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骞瞥了眼水儿,含笑道:“我有几句话想和赵姑娘一叙,不只可否……”
“不可。”安安打断他,挽着水儿的手,笑道,“小女身体不适,先行告退,公子请自便吧。”
说罢,安安挽着水儿就朝前走。车轿不至,定然是被这厮算计了去,还傻等什么呢?
霍骞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堵得胸口发闷,他转过头,望着姑娘快步离去的背影,缓了缓,跟上一步,在后一字一句地道:“不知姑娘对浙州大牢里关着的那位……可是关心?”
安安心下一顿,难道是……
可是,跟她有何干系?他难道以为,她会对仇人之子有什么怜悯之心?
她脚步不停,也未答话,挽着水儿很快消失在霍骞视线内。
侍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低劝道:“世子,这姑娘不识抬举,依小人看,不若罢了。世子身份尊贵,又岂是这等乡野女子衬得上的?若觉席凉枕冷,属下自会为世子寻觅最绝色的……”
“滚下去。”霍骞没叫他说完,轻斥一声,拂袖负手去了。
前厅的践行宴还在进行,霍骞从穿堂经过,被陆嵩瞥见,扬声唤住他把他拉到席上给大家介绍,“来来来,大伙儿都见见,这位是我大伯母娘家表侄儿,霍骞霍少爷,家在京城,他爹可是京城的大官儿,比我爹职衔高三级,是正正经经的世家大少。”
他指着彦哥儿道:“这是赵大官人府上的大公子赵彦,这是郭府的郭忻郭大少、郭愉郭二少,这是顾家三少顾期和他兄弟顾明,这是蔡二哥,这是尹公子……”一一介绍毕,方解释今日大家聚在这里的原因,“再有几日赵大少就要启程去往京都白马书院求学,难得见一回,今儿特设宴为他践行,霍少既撞上了,给个薄面饮两盏,大伙儿一块儿乐呵乐呵。”
霍骞点点头,道:“赵府前些日子摆宴我曾出席,与赵公子见过的。赵公子,霍某敬您,愿您一路平安顺遂,等霍某回京,去找您一块儿吃酒,可好?”
陆嵩笑道:“对对对,彦哥儿,你好好跟霍兄聊聊,他正是从京都来的,往后独个儿在书院若是有什么难处,嘿嘿,能相互帮衬帮衬不是?”
彦哥儿和霍骞碰了杯,霍骞打量彦哥儿,年纪太轻,面上稚嫩未退,身量高挑,举止合度,挑不出什么错处来。他不由又想到赵姑娘,没想到赵晋这么个商贾,竟养下了这么出色的两个孩子。
一杯刚尽,便拥上几人要向霍骞敬酒。他酒量倒好,一圈喝下来,酒壶尽了,脸上一点儿醉态不见,含笑与众人道:“今儿是为赵兄弟践行,我便不多打搅了,免得扫了大家的兴。”
推辞几句,从席上出来,霍骞去了陆晨的书房。
陆晨正在一幅画前见他来,笑着向他招手,“世子,您来瞧。”
霍骞的身份只陆晨三兄弟与陆大太太及赵晋知晓底线,陆嵩在席间所说他父亲官衔比陆旻高三级并不准确。
他负手踱进里间,立在画作旁扫了两眼,“此画在意不在形,寥寥数笔兼大片留白画活了山水,观之有波澜壮阔之感,手法很是高明。久闻陆三爷大才,今日一见,果是名符其实。”
陆晨笑道:“世子谬赞了,我却是不敢当的。此画非我所作,乃是郭子胜郭二爷的次女郭恬所作,虽只是个闺中稚女,一手丹青已不输某些沽名钓誉的儒士。”他意味深长地望着霍骞道,“浙州人杰地灵,出过多少文人雅士才女名姝,世子在此数月,觉着此地如何?”
问的浙州如何,要他答的却是他对浙州人的看法。
霍骞前些日子已得过一回这样的暗示,不过那回为他说的可不是什么郭家次女,而是浙州巨富赵晋的嫡长女。虽那些话藏在许许多多的溢美粉饰背后,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岂会听不出弦音?大抵也是从那日起,他才生出了想跟那赵小姐会一会的心思。
霍骞不动声色,抿了口香茗,才徐徐笑道:“此次一行,是为偿长辈的心愿,顺势散散心,本没报什么希望,不料小住一月,竟生出许多不舍。陆家盛情款待,二世叔、三世叔和婶娘们当我如自家子女般疼爱照拂,不瞒世叔,若是此刻要我走,我说什么都不肯的,舍不得浙州的美酒佳肴,更舍不得世叔婶娘和家里的兄弟们。”
这话说的非常客气,给足了陆家脸面,陆晨心里一热,站起身不好意思地道:“不敢当世子如此夸赞,世子愿临寒舍,乃是寒舍的荣耀。”
两人客气了几句,方重新步入正题,陆晨笑道:“不瞒世子,这郭家二爷是仰慕您许久了,浙州这些年税赋收成在地方上是数一数二的,浙州人爱做生意,也会做生意,不瞒您,单是郭家瓷窑生意,每年就能给浙州府贡献了二十万两税赋。这还只是他家的一项生意,加上酿酒厂,染料厂,桂县的珠池,襟江边上三十八户门面买卖,……世子,但凡您有所需,他、他自是在所不辞……”
陆晨已将话挑明,郭家愿倾全力,甘于驱使,只为攀上他这棵大树。
霍骞笑了笑,“这……不大好吧,所谓无功不受禄,霍骞不才,不知用什么来换这样的慷慨。”
陆晨压低声音道:“您若肯点个头,回头郭二小姐……跟您就是一家人,自家人之间,什么换不换的?还讲这种客气话么?”
陆晨进一步道:“再说……如今令尊正处在关键时候,若有这么一笔……助力,岂不如虎添翼?要不您回去,再慢慢思量思量?我等您的好消息。”
霍骞笑道:“我知道陆世叔您这是疼我,处处为着我想。这样吧,您看寻个合适的时间,大家坐下来亲近亲近?是不是一家人倒再其次,我这人最是喜欢交朋友,若是性子脾气投得来,做个牌搭子,也是再高兴不过。”
陆晨大喜,忙道:“没问题没问题,世子肯给这个薄面,下官知道,是您抬举下官。”
“陆世叔客气了,霍骞不过是个小辈,您再这么客气,霍骞可受不起。”
两人谈得其乐融融,霍骞走后,陆晨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幸不辱命,替人把事儿办妥了。
陆晨回到上院,他妻子齐氏正与下人吩咐去约三日后的堂会。陆晨进屋喝了杯茶,笑道:“怎么又唱堂会?这些日子家里设宴很频繁啊,这回又是请谁?”
齐氏吩咐完侍婢转回头来,“有一件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我前些日子请嫂子帮忙问了问骞哥儿的婚事……”
陆晨一顿,“你不是想替云姐儿说和吧?咱闺女才七岁!”
齐氏笑道:“哪儿能啊,我是替安姐儿问的。”
陆晨吃了一惊,“你说谁?安姐儿?赵大哥家的安姐儿?谁的意思,赵嫂子瞧上霍骞,想让他当女婿?”
齐氏见他如此大惊小怪,心里莫名有些慌乱,“怎么,不合适吗?也不是赵嫂子想要霍骞当女婿,是我好心,想撮合撮合……”
话没说完,陆晨腾地站了起来,“糊涂啊!阿容,坏事儿了!你哪能越过赵大哥赵大嫂去替人家做主?哎哟,这下糟了,我刚替郭家走过霍骞的路子,这下完了,万一弄的郭赵两家尴尬……这算什么事啊?你说说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了再说?”
齐氏又是慌张、又是委屈,“说亲的事儿都是各家妇人商议,妥了才找您拿主意呢,这不是怕不成,反倒惹您心烦……怎么,我是不是做错什么?坏了您的事了?”
陆晨跺了跺脚,“不是坏我的事,是我担心赵大哥,他跟京里不少人有梁子,你不知道霍骞他……哎,算了,我赶紧去找大哥二哥商议去。”
他茶没喝完,飞快走了出去。
有人撮合安安和霍骞,这消息还没传到赵晋耳朵里。
郭子胜在明月楼设宴款待霍骞,给赵晋也下了帖子。
赵晋没出席,恰逢彦哥儿入京,他亲自陪走一段路程,两日后才回来。
——
霍骞开始频繁出入郭府。一块儿上课的时候,安安发觉郭恬不时发怔,有时想着想着心事就忍不住红着脸笑出来。安安直觉这里头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顾茜知道一点内情,私下里告诉安安,“恬恬约莫是有主儿了……前儿我娘说,郭家伯母这些日子忙着采买红绡什么的做衣裳呢。”
安安笑道:“这有什么?红绡很常见,再说,郭忻和陆雪宁不是要成婚了吗?说不定是给他们备的。”
顾茜摇头道:“不单是这个,郭伯母还带着恬恬去打了好几副头面呢,我听我娘说,选的都是贵气稳重的款式,若是给未婚闺女买,不会一下买这么多,还挑那种样子的吧?”
安安吃惊道:“这么快就开始备嫁妆了?可还没听说恬恬跟谁订婚了呢。”
顾茜抿嘴笑道:“听说,是个外地来的贵人。”
外地来的……贵人?安安脑海中,不受控地想到一个人。
难道是霍骞?
恬恬要嫁给那个登徒子?
她不禁有些担心恬恬婚后的日子会不会太平了。
第146章
是深春了。
幽暗沉闷的牢笼变得越发湿热。
门被粗暴地打开, 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有人被推进来,狱卒用力太过, 将人推跌在地上。
姜徊沉默地坐在墙脚, 对脚边扑跌的人未曾予以半个眼色。
那人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走到牢栏边粗鲁地啐了一口。“杀千刀的, 等老子出来给你好看。”
狱卒去得远了, 大声和伙伴说笑, 约定一会儿如何喝酒赌牌,那骂人的囚犯回过头来,瞥见姜徊, 上下打量他一遍,扬扬下巴道:“喂,给老子腾个干净的地儿。”
对面牢房里瘫着一个半死不活的死囚,听见这边的动静,只是慵懒地挑眼看了会儿,未发一言。
姜徊亦是沉默的。
他不动, 也不说话,坐在角落里,手里把玩着一棵枯草。
“娘的,你聋啊?知不知道爷爷是谁?”
那新囚犯走过来,抬脚想把他踢开, 想了想, 又收回脚, 蹲下身凑近姜徊的脸, 阴笑道:“哟, 模样不赖啊, 就是太壮了点儿,不然说不定给你扮成女人样儿,还能在爷手底下卖。”他一个人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不住地笑着。
见姜徊闭上眼,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一般,他亦不恼,好看的女人他见得多,这般好看的男人他才是第一回 遇见,他心里翻腾起龌龊的想法,在脑海中已经幻想了许多姿态。姜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覆下来,衬以瓷白的肤色,白的黑的,浓的淡的,魅惑的美感。那囚犯吞咽着口水,连话也不说了,抬手就朝姜徊线条如刀刻一般的面容上抚去,“你若是乖乖的,往后爷疼你,叫你……啊!!”
撕心裂肺的叫声,伴着骨头折断的脆响。
他那只手终究没能抚上姜徊的脸,姜徊甚至没有睁眼,左手拧住囚犯已经变形的手腕,仍在大力的掰动。
“怎么了怎么了?”狱卒懒洋洋的,不耐烦地朝这边走来。
囚犯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他适才激烈扭动的身躯软软地瘫倒下去。
卜地一声,囚犯的脑袋撞在铺着干草的地面上。
姜徊睁开眼,望着自己刚卸过人手臂的那只左手,眉头轻蹙,厌恶地将掌心在裤腿上擦了擦。
狱卒持棍棒走过来,朝内望了一眼,见二人安静地一坐一躺,他骂了几句粗口,警告所有囚犯“夹起尾巴做人”,然后吹着口哨继续回前头喝酒去了。
对面囚笼里的死囚露齿笑了笑,已对姜徊适才的所作所为司空见惯。
姜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想,这是第十天了。
他不知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可他还想继续再等等,万一……万一会等来,万一……
他垂下头,瞥了眼地上躺着的那个囚犯,等他醒来,多半又要聒噪。他已经快没耐心了,他这张脸,需得藏起来,藏起来才行……他从小到大一直藏的很好……
母亲说过,他们的容貌便是罪过。
——
安安在吉祥楼亲眼撞见了郭恬。
郭夫人带着郭怡郭恬两姊妹做春衫,给郭怡选的是嫩绿薄绸上襦鹅黄绣花绢裙衬素白茉莉纹样披帛,给郭恬选的是大红方领阔袖褙子和同色湘裙,花色用的十分雍容华贵。郭恬试穿的时候满脸潮红,眼睛里满溢着光彩。
柔儿问起郭怡的婚事准备的如何了,前些日子郭家和文家相看,已交换了庚帖,“好日子想必近了吧?届时有什么我能帮的上的,派个人来知会一声,叫我这个当伯母的也为怡儿尽尽心。”
郭夫人笑道:“怡儿不急,文家小子明年春还要赶春闱,考个功名回来再成婚不更风光?倒是我家恬儿……”压低了声音,与柔儿耳语两句。
柔儿讶异地问:“真的?定下来了?”
她岂能不惊讶,没多久之前,齐氏还来游说她,说想撮合她家的安安和那霍公子,怎么转眼又撮合了郭家二姑娘?
不过柔儿也有些庆幸,幸好当时自己没答应,万一真托齐氏去男方那儿露了想结亲的意思,人家不答应,还转头要娶郭恬,她家安安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郭夫人神色微黯,“赵嫂子,以后您就知道了。”
她讳莫如深,柔儿倒不好追问了,瞧她高高兴兴的给女儿备嫁,怎么一问定亲的事却阴郁起来?
安安和郭怡二人在外间瞧绣花样,郭恬摆弄着那件大红衣裙,转过头来问,“安姐儿,你说我穿红好不好?绸绢是不是太轻浮了不稳重?要不都换成云锦?做厚重些,颜色也深一点儿?我又怕我太年轻压不住。”
安安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呢?哪有春衫做那么麻烦的,春天讲求的就是个轻、俏,那么厚重老成也不好看啊,不适合你这个年纪。”
郭恬脸一红,呐呐地道:“我是说以后……总是、总是要长大的嘛。”
安安心里一顿,凑近一点儿,低问她,“我听说,你要嫁人了?是真的么,怎么连我也瞒着?那人……那人好不好?是不是正经人家?”她琢磨着,该怎么侧面提醒郭恬一声才好,得叫她看严了那人,别再叫他朝三暮四的在外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