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悠担心自己搬过来耽误了他很多时间,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他也有正事要忙,不能整天都围着她转。訾岳庭听过她的担忧后,反而坦白道:“其实我不忙。”
甚至还很闲,每天都在想着怎么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不仅闲着,还没灵感。五脏六腑空无一物,日子过得像烧纸,遍地是余烬。
走出瓶颈期,他需要一个契机,或是一个人。
林悠出院后,訾岳庭瞒着她和林文彬见过一次面,大约也是他们最后一次以朋友的身份见面,在居酒屋。
在某种程度上,林文彬已经接受了他们在一起的这个事实,他暂时还无法接受的,只是往后应该如何面对他。
“早几年,我也喜欢过一个小姑娘。你应该不知道这事。”
訾岳庭没有应声。在林悠告诉他之前,訾岳庭确实不知道林文彬有过这么一段。
“现在想想,其实那都不能说是喜欢。那姑娘……也不算特别漂亮,但就是很新鲜,因为她还是个小孩,所以和她在一起,我也像是回到了二十岁,又年轻了一回。”
林文彬挠了挠眉头,神情陷入某种自我思索和纠结中,“但那种感觉……是短暂的快乐,是一种幻觉,迈进家门的那一瞬间,就落回到了现实。”
訾岳庭问他:“这事你媳妇怎么说的?”
“我媳妇……她很现实,她知道一辈子不出轨的男人是不存在的。就算身体不出轨,精神也会出轨。结了婚,哪有那么容易说离就离的?更何况还有孩子。”
林文彬不愿再聊婚内事,搁下酒盏,扭头认真问:“我跟你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是想跟你确认一下,你觉得自己对她的感情,是激情和新鲜感,还是真想和她过日子?”
第74章 . 选择
訾岳庭淡淡道:“人们总是认为自己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东西, 但多是时候,喜欢并不是先行条件。”
西方极乐世界的人们喜欢吃甜食,因为他们不知道苦是什么味道,毕竟那里并不存在这种东西。
人们喜欢什么, 往往取决于他们能选择什么。
「我选了这个, 所以我一定喜欢。我没有选择其他的东西, 所以它一定不是那么好」。心理学上认为, 大脑会优先做出这种推断, 并在事后进行自我说服, 只为了证明自我选择的正确性。
訾岳庭借林文彬过往的经历剖析, “就像你。我觉得你并不是因为真的喜欢现有的生活, 而是世俗和经验告诉你, 你应该回归家庭, 你才做出了选择。”
林文彬听得混混沌沌,“有那么深奥吗?”
早二十年, 他便自认与哲学无缘,“我单纯只是懦弱, 不想拿人生冒这个险。”
“要这样说, 结婚也是一场冒险。”
“是。所以我想问问你,是不是真准备好了。”
他们也算是过来人,再清楚不过,无论换再多个对象,爱情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过程,并无新意可言。
唯独让人抱有期待的,只是不同的人能带来不一样的感受。
訾岳庭深虑后作答:“百分之百的信心……说实话,我没有。”
他不会留一句满话,正如这世界上不会有一杯满杯的水。水满则溢, 月盈则亏。
要达标十全十美的爱情,那他从开始就不合格。
但正因有其独特的瑕疵,一件作品才能称之为是艺术,而非完美的工艺品。
“当初我决定和肖冉结婚,和你一样,是因为优先做出了选择。五年婚姻,我不停在说服自己接受这个选择,承认它的正确性。我选择的,就是我所爱的,直到我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领悟到这一点后,他便给自己定下条例。要先爱,再做决定。
訾岳庭说:“至少这一次,我没骗自己。”
去市局报道的那天,林悠是和沈一安同场做的笔录,而訾岳庭在一楼的政务大厅等她。
离开问询室时,周姐提了一嘴记功嘉奖的事情,暗示有升调机会,顺便也探了探两人的口风。
沈一安听完后没有立即表态,而林悠从一开始没有争功的心,她清楚自己年轻资历浅,这个机会原本就不属于她。
电梯从八楼降到接近地面,原本一路保持沉默的沈一安突然沉肩说:“录像设备是林悠拼命抢回来的,这个功应该记在她头上,我没有怨言。我还想在基层多干几年,积累经验。”
这句话当着领导的面说,可以是以退为进,但沈一安此刻的真挚程度,丝毫不让人怀疑他的用心。
周姐问:“真心话?”
沈一安点头,“真心话。”
警察的职业性质决定了男性会有更好的发展,周姐内心实际也更倾向于找找好苗子,培养一些核心骨干警员。
“你想清楚了。这样的机会,十年都不一定有一次。”
沈一安释然道:“嗯。我想得很清楚。”
电梯到达,周姐最先走出电梯,訾岳庭准备上前来帮她拄拐,林悠突然按住了电梯的开合键,说:“你等一下,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电梯门重新合上,林悠撑着拐杖转身,说:“你没必要这样。”
沈一安故作不以为然,“我不是想把机会让给你。小派出所,也能办成大案子,而且现在最缺人的岗位都在基层,我没那个雄心壮志去搞政治。我对戴哥有感情了,不想走。”
林悠当然不信他的论调,大约只有最后这句,勉强能算真心话。
沈一安经不住她眼神的拷问,直说了,“害你腿摔成这样,我心里不畅快。你就别问了,该想的我都想过了,也想清楚了。最后怎么调动,我说了也不算,还要看公示。”
坦荡的人,做坦荡的事。
林悠觉得是时候把误会说开了。
“你看过我的籍贯吗?”
沈一安反应了一会儿,点头。
“我老家,在北川。那年地震,我们学校有一半的人都被埋在地下……而我是那个幸存者。”
林悠说:“是他把我背出来的。”
沈一安愣住。
电梯门重新打开,林悠扭头冲訾岳庭笑了笑,然后回首看向沈一安,似在问他,也似在问自己,“你说,人是不是应该报恩?”
右腿迈出电梯,訾岳庭便稳稳扶住她的胳膊,两人互借着力往前走。
“刚刚聊了什么?”
他很难得探究她工作的事情,全因刚才她最后看过来的眼神,有些不太一样。
林悠说:“在说我们是怎么结缘的。”
“那故事可长了。”
“是。所以我长话短说了。”
“说了什么?”
林悠侧头看他,“说你心里,明明装着很大的一个世界,却愿意走进一座小村落,拿起粉笔画简笔画。”
訾岳庭抿唇不语。
“然后我师哥问我,这人是不是疯了。我说不是啊,书里有一个句子,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他就是这样的人。”
走出政务大厅,阳光铺满阶梯,幸福感正笼罩在两人的身影上。
林悠挽着他的胳膊,悄声说:“谢谢你选择做一个温和并且善良的人。”
才让他们的故事走到这。
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入冬,两人进入到了极为规律化的生活中,訾岳庭忙着照顾林悠的一日三餐,生活起居,也忙着准备一场时隔十年的展出。
而他只准备了一幅布面油画,画的名字叫做「Iris」。
虽然画中的主角是她,但林悠至今也没有见到这幅画的真实面貌。
为了保持神秘感,訾岳庭坚持要在画展开幕的当天,由她亲自去揭开面纱。
訾岳庭的课通常排在下午,吃过午饭后,林悠就一个人在家恶补艺术史,从文艺复兴的纪录片开始看。如果碰上天气好,林悠会拄着拐杖在荷塘月色里溜达两圈,活动筋骨。等他下班回了家,正好是晚饭时间。
訾岳庭问过她好几次,一个人在家会不会无聊。相比从前日夜颠倒的值班生活,在家养腿的日子的确很虚无,但林悠觉得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挺好的,也算是提前体验结婚过日子的感觉。
通常恋爱的头三个月,是甜蜜缱绻的热恋期,三个月后矛盾便慢慢开始显现,情侣间会爆发出越来越多的争吵。
但奇怪的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争执。
林悠还偷偷跟林旼玉取过经,问这种状况是不是不太正常。
在家里,一句话都不吵,好像生活的矛盾统统都消失了。一天中,有腻在一起的时候,也有安安静静,各做各的事情的时候。他进了画室,她就回屋翻翻之前的案卷,看看民法典。
只要出现了意见分歧,两人都会优先退让,谁也不争那一口气。
有一回在家吃晚饭,电视里在播一档真人恋爱综艺。当女生说出自己想以结婚为前提交往时,男生的态度突然变得沉闷。
这个场景在訾岳庭的脑中,仿若Deja vu闪现。
……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男人就不靠谱,典型的只是想玩玩。”
“也许他是在考虑现实问题,自己的经济实力,两人以后的生活……”
但只要他说一句不同的见解,马上声音就会响起,“看,你们男人就是会为男人找借口。”
话一出口,就把男人放在了性别的对立面上,根本无法继续融洽地交谈,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错。
訾岳庭突然问:“你觉得这个男的怎么样?”
林悠没什么太多的想法,“他可能有自己的顾虑吧,也可能,就是单纯的不想结婚。这也没什么错,毕竟,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想要什么的权利。”
“就这样?”
“这是个综艺嘛,综艺……不都是假的吗?”
林悠反问,“这很重要吗?”
訾岳庭摇了摇头,“不重要。”
一点儿也不重要。
生活可以很简单,很质朴。
难的是如何学会从复杂中抽离出来。
自从搬到荷塘月色后,深受园区艺术氛围的熏陶,林悠觉得自己不能只做个门外汉。她想更靠近他,更了解他,从他热爱的艺术开始。
在园区散步时,路过家规模不小的画廊,林悠驻足看了一会儿。
最近好像有展出,有不少人在内里布置场馆,外墙上也挂着巨幅的展览海报。
画廊里走出来一个长发的男人,站在门口点烟,见她的目光落在展览海报上,于是说了一句:“现在是开放时间,可以进来看看,免费的。”
男人留着小胡须,泼有墨点的牛仔裤配工装,浑身上下透露着艺术家的气息。
林悠手里还提着东西,另一只手撑着拐杖,走路都有些吃力,于是婉拒,“下次有空再过来。”
男人多打量了林悠一眼,问:“你是不是住在隔壁街区?”
“噢,是。”
“187?”
林悠诧异,“你怎么知道?”
男人笑了,“我和訾岳庭,老朋友了。”
适才自我介绍,“我叫何冰,这是我的画廊。”
何冰这个名字,林悠是听说过的,但并不是从訾岳庭口中。
主流媒体上那些夸夸而谈当代艺术的稿文中,基本都会提到何冰的名字,并且总是和前卫与先锋挂钩在一起。
看见外墙海报上的确印着硕大的「何冰」二字,林悠丝毫没有怀疑他的身份。
何冰掐了烟,主动过来:“需要帮忙吗?”
林悠说:“没关系,我自己能行,不麻烦你……”
何冰却已绅士地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几步路,我帮你提过去。”
林悠不好再拒绝,只有与他道谢。
路上,何冰问:“你不是做艺术行业的吧?”
林悠答:“不是。”
何冰毫不意外,“是,我猜到他不会再找圈内人。”
何冰虽然没有问她和訾岳庭之间的关系,但这种事,猜也都猜得到。
林悠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茬,何冰紧接着便说:“你没有见过他前妻吧?以前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挺熟的。”
几百米路,林悠走不快,只能被动地听何冰和她说故事。
“他前妻发起疯来那叫一个吓人。就有一回,我们在千岛湖办了个面对面的艺术座谈会,一伙人。头两天都好好的,有一天晚上,他俩回酒店,为了个什么事吵了两句,那女的就站在阳台上,往下头撒钱……钞票漂了一鱼塘,还是酒店的工作人员下去捞的。”
回忆到这,何冰感慨,“双鱼座的女人,恐怖。”
都知道北方女人彪,但没见过这么彪的。找个这样的摆家里,只能烧香供着。一个人撒泼,一个人忍。当时他们圈里的人都在聊,日子过到这份上了还不离婚,两人都有病,都病得不轻。
第75章 . 价值
下班回家, 訾岳庭看到茶几摆了新的水果,挂好外套问:“你今天出门了?”
“嗯。在园区里转了转,就在便民店买了些水果。”
“你一只手撑拐杖,一只手还能提水果?”
林悠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 又或者是过分小心, “我只是骨折了, 不是残疾。”
訾岳庭折起袖子准备做饭, 看见水槽里有只新杯子, 不是他们平时在家会用的杯子。
訾岳庭想了一会儿, 问:“下午有人过来?”
“下午我出门买水果的时候, 看到隔壁的画廊有展出, 就看了一会儿。然后遇到了何冰, 我请他来家里坐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