怀孕之后,林悠食欲不太好,吃什么都没味道,倒没怎么吐过。
  “你姐怀孕的时候也这样,头三个月就像个□□桶,情绪波动特别大,我都不敢惹她。三个月之后才开始稳定,然后是孕吐,吐到大约六七个月左右,也就不吐了。”
  许哲民说:“你还有得熬。”
  是熬不假,但这种熬,是有盼头的。
  这样甜蜜的烦恼,也许一辈子他只会经历这一次。訾岳庭对此分外珍惜,并且充满了憧憬。
  一直到怀孕八个月,林悠还坚持去上班。
  马家村案后,林悠受到表彰晋升,调到了市局的经侦支队,工作比较稳定,不像之前在派出所时,出任务比坐班的时间还多。
  訾岳庭向系里申请一周只排一节课,剩余的时间都花在了照顾家庭上。
  每天送过林悠去上班,他便回家研究菜谱,变着花样做一桌饭,就为了能看她多吃两口。
  日子久了,林悠发觉,抛开那些深邃的言谈和艺术家与生俱来的神秘感,他的本质单调到不行。
  艺术家也是普通人,要吃饭喝水,与一日三餐为伴。
  在外面,他是一本正经的大学教授,艺术评论家,画廊主理人……回家关上门,他便只剩一个身份——丈夫。不仅熟练掌握一切厨房技能,而且任劳任怨,从不打商量,对她的任何要求都会没有底线的妥协。
  他也并非是天生这种好脾气。
  只不过因为对前段婚姻生活某些片段“记忆犹新”,才不想老调重弹。
  林悠看着面前满满一桌菜,孕妈妈需要的营养他都考虑到了,每一道都是用心做的。
  她一感动,情绪就失控,眼泪稀里哗啦地就往下掉。
  “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你是我媳妇。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訾岳庭已经习惯在口袋里揣着手帕,随时随地准备好给她擦眼泪,“等我老了,有得是你照顾我的时候。”
  随着肚子慢慢隆起,预产期一天天临近,林悠的情绪也因为行动愈加不便而逐渐稳定了下来。
  林悠休了三个月产假在家。訾岳庭无意中发现,她时常一个人站在全身镜前发呆。
  所有孕期的女人都会有同样的烦扰,怕自己会变丑衰老,身体变形走样,妊娠纹……等等。
  而起因是,有一次洗澡,林悠发现自己胸前起了一片红疹。
  害怕林悠在浴室摔倒,从六个月开始,訾岳庭就陪着她洗澡。
  担心有什么问题,两人第二天就去了医院。医生说,这是胎毒在女性身上的自然反应。同时,医生还说了一些胎毒可能会产生的影响,包括黑色素沉淀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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