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祁景却只觉得喉咙哽得更厉害了。
心脏被细小的刀片竖着切成块,横着刮成片,细碎的血淋淋的一滩,没有哪一处是完好的东西。
他急促地喘息着,伸手反握住她细得可以轻易折断的手腕:“你以后还会喜欢我吗?”
“会永远喜欢你。”云及月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耗尽了她的力气。很快,她的眼皮重重耷拉下去,又陷入了睡眠,或者说,昏迷。
江祁景怔怔地矗在原地。
脑海里只有云及月给他的承诺。
她说她以后还会喜欢他。
她说过的。
她对他亲口承诺过的。
不能反悔……
她不会反悔的。
男人血丝密布的瞳孔里蒙上一层很淡的泪膜,手握着云及月的手腕,颤抖地放在干裂滚烫的唇边。
她曾经那么喜欢他……怎么会舍得丢下他,对吧。
隔了一会儿,江祁景才恋恋不舍地将她的手腕放回薄被里,站起身,动作放轻离开了病房。
他出去的第一句话是对秦何翘说的:“我要在这里等云及月醒过来。”
秦何翘不太搭理:“随便。”
时间又在无声无息地流逝着。
接近凌晨的时候,李梁文再次从监护室走了出来:“病人饿醒了。”
江祁景呼吸声立刻绷紧,抢在其他人之前问:“她要吃什么?”
“甜点,”李梁文皱了皱眉,“不过我建议是先吃一点好消化的流食。她目前还在三十七度低烧。”
“我去买。”又是江祁景抢了先。
…………
江祁景买回来鱼肉粥的时候,病房里正想着云及月和秦何翘聊天的声音。
云及月:“好神奇,我失忆后有一次喝醉了,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做了什么,现在竟然想起来了……”
男人站在病房门口,身影僵直。
他提着餐盒,一动不动地站得像一棵表皮剥落的白桦树。
抬起眼睛,正好迎上了云及月惊愕的眼神。
“我给你买了一点……吃的东西。”江祁景的声音僵到了极点。
云及月回过神来,双手合十道:“谢谢,放床头柜上吧。”
江祁景将餐盒放了过去。
他心里做好了被骂甚至被扇一巴掌的准备,也想好了到时候要怎么样才能让她满意。
如今得到的只是一句轻描淡写得不值一提的感谢,却显出了更凄凉的恐慌。
江祁景的余光紧紧盯着云及月。
云及月打开了餐盒,小口小口地喝了粥。
她喝了他给的粥。
干裂的心里又被一滴滴水浇灌得湿润,期待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也许她在心里还是会给他留一点位置的。
一点就好。
他不会太贪心,只要一点就好。
云及月放下勺子,道:“何翘,我想和他说两句话。”
江祁景一脸希冀地看着她,丝毫不在意秦何翘的离去。
他眼里只有云及月。
全部都是她一个人。
云及月又喝了口粥,道:“江祁景,我告诉你我失忆之后,你喊了一声那个好久都没有人喊过的小名。原来你都记得啊。”
她的语气不是责怪,只是淡淡的不解。
一个字一个字砸在江祁景心上。
他斟酌了无数个道歉和解释,出口的却是另外的话题:“……我看到了你之前的那个记分本。”
云及月拿勺子的手顿了下,继续若无其事地喝着,声音含糊:“那个本子早就不用了。左河香颂还有三四百封写给你的情书,要看吗?我搬家的时候给你送过去。”
她的话让江祁景毛骨悚然——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把心意袒露给他吗。
是要给他一次机会吗。
是吧。
一定是这样。
否则,按照她那个娇纵的大小姐脾气,遇到厌恶的人怎么会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话。
她一定还是对他心软了。
江祁景在心里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总算找回了声音:“……对不起。”
“嗯。”云及月继续喝粥,“这是你欠我的,我就不说没关系了。”
江祁景抬起眼皮,满是恐慌和期盼地看着她:“我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面找机会——”
“不用了。”
云及月打了个哈欠,放下碗,苍白的脸依旧清澈动人,说出的却是最残忍的话:“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么深的联系。”
江祁景的肩膀抖了下,半晌后才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借口:“……这是我欠你的。”
云及月:“你不欠我,是我自己非要犯傻。没必要。”
漫长的期待在这一刻化为了泡影。
她确实原谅他了。
可是……是这种近似于陌生人一样的原谅。
他无法接受。
他真的无法接受。
一刹那间,脑海里浮现出之前在病房里的对话。
江祁景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急不可耐地道:“可是你刚刚答应过我会永远喜欢我。”
“你亲口说的,”他绝望而期待地巴望着她,像是在看手里即将燃尽的最后一只火柴,“监控室有录音,我可以去找给你,是你亲口说的……”
不要这样抛下他。
他会改的。
他什么都会改的,什么都愿意做的。
不要这样对他。
云及月偏过头,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无所谓:“那你去起诉我诈骗吧。”
从来没有一刻这么安静过。
几分钟前支撑着江祁景苟延残踹的希望,全部消失殆尽。
他怔了好久,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云及月亲口宣判了他的死刑。
用他曾经最常用的、无所谓的、高高在上的口吻。
千刀万剐也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悄悄求个作收
第43章
在云及月醒之前, 他无数遍地用各种各样或真或假的理由安慰过自己。
——云及月曾经那么爱他。
——云及月答应过会永远喜欢他。
——云及月喝了他买来的粥。
用最可笑最自欺欺人的方式在那些细节里挑挑拣拣, 勉强拼凑成一个巨大的期许。
就像是在冰雪将融的时候,拢过薄薄的雪片堆一个脆弱的雪人, 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但等初春来临时, 一切终将都化为乌有。
最后连一点残渣都不肯留给他。
强烈的落差感几乎要逼疯江祁景,将他整个人都剥皮碎骨地凌迟了一遍。
云及月偏过头, 看着面前肩弧微颤的男人。
即便脑海里已经有了江祁景挽留他的那些记忆,可亲眼看见他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 云及月还是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可笑。
她浓翘的长睫上卷, 声音里绵里藏针地带着一丝淡淡的讽意:“江祁景,如果你曾经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我已经用那种别扭又奇怪的方式喜欢你很久了。”
江祁景手指紧紧攥着。那一瞬喉咙噎住,像是被剥夺了呼吸的权利。低下头, 哑声地认错:“是我眼瞎。”
云及月并不在乎他的话, 像是陷入了回忆:“我曾经……真是个被爱你的心打断过脊梁的人。”
江祁景蓦地想起了记分本的最后一行。
心腔又被砸出了一个难以填补的窟窿,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 向外流泻得狼狈。
云及月唇角溢出轻袅的笑, 明丽的五官在这一刻很柔和, “其实你知道的, 你对我一点都不好。”
江祁景无法否认, 眼圈很红,丝毫没有昔日冷静淡定的模样:“我知道。你的失忆……我会负全责。”
“不用了。医生早就白纸黑字地诊断过,失忆的根本原因是我的幽闭恐惧发作,你只是个诱因而已。”
云及月一笔带过那天晚上在小书房里遭受到的莫大恐惧, 咬着唇瓣又袅袅地笑出来,“你不会连我有幽闭恐惧都不知道吧?”
江祁景的眼里闪过淡淡的惊愕。
他想起两周年纪念日那一天,云及月只穿了条睡裙,卧室的窗子大开,他冷声淡淡嘲讽她是被冷风吹坏了脑子。
当时云及月并没有跟他解释。
他也从来没有在意过那些小细节。,以至于那晚竟然默许她一个人待在小书房里。
一定……很疼吧。
一定比现在的他,疼上成千上百倍。
那是他根本还不清的债。
汹涌的愧疚席卷而来,几乎要将江祁景整个人淹没。
云及月倒也不在意他的表情,自顾自地把想起来的那些事情全都七七八八地说了出来:
“我记得我刚回家的时候,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订婚了,那个男孩子其实挺好优秀的,但我满脑子都是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逼我爸解除婚约。我妈还问我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那个时候她怎么回的。
哦,她暗戳戳地炫耀了江祁景:“何女士你不用太操心,那个人家境学习都挺好的。”
何琣正在切水果,正色说家境学习好有什么用,要教养好。
比如说江锋那个大儿子,家世够好吧,学习够好吧,前脚跟混混打架打赢了,第二天被混混反咬一口拎进了警局,差点上社会新闻,后脚出警局就跟父母吵到断绝关系。类似这样又疯又没底线的人就要尽量远离。
“恰好那个时候我妈想认秦何翘做干女儿,我以为她是来监视我的,闹回一中还跟你避了一段时间的嫌。
那个时候我每天都要去小树林后面的锦鲤池里许愿,希望你少生点我的气。结果后来发现……其实你也不太记得我了。
现在想起来挺好笑的,那个时候我怎么没有移情别恋,还继续喜欢了你这么久呢。其实我也想不明白了。”
曾经的她坚硬得像一块钢化玻璃,无论怎么伤害敲撞都完好无损。
但如果有人在最脆弱的点上轻轻一击,整块玻璃便会在瞬间溃得粉碎,爆炸碎裂成不起眼的尘埃。
其实哪儿有什么东西会突然间崩溃。
就像一棵参天古树轰然倒塌,旁人看不见它朽掉的木心,烂掉的树根,只看到它因为一场不算剧烈的风雨而死亡。
然后想着,这棵树好脆弱。
旁人看见她,然后也会想着,她好脆弱。
怎么会呢。
她喜欢江祁景的时候,比谁都坚强。
云及月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抬头的弧度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你不要误会了,我没有替自己平反的意思。只是想说明一点——”
“是你先放弃我的,不要表现得好像是我抛弃了你一样。江祁景,这一套对我真的一点用都没有。”
从听见她说一哭二闹三上吊解除婚约开始,江祁景的瞳孔就下意识紧缩。
当云及月轻声细语地把当初为什么装作不认识他解释清楚时,他已经满眼空白。
他愣了很久很久才回过神,心尖像是被硬生生淋了一勺热油似的,疼得揪起,握成拳的指节已经因为用力变成了青白色,在掌心见了血。
男人额偏垂下头,刚刚还笔直的高大身材摇摇欲坠,撑着墙也没有办法站起来,最后踉跄地半跪在病床边,声音很低:“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即便知道这个时候说一点用都没有,可是他再也找不出来更合适的词。
归根结底都是他的错误。
年少时自尊心扭曲过盛,云及月不理他,他就加倍地把冷漠和恶意还回去,像个被父母否定后沉不住气的小孩子,看见同龄人也在笑自己,便立刻跳着脚证明自己有多了不起。
结婚后又从来不肯面对自己的内心,好像把过去自己的做法否定是件天大的难事,最后只能用最稚拙的办法试探和伤害爱自己的人。
江祁景的嘴唇翕动着,喉咙哑得连一个多余的字都说不出来。心脏早已经被剐得千疮百孔,拼凑不出任何完整的地方。
云及月低下头,娇颜一片平静:“我想休息了,你可以出去吗?”
她甚至根本不在乎他的道歉。
她真的不要他了。
这个认知再度将江祁景刺得伤痕累累。
可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早点睡。”江祁景喉结绷着,憋出似是关心的四个字。
曾经信手拈来的黏腻情话在这一刻都忘得干净。
那些话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消耗掉了云及月对他的爱。
他回想起来只有厌恨入骨。
云及月对此没有任何回应。
江祁景站起身,又低下头,刻意加快了语速,好像是担心她厌烦不耐:“我可以在外面等你吗?”
“你等我有什么用。”
“我不会打扰你的,”江祁景不在乎她的冷漠,眼巴巴地看着她,“可以吗?”
云及月对着镜子理了理额前凌乱的碎发,神情拖着一抹淡淡的懒散:“你住院的时候门外有行人路过,行人会问你的意见吗?不会。所以你也不用问我,我不想和你自作主张的行为沾上什么关系。”
“行人”两个字没有带任何感情,像是在伤口上撒的盐。
江祁景抚了抚掌心的血痕,愈发刺痛,只能强迫自己略过这个词语,全当她的话是允许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