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 雎安的声音又响起:“我来找你是为了巡查之事, 柏清师兄去年起甲子大卦, 算出穷凶之灾,时在冬至位于南方,灾源未明。我过几天准备去南方查看情况。思薇你负责的梁州在西南,师母负责的扬州在东南, 我们可以同行至豫州再分开。”
雎安要去解决南方大灾?
即熙一听就着急了,柏清每年都起卦,这却是第一次算出穷凶之灾,其中凶险可想而知。雎安双目失明重伤才愈,魔主也不知在哪里虎视眈眈想要他的命,他居然还要去南方巡查?他不想活了?
贺忆城看见即熙的表情不好,担心她生气之下冲出衣柜,赶忙拉住她的袖子,低声道:“冷静,冷静。”
正在这衣柜内衣柜外都十分热闹的时刻,昭阳堂外又传来寄云的声音,她大声喊着:“宫主大人?宫主大人?”
柏清皱着眉头只觉得头疼,对雎安说:“都怪我多嘴说了你想去南方,今天你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这怕是又来请求同行的。她太会闹腾,你还是先避一避罢。”
衣柜里的即熙和贺忆城听见“避一避”这个词不禁心下一惊,面面相觑。屋外一阵走动声伴着思薇急切的喊声:“师兄不可……”她像是被什么拦住了赶不及阻止,声音都因为焦急而变了调。
思薇的这个衣柜有左右两扇可以拉开的门,即熙和贺忆城站在衣柜右侧,只见左侧衣柜门被打开,光落在他们身前的空地上,思薇惊恐的眼神正和即熙的对上。所幸柏清的视线正好被右边柜门挡住,因而并没有看到他们。
然后雎安就走进了衣柜里,他今天换了夏季宫服,白色丝质布料上织着深浅不一的红莲与红色星图,整个人看起来比从前气色好了很多,随着衣柜门合上他的身影就隐没在黑暗中。
即熙僵硬地看着眼前的雎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第一次见到这衣柜的时候还想这衣柜藏三个人都绰绰有余,这真是一语成谶。思薇没事用这么大的衣柜干什么?她衣服又不多,衣柜空着落灰啊?
这算是个什么情形,前有狼后有虎,她该怎么办?
正在即熙暗自焦灼的时候,黑暗里想起轻微的一声低笑,雎安低声说:“师母?你为什么在这里?”
即熙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雎安不是看不见么?他他他,他就算察觉到有人在,怎么会一下子就知道是她!
“我……我躲一下柏清……哈哈……哈哈…”即熙尴尬地低声回答道,她偷眼瞥了一下身后的贺忆城,贺忆城抱着兔子屏住呼吸,表情僵硬得仿佛要心梗。
雎安点点头,继而温和带着笑意说:“那您身后那位是谁呢?”
即熙和贺忆城对视一眼,后者闭上眼睛又睁开,认命地笑起来,换上平时游刃有余的公子哥做派,笑道:“我是巨门星君的朋友,因为某些原因入夜才来拜访,黑灯瞎火孤男寡女怕你们见了误会,就先避一避了。”
雎安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光线暗淡下看不见他的表情,片刻之后他微微弯腰行礼:“何公子。”
见雎安分辨出自己的声音,贺忆城也十分得体地微微弯腰回礼:“宫主大人客气。”
即熙站在二人之间,整个人高度紧张地观察着形势,两个人每说一句话她都胆战心惊。贺忆城和雎安在衣柜里隔着她相互寒暄,这场景未免太过荒唐,以至于她想掐一下自己看是不是在做梦。
正在她陷入这紧张又尴尬到无以复加的境地,恨不能打个洞把自己埋了的时刻,左右衣柜门突然全部被打开,光芒大盛照亮了衣柜里的三个人。
“寄云走了,小戚说他想……”柏清的声音在此停住。即熙不太想转过头去看柏清的表情,在那个刹那她脑子里闪过不知道多少乱七八糟的想法,最后归于一片平静。
她大彻大悟,或者说破罐破摔了。
即熙转过头来,只见思薇阻止柏清的手还搭在他的胳膊上,柏清师兄的眼睛瞪大得让她担心眼珠子是否还能妥当地待在眼眶里,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加入这场乱局的戚风早站在门边,尚且保持着他万年不变的冷静表情。
她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拍着手道:“嗨呀,这么巧,今天思薇的房间这么热闹啊!”
柏清的目光却只在即熙身上落了一瞬,就转到她身侧的贺忆城身上,那眼神就从震惊转为愤怒,他咬牙切齿道:“贺忆城?”
即熙抖了抖,只觉得头疼欲裂,贺忆城总是代表悬命楼抛头露面,仙门百家大都对这张脸很熟悉。
灯火摇曳万籁俱寂中,贺忆城的目光从房间里每个人的脸上一一看过去,他微微眯起眼睛然后笑起来,慢慢抚摸着兔子从衣柜里走出来,说道:“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吓到各位了。是这样,我很用心地养了一只兔子,这不是悬命楼散了嘛我就和这兔子相依为命。前些日子它走丢了,我心急如焚四处寻找,这才在巨门星君的院子里找到它,既然已经兔子找到我也就不打扰了。”
他笑意盈盈地一边说一边向门边退去,戚风早却一道符把房间的门窗全封了起来。柏清拔剑出鞘指向贺忆城,因为愤怒剑气涌动直奔贺忆城而去,贺忆城胸口受了剑气吐出一口血来。他跪坐在地,手里的兔子一溜烟地跑到了思薇身边。
柏清剑尖指着贺忆城的喉咙,贺忆城抬起头来,唇边溢出鲜血笑容却灿烂:“咳咳……星卿宫不是禁止私斗么?天梁星君这是干什么?”
“你也知星卿宫是什么地方,居然敢来这里造次?还敢潜入巨门星君的房间?”
面对柏清的质问,贺忆城并不回答也不去看思薇,只是捂着心口笑道:“所以呢,天梁星君不想放我走,你想杀我?”
“你敢进星卿宫,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即熙有点着急,刚想上前说什么却被雎安拉住胳膊,他微微摇摇头。
贺忆城说道:“这便好笑了,天梁星君以什么理由杀我?”
“你是悬命楼的副楼主,这些年助纣为虐作恶多端,多少人死在悬命楼的诅咒之下,你难道不是人人得而诛之?”
“哈哈哈哈,没有证据,没有苦主,没有主审官,仅凭一句‘人人得而诛之’就可以判我的罪?我竟不知星卿宫就是世间法度,可以空口无凭判人生死。”贺忆城当即把柏清的话噎了回去。
柏清被贺忆城的话激怒剑气一时高涨,剑与贺忆城之间却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思薇咬着唇眼睛眨也不眨地站在贺忆城身前看着柏清,说道:“柏清师兄,他不会武功,你不控制剑气会杀了他的。”
柏清怔了怔,看向思薇。
贺忆城的笑意就有点挂不住,他在思薇的身后低声说:“你没必要……”
“做了就是做了,我不说谎。”思薇没有回头看贺忆城,她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臂把贺忆城挡在身后,对柏清说道:“他就是何弈,半年前讨伐悬命楼的时候我救了他的命,把他留在星卿宫,给他客居的身份还有祝符。今天晚上他是来找我的,衣柜也是我让他藏进去的。”
柏清像是不认识思薇一般看着她,万分不能理解地说:“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救他?他是悬命楼的副楼主,死于禾枷诅咒下的人哪个和他没有关系?师父也死在禾枷的诅咒之下。”
说到这里,柏清仿佛想到什么目光一凝看向贺忆城:“我如何不能判你的罪?禾枷咒死了师父,我星卿宫为苦主,问命箭为证,难道不能向你索命讨回公道?”
贺忆城的目光往即熙那里飘了一下,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你凭什么说即熙咒死了师父?”
说这句话的却不是贺忆城,而是思薇。
众人吃惊地看着思薇,思薇咬着牙看着柏清,一字一顿地问:“你有什么证据?”
柏清不可置信地说道:“诅咒原本就留不下证据,更何况她被问命箭诛杀……”
“问命箭就不会出错吗?你们为什么不问问她缘由!你们凭什么直接杀了她!”思薇像是积攒了太久的愤怒和痛苦,突然一股脑地爆发出来。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声来。
然后她的眼睛就红得不成样子,眼泪簌簌落下落在她衣服的红莲之上,思薇哭道:“即熙在星卿宫待了七年……她确实爱说谎,散漫自大也离经叛道,但是她决不歹毒决不残忍,她不会无缘无故杀害师父!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你们为什么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你们为什么不问问她,你们为什么要杀她……”
她去悬命楼讨伐的那天,从来没想过要救贺忆城。
她是去救即熙的。她想若是仙门百家真的要抓住即熙了,她就闹个乱子或者直接做即熙的人质,帮即熙逃走,然后找机会再向即熙问清原委。
可是她没来得及,她眼睁睁地看着即熙被问命箭一箭穿心,即便在问命箭射出的时候,她都不觉得即熙会被杀死。
在问命箭射杀即熙之前,她从不相信师父死于即熙的诅咒。在问命箭射杀即熙之后,她浑浑噩噩了很久,在怀疑和信任之间反复纠缠,可是到了最后她还是不能相信。
就算是问命箭认即熙是杀死师父的凶手,她也不认。
所以她才会救贺忆城,在他昏迷的无数个夜晚,她从噩梦中惊醒打开衣柜去看他。她害怕他死了,就像即熙一样猝然离世毫无征兆。
她怕她再没有证实的机会。
说到底她只是想听到贺忆城告诉她——星卿宫的前宫主,你的师父,你的父亲,他的死和即熙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她想知道,她的姐姐和她的父亲,这世上她曾仅有的两个亲人,并非死于自相残杀。
作者有话要说:衣柜:我承受了太多我不该承受的东西,比如六个人的修罗场
思薇这个姑娘……是真的刀子嘴豆腐心
她主是非,其实她心里明白,但是她不会表达。她对即熙是又爱又恨的,她确实会嫉妒即熙,即熙很多事也不符合她的价值观。但同时她也了解即熙,相信即熙的为人。
一个复杂的孩子
第42章 庇护
“即熙她知道……师父对我有多重要……没有万不得已她不会伤害师父。”思薇低声说着。
柏清手里的剑放下, 他似有不忍,皱着眉头说道:“她一走七年无人管束,人心善变, 就算她在宫中时算得上纯良, 谁知她在悬命楼会如何?”
“我见过她, 一年半以前我见过她。”思薇倔强地看着柏清,她颤着声音说:“我一年半之前在梁州见过她,那时我发现她是荧惑灾星, 我和她大吵一架一直追她到悬命楼下。”
“若我回星卿宫禀告她的身份,她就会被清理门户招致杀身之祸, 她明知如此也没有阻拦我更没有伤我分毫。她没变, 师兄我敢担保她还是七年前的即熙, 她真的没变。”
那时思薇发现自己受骗,愤怒至极不眠不休地追着即熙,即熙却只是逃,从来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逼急了即熙也只是说一句——你不是本来就很讨厌我么, 怎么搞得我跟个负心汉,你跟个痴心错付的小姑娘似的。
思薇被即熙说得愣住, 她想她似乎确实没有什么立场指责即熙。即熙欺骗了她,说到底是辜负了她的信任,可她从来没有向即熙表露过信任或敬爱, 哪里谈得上辜负。
她从来没有表露过。
可是当即熙拼床安慰她的噩梦时, 她也会半夜醒过来帮即熙把她踢掉的被子盖好。
发现即熙不知天高地厚地准备破门禁离宫时, 她也会慌得鞋也没穿好,就跑去叫雎安师兄救即熙。
看即熙上天象纪年课痛苦不堪的样子,也会故意把笔记记得详细周全,等她来借。
发现即熙是禾枷时, 也会怕她被讨伐被清理门户,所以对星卿宫隐瞒了她的身份。
她讨厌即熙,嫉妒即熙,伤害即熙,因为即熙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姐,她永远要和她比较。
可她也信任即熙,敬佩即熙,爱护即熙,因为即熙是她的姐姐,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给予过她温暖的亲人。
然而她对即熙说出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指责,还是由被骗而生的愤怒,伤人的刀子,她到最后也没有叫过即熙姐姐。
“我就想知道真相……我不信是她……我要听她说话。她是……她是我姐姐啊……”
思薇逐渐泣不成声。
“其实我最想问她的……不是指责也不带愤怒,我想心平气和地好好问问她……当年她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是不是因为我说了很难听的话……我一直在找她,她这七年里杳无音讯,她是不是记恨我,她会不会……想念……”
最终她也没有来得及让即熙知道,她对于自己出口伤人的恶言感到愧疚,她想说对不起。她已经学会说对不起和感谢了,就像对贺忆城说出来的一样,她最早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即熙才试着去改变的。
可还是太晚了。
她听不到即熙的解释,也无法向即熙解释了。
即熙远远地看着思薇,满目震动,神色复杂。
柏清看着泣不成声的思薇,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一直站在柏清身后没有说话的雎安叹息一声,他走上前几步拍拍柏清的胳膊,像是宽慰又像是制止。然后他对思薇说:“思薇既然想知道真相,那么我有一个猜想,还请贺公子帮我证实。”
贺忆城的目光从思薇脸上移到雎安身上,雎安略一停顿,然后说道:“此前魔主布局设计我失格,若不是此前已经尝到过逼迫星君失格收集煞气的甜头,他应当不会如此大费周章。我猜师父很可能是被魔主所害,勾起心魔失格而死。”
那日当魔主出现在静思室内时,雎安察觉到魔主的气息,刹那间这半年多来所有蛛丝马迹所有线索都串在了一起,他蓦然明白了接踵而至的不幸发生的根源。
而作为一切悲剧的源头——师父的死亡,想来也是魔主的安排。
“至于为何问命箭会认即熙为凶手,我想了很久想到一个可能的答案。贺公子,星君失格时惩戒我们的力量,是否来自于荧惑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