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庭春草色——乙夜/枼青衫
时间:2021-01-26 10:19:06

  这段时间林悠经常加班,交代过家里不必给她留饭,通常像今天这种情况,她会提前打好招呼晚上回家吃饭。
  但林悠并没有这么做。在高架上堵着的那半个小时,手机就在手里,她却没有点开家庭群组。
  汪虹是锦城文工团的音乐剧演员,为了保持身材,对于饮食方面非常节制,一餐只吃小半碗饭,家里从没有留夜宵的习惯。
  林悠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訾岳庭没有答应,今晚她就只能饿肚子了。
  那也总比空虚着回家好,至少她主动过了,心里是满的。
  訾岳庭没多想什么,打下转向灯。
  因靠近高速路,这家麦当劳是停车场点单的模式,并没有堂食座位。点单区在左驾,訾岳庭于是问她,“你要吃什么?”
  林悠微微倾身在看菜单,没有眯眼睛。警察体检,她的视力是满分过验的。
  “就一号套餐吧。”
  訾岳庭在液晶屏上操作,只点了她想要的。林悠问:“你不吃吗?”
  訾岳庭原想说,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不过现在的九零后,基本是吃垃圾食品长大的。
  然而话未脱口,就被猜中。
  林悠看着他,“你是不是想说,垃圾食品吃多了不好。”
  訾岳庭无奈,“你也知道。”
  长辈说话的套路都是一样的,林文彬也差不多。
  点单结算,手机支付,訾岳庭取好票,把车子开到前面的取餐窗口。
  等待的时间里,林悠问:“那什么对身体好?”
  訾岳庭答不上来,出餐速度也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最早的美式公路快餐模式,是为高速路司机准备的。全程都不需要下车,只有固定套餐可供选择,出餐速度一流。
  纸袋递到了林悠的手上,为了不影响后面的取餐车辆,訾岳庭快速驶离取餐窗口,把车子停在了专属停车区域。
  食物的热量透过纸袋传到她的手心里。现在天热了,汉堡装在打包袋里一时半会也凉不了。林悠想象了一下他陪她在车里吃汉堡的情形,确实有些怪异。
  她最后决定,“我回去再吃吧。”
  这地方离家不远了。
  訾岳庭点头,“好。”
  态度也算百依百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车子开进别墅小区,訾岳庭准确地把车停在了林文彬家门口,间接证实了林悠之前的猜想。
  下车前,林悠说:“对不起。案子的事没帮上你什么,还给你添麻烦了。”
  訾岳庭说:“这不算麻烦。”
  人生比这麻烦的麻烦,太多了。只是她还不曾真正的遇到。
  “那我先回去了。”
  外头的雨还没有停,訾岳庭说:“你等一下。”
  訾岳庭撑伞下车,从后备箱里将包装好的油画拿出来。画的尺寸不大,但为保险起见,訾岳庭将它夹在右臂下,用身体挡雨,然后再绕到副驾开门。
  黑伞正遮在头顶,一滴雨也没淋到她。
  “我之前答应过送你小叔一幅画,拖了好几年。这幅画是我的私藏品,你帮我给他吧。”
  已经到了门口,他完全可以自己进去把画交给林文彬,如此才能显出诚意。但訾岳庭觉得太过正式,尤其自己今天穿成这样,他不想林文彬有什么负担。
  一把伞,两人撑,其实很局促。他甚至还和她保持了礼貌的距离,把画放在两人中间。
  皮鞋踩积了水洼的平地上,雨落在平阔的肩头。他到底是为画撑的伞,还是为她撑的伞,已无从求证。
  配合她的步伐,行至有雨檐的门廊,訾岳庭站定,把画交到她的手中。
  “不要带着偏见去看一个人,许彦柏和我不一样。你们还年轻,路还长,往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来这才是正题。
  林悠抱着画,手里的打包袋还是温的。一整天的情绪积压,终于到了临界点。
  “……去哪找和你一样的人?”
  是的,许彦柏和他不一样,那哪儿能找到和他一样的人?
  訾岳庭愣在原地,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也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她在哭。
  林悠当他看不见,用手背抹了下脸,掩耳盗铃道:“是雨。”
  訾岳庭看着她,鬼使神差说了句,“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显然林悠并不领情,“我二十四岁了,不需要监护人。”
  訾岳庭哽住,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突然看见她落泪,觉得心疼。他其实并不清楚她流泪的缘由,连那句话也是多余说的。有林文彬在,她何必要找他?
  但很快,林悠就收整好了情绪,“画我会交给小叔的。你回去吧,别淋湿了。”
  回去的路上,訾岳庭开车经过了那条被砸车的小道。这条路上几乎没有人,偶然见到几辆停在小树林边的汽车,不猜也知道是做什么的。
  生活太苦,谁都需要找乐子。像林悠那样活着的人,才是大多数。工作生活,仿佛不懂寂寞,又或是早被生活的平淡所麻痹。
  訾岳庭想,她明明这样年轻,这样美丽,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应该有一个人带她去看看万花世界,体验人生种种。今晚,他发现自己很愿意做一个导师。
  回到家中,訾岳庭进到画室,独自坐了一会儿,最后翻出了藏在书柜中的剪报。
  「林国栋,生前系北川羌族自治县小坝乡公安分局副局长,2008年5月25日,因保护一名处在极度危险中的女记者光荣牺牲。」
  是的,这份报纸他还留着。而关于那场灾难的一切,他都记得很清楚。
 
 
第11章 .  交代    二〇〇八年春。
  二〇〇八年,春。
  訾岳庭背着画具画箱,坐上小巴车,踏上前往北川支教的路。
  同行的支教老师来自五湖四海,有来自北京的大学生,来自浙江的人民教师,还有和他一样的自由职业者。
  面包车上,羌族大叔与同行人打趣道:“北方冻皮,南方冻骨。你们北方人来了这儿,不一定熬得住。”
  北方人当然不信,大叔转头又问訾岳庭:“你是从哪来的?哈尔滨?”
  訾岳庭答:“锦城。”
  大叔一听,说起了土话,也不怕得罪车里的其他人,“咱四川小伙就是长得亮敞。”
  山区的路不宽敞,小巴车一路晃啊晃,穿山又越岭。訾岳庭看着窗外满山葱郁,有感于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美院出来的人,真正一心一意留在艺术行业里的很少。过几年再看,各行各业的都有。做教育培训的,整容的,餐饮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见不着的。
  从巴黎回来后,訾岳庭没有走那条当下最时兴的路,会说几句英文,参加过几个展,就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艺术家,完全功利化。
  如果一个人想要收获名利,那么他会得到他想要的,遍地都是沽名钓誉者,根本不缺他这一个。
  訾岳庭很清楚,自己的创作生涯不过才刚刚开始。
  在欧洲的那两年,他看过蓬皮杜,去过双年展,在MoMA逛了一个又一个下午。西方艺术的瑰丽曾深深触动他,也让他开始迷惘,自己的定位究竟是什么。
  像Vedova一样在画布上泼油漆,还是像杜尚一样把小便池搬进博物馆……那些都已经是过去式。没有人能说清楚,下一个浪潮是什么。
  东西方的艺术语言存在沟壑,与水土、文化、人情风貌也有关系。
  没有受过宗教文化洗礼的东方人,很难受触于乌菲兹里高悬的文艺复兴油画。无论现世如何歌颂那些不朽的大师们,后世也诞生不了能与之比肩的作品。当代艺术更像一种快餐品,人们不再为信仰而作画,转而服务于大众趣味,服务于金钱。
  訾岳庭选择了回来。回到了生养自己的土地,他想去看看真正的农村,最好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
  林文彬告诉他,“我老家,大山沟,你想看的都有。”
  于是他来到了北川。
  躲进深山老林里,是艺术家们逃避现实最常见的方式。訾岳庭并不否认自己有想要避世的情绪在作祟。他不愿与世俗合流,一心只想走自己的路。年轻给了他足够的底气,若没有路,便用双足开路,若未尽兴,绝不轻易靠岸。
  小巴车开过湔江坝桥,羌族大叔与年轻人介绍起了北川县城,“这是迴龙街,平时最热闹的地方。咱们这儿是大禹的故乡,就是大禹治水的那个大禹,一会儿就能路过大禹庙了 。”
  窗外,街口的小商贩在插科打诨,本就不宽敞的路两边拉着「喜迎十七大」的红条幅。行人多,汽车少,每隔数十米就有一座绿色的电话亭,系着红领巾,刚放学的学生在里嬉闹。整条闹市,要属金星啤酒的广告牌最醒目。
  03年,北川设立羌族自治县,但本地仍以汉族居多,羌族人口仅占三分之一。镇上无高楼,街上也少见有外地人。再往北去,就是阿坝州,九寨沟、黄龙、四姑娘山都是名气响当当的景点,游客扎堆往那跑,甚少会在北川这座小城停留。
  在訾岳庭眼中,这座平淡无奇的小县城,就如一座不被外人打扰的世外桃源。重山复岭阻隔,青山绿水环抱,带给了人们宁静与闲适,同样也带来了落后与闭塞。
  在这个地方,他可以不问世事,潜心创作。
  小巴车开到北川中学的门口,郑校长亲自带着校委员会主任和书记来接支教老师,每人敬茶一杯,以表欢迎,还在附近的酒店订了包厢,准备了接风餐。
  老师们颠簸了一整天,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到了校舍,都想先休息整顿一晚,有些晕车晕了一路的,根本连晚餐也吃不下。最后只有让訾岳庭作为代表,陪着郑校长一行人去了酒店。
  招待远方来客,郑校长特意开了瓶52度的剑南春。
  晚上回到校舍,喝得头昏昏腿发沉的訾岳庭躺在硬板床上,滑开诺基亚手机,上面有十几条消息和未接电话,备注是“媳妇”。他只点开看了第一条,然后回拨过去。
  “我到了,下午到的,这不是陪校长吃饭喝酒嘛。没喝多少……三个月我就回去了,乖……”
  口齿不清地讲完电话,訾岳庭呼呼大睡。
  身边的朋友都不解,訾岳庭根正苗红,人又长得有模有样,放哪儿都是香饽饽。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美女,锦城圈子里一片痴心等他的姑娘也不少,怎么去了趟法国,最后找了个北京妞,说回头就回头了。简直是未解之谜。
  林文彬也问过他,“肖冉究竟是怎么搞定你这个浪子的?”
  訾岳庭那段时间也挺苦闷。刚回到锦城,不适应,对未来生活也很迷茫,夜里时常约三五好友喝到一两点,借此来麻痹苦恼。
  有一回醉后,訾岳庭终于说了实话:“她先搞定的我爸。”
  回国时,肖冉没有直接飞北京,而是跟訾岳庭一起回了锦城。
  起初,肖冉只说想跟他回锦城玩几天,訾岳庭没多想什么就答应了。二十几年,他从没往家里正经领过女朋友,马上就要奔三,带个女朋友回去也不过分。
  可这一领回家,万事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肖冉嘴甜,知道怎样讨老人家喜欢,加上北方姑娘性格直爽,也不藏着掖着什么,一见面就掏心窝子。訾崇茂对这个未来儿媳妇很是满意,本来只说玩个三五天,后来直接留人住了下来。
  他们处对象的事情,一开始就没瞒着家里。两人是在巴黎的一场华人联谊会上认识的,通过一个共同的华侨朋友。訾岳庭当时孑然一身,觉得肖冉漂亮外向,性格也好,就交换了MSN。
  肖冉的家境也不差,海淀大院出来的姑娘,家里头还有点红色背景,父亲是最早一批去到法国留学的现役外交官。肖冉在巴黎学的是艺术管理,虽然不画画,但也懂艺术。
  从前訾岳庭身边有一群胡吃海喝的朋友,和肖冉恋爱后,渐渐就疏远了他们。肖冉的头脑比较清醒,觉得和这群人厮混没什么前途,一直很反对訾岳庭和他们接触。
  当时訾岳庭身边的朋友都觉得肖冉不简单,有心机,这还没熬成媳妇呢,上来就先管控住了他的交友圈。可当时訾岳庭哪在乎这些,他觉得自己喜欢她,就够了,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锦城男人,耙耳朵,对媳妇从来都是言听计从,说一不二。
  毕竟媳妇是要跟自己过一辈子的,朋友嘛,成家立业后该散的都要散,真正能走一辈子的z,少之又少。
  后来訾岳庭身边真就没几个朋友了,只剩下肖冉了。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万事已晚。
  来北川之前,訾岳庭去阿坝的山里呆了几个月,找灵感,而肖冉一声不吭地留在锦城等他。
  就这么短短几个月,訾崇茂就彻底认下了肖冉这个儿媳妇,还给她在锦城找好了工作。比起从小什么都要和家里对着干的訾岳庭,肖冉那叫一个百依百顺。訾崇茂心里门清,自己儿子是个风筝,而肖冉就是根线。只有牵住了这根线,才能免得訾岳庭在外头到处乱飞。男人先成家后立业,稳稳性子,没什么不好。
  那段时间,也不知肖冉都给老爷子灌了什么迷魂药,家里三天两头就打电话过来,催他赶紧回去结婚。
  訾岳庭只能和好友诉苦,“我现在是被逼上梁山,身不由己了。”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事已至此,哪怕是赶鸭子上架,这个责自己是一定要负的。
  肖冉是为他来的锦城,无亲无故,一个人在这边工作,等了他一两年,一句不想结婚就把人打发回北京?他干不出这样的事。况且在法国的那两年,他们有非常美好的回忆。因为那段日子自在无忧,没有生活上的顾虑,他们之间从未爆发过尖锐的矛盾,基本上就是整天聊艺术喝香槟,哪里有展就去哪里,欧洲一座座城市这么逛下去,沐浴在地中海的阳光里,日子何其美妙。
  訾岳庭身边没有别的女人,以前谈过的,分手时都断干净了,只有肖冉。二十八岁的男人未婚,不算大龄,但二十八岁的女人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若不是想和他结婚,不会耗上三五年在这个人身上。
  结婚,似乎是他唯一能给肖冉的交代。
  怕结婚的男人,不算是个男人。
  于是,在熬过了几个无眠的夜晚后,訾岳庭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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