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她没说话,扭头飞快地回去了自己的院子。
屋顶上,长寿顿住想要拨开瓦片的手。他没有揭开那块瓦,没有朝内望。
他来过,用他的方式告别过。
他想,是时候彻底的离开,忘却前尘,重新过一个别样人生。
第155章
陆雪宁和安安诉苦, “这女人成了亲,过的日子就全不一样了,以前家里迎来送往那都是大人们的事儿, 如今落在了我自己头上, 左思量右思量, 生怕轻忽了哪个怠慢了哪个。当人家的儿媳又不比在自己家里, 怕起晚了给嬷嬷们笑话,又怕给丫头们嚼舌根, 婆母虽说不必立规矩,可同桌坐着, 自己心里也发虚,还是站起来布菜稳当。”
成亲和不成亲, 好像因为多出了一个婚礼,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陆雪宁这么高傲的女孩子, 成婚后也会有这样俗气琐碎的烦恼么?
安安不知怎么安慰陆雪宁, 她沉默地做个倾听者。片刻外头侍人来报,说郭忻回来了,陆雪宁脸上立时又绽开耀眼的光芒。为了喜欢的人, 仿佛受多少委屈也没有关系。
安安告辞出来, 从那天过后, 不论陆雪宁如何邀约, 她都不大想去郭家串门做客了。
——
赵家书房里,福喜将一封书信交给赵晋,“按照官人吩咐, 安排人一路盯着,从浙州到京城,遇到过三伙刺客, 霍公子手里的人比我们预想的要多,原是有惊无险,但不知为什么,霍公子还是伤得很重。如今他顶着那身伤回到京城,哭求去外家暂避风头,如今京城已经传遍了,说嘉武侯色欲熏心,为哄女人高兴,意欲谋害亲子。”
赵晋将信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毕。福喜笑道:“跟着在嘉武侯六十大寿的喜宴上,霍公子送了一对据说是从南海仙岛上求来的夜光玉对壶。他当众送出去,嘉武侯本想借机做个父慈子孝的样子堵塞流言,哪想到他一拿起那壶来,壶身便碎在他手上,壶底就掉了下去,霍公子脸白如纸,颤声跪求父亲息怒。嘉武侯有苦说不出,明知是被儿子设计了,在外传出去的却是他当众打碎儿子送来的贺礼给儿子难堪。当日许多达官显贵在座,许多人不赞成嘉武侯的做法。今上为了此事,还特地传嘉武侯进宫‘相劝’。”
赵晋瞧完书信,冷嗤:“霍骞进了军营?”
福喜笑道:“是,如今霍骞人在黄仁德将军手下做参将,您也知道,黄仁德和霍骏川是死对头,皇上这么安排,用意是十分明显了。”
赵晋将信投在火盆里烧成灰烬,“把眼线收回来,往后不必盯着了。”
拒绝霍骞的求助后,其实他想过很多。作为一个从年轻时代走过来的成熟男人,他对孤立无援的少年天然怀有一种慈悲心,霍骞的遭遇是大人们的错误堆积而成的结果,与他本身并无干系,他不是造成这一切错误的源头,他有权利对命运说不。赵晋气恼他与安安独处甚至做出过某些逾矩之事,更气恼他妄图用迎娶安安的方式来换自己的前程,可赵晋也曾是个少年,也曾犯过错。柔儿试探过安安,夫妻俩见过那么多风浪,岂会看不出一个稚年少女倔强背后的言不由衷。——她的心弦已被那少年拨乱了。即便不与他成婚,也绝不愿意见到他枉死在途中。
所以赵晋的底线是,安排人护送那少年平安抵达京城。而其后的事,便不是他能左右得了的,他已仁至义尽,并没那个义务去为对方与权势为敌。
但霍骞出乎他的意料,那少年在他面前如此低微蛰伏,也许只是表象。这些年他手里已经积攒了许多力量。他能自保,能护住自己不被刺客轻易夺去性命。他能屈能伸,在羽翼未丰之时不介意示弱,不介意被人看到他的无助和困苦。这样的人,远比那些爱面子、受不得半点屈辱的人更可怕。
若他想要办成什么,一定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赵晋摆了摆手,道:“出去吧。此事——不要让小姐知道。”
身为父亲,他是矛盾的。明知孩子们大了,迟早会有自己的生活,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插手去安排他们的人生。对安安,他远比对彦哥儿和澈哥儿更放不下。不想她担任何风险,不想她受任何伤害。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年关。
彦哥儿外出读书整一年,终于能够回乡见一见家人。
腊月二十左右,柔儿就每天派人去城外相迎,二十四这天,总算把彦哥儿盼了回来。他随车带了许多土产,有给家里人的礼,有给朋友们的礼,还有不少预备给柔儿拿来迎来送往用。
这一年,他长高了不少,柔儿从垂花门迎出来,看见个高瘦的少年朝她走过来,穿着素白的儒衫,鬓若刀裁,朗目浓眉。柔儿一瞧见他的脸就落下泪来。
少年在青石路上跪下去,“娘亲,孩儿回来了。”
柔儿捧住他的脸,上上下下一遍遍地打量。瘦了,从前一团孩子气的脸有了属于成熟的棱角。他正在蜕变成一个大人。
一家人聚在一起,自是无穷的和乐。
除夕夜,远在关外,正在军中历练的霍骞仰躺在黑漆漆的草原深处。
天上无星无月,只有黑压压的浓云漂浮在天边,瞧来是那么近,好像那团黑云随时可能吞噬大地,吞噬世间的一切。
他在这里已近半年,军中生活自然辛苦,可至少这里没有人处心积虑的想要他死,他父亲再如何痛恨他,手也无法伸到这里来。
他会在此沉寂数载,积攒一些军功,替自己来正名。
偶尔他会想到远在浙州的那名姑娘。
一无所有、一事无成的他,着实是配不上的。
他的成长还需时日,可她应当已等不得了。
若是晚几年遇到,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若是晚几年,她应当早已嫁做人妇,怕是他连结识她的机会都不会有。
命运早注定了,她是他终将会错过的人。
想到此,他胸腔隐隐闷痛起来。
这思念与痛,就是喜欢一个人的证明和代价么。
在他仓皇狼狈的逃生路上,在他与自己的命运抗争过程中,他遇到她,已是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了。
就这样吧,他想。
等他强大起来,战胜了命运那日,他再重新走到她面前,那时,他才有资格说一句,我喜欢你。
便是她嫁了人,便是她已经生儿育女,……他也想试一试,能不能和她在一起。
“霍参将,霍参将!”
远处的人声惊扰了他的思绪,霍骞拍拍身上的草叶和灰尘站了起来。从地上拾起刀别在腰上,跨步朝营地走过去,立在火光通明的帐前,扬了扬下巴道:“怎么回事?”
几名官兵带着一队人围在他的帐前,那些人均是百姓打扮,格外打眼的是个面上有疤的男子,年约二十六七岁,鬓发竟已白了少许。
“这是蒯首领和姜二当家,后头的是他们山头的兄弟,如今收编在咱们营里,黄大帅说,叫把人交给您调理几日,先熟悉熟悉了营里的规矩。”
霍骞在军营没什么实权,资历浅又是个容易给人轻视的“小白脸”,平素不怎么显山露水,多数便做做旁人不愿意做的文书类的差事。如今把一队山匪交到他手里学规矩,多半那黄将军有想瞧他笑话的意思。大伙儿谁不知道,山贼自来是最难管的,便是接受招安编入营队里,一向也不那么守规矩。
霍骞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那属下笑嘻嘻地奉承他,“霍参将,这可是个肥缺儿,到底是您这样的读书人受将军重视,不像我们这些粗人,只能风里雨里的奔命。”
霍骞明知他是在讥讽自己,却苦于无法发作。
等那几个兵卒去了,“蒯首领”上前拍了拍霍骞的肩,“霍参将,您别担心,俺们虽是粗人,但俺们也懂得规矩,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这些个兄弟们哪个不服,我蒯大替您教训他们!”
霍骞苦笑道:“今儿是除夕,大伙儿都辛苦了,先寻营帐歇息一宿,明儿寅初在校场集合,有什么要遵守的,到时我会跟大家说个明白。对了,子时过后营地里不许走动,大伙儿千万别犯禁就是了。”
蒯首领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笑意更深,“都说军营里头的大老爷们凶巴巴的,我瞧不是啊,霍参将多面善啊,二弟,你说是不是?”
“姜二当家”笑了笑,抱拳颔首行了半礼,“往后还有不少地方要麻烦霍参将。”
霍骞对他笑笑,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说,姜徊兄弟。”
说完,霍骞就提步走入了自己的帐幕中,徒留姜徊怔在原地。
——他怎么会认识自己?
第156章
事实上霍骞不仅认识姜徊, 且还知道他全部的过去。
他选择赵晋作为自己的合作伙伴,自然要去了解这个人的底细。可渐渐一切偏离了他原定的方向,他开始注意赵家的姑娘, 他曾以为, 他娶赵平安和想拉拢赵晋进自己的阵营是同一件事, 他以为感情和野心可以混作一谈。
如今他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感情和野心一样, 都是不能乱来的东西。
——
年初三过后,家里头一直没断过来客, 柔儿带着安安负责招呼客人,偶然也上门去族里的长辈家串门拜年;彦哥儿这段日子几乎没什么机会留在家里, 友人们轮流设宴,日日聚在一块儿热闹。直到上元节这日, 特地把时间空出来和家里人一块儿玩,白天和族中小辈们一块儿摸牌射覆, 晚上陪着柔儿跟赵晋一块儿去街上瞧灯。
十五的圆月高挂在天上,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叫卖声此起彼伏。彦哥儿牵着安安和澈哥儿的手,一路护着他们避开人群, 随在赵晋和柔儿身后登城楼, 在高高的城楼顶上俯瞰浙州城内一望无尽的灯海。
赵晋将披风接下来覆在柔儿肩上, 他回过头, 见孩子们兴奋地指着楼下的花灯说笑着,趁人不备,他俯下身飞快地在柔儿腮边落下一吻。
柔儿被他吓了一跳, 偷眼去瞧孩子们,见没人注意到自己才稍稍放下心,伸指在赵晋衣襟上一戳。赵晋扬声笑起来, 攥住她的手扣在自己胸口上,另一手抚过她鬓边,替她把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在耳后,垂头凑近她的耳朵低低地道:“为什么这些年,我越发瞧不腻你的脸?倒像比年轻时还好看一点。”
他这人油嘴滑舌,惯是会哄人,柔儿早见怪不怪了。赵晋瞧她不信,笑道:“我说真的。阿柔,我这辈子有你,有孩子们,当真别无他求了,我很知足,也很幸福。你呢?”
他说的很认真,也很肉麻,柔儿含笑嗤了一声,没有说话。
天边绽开了烟花,红的紫的,一派浓丽。耳畔充斥着人们的欢呼声和烟花冲天的破空声。
在无尽的喧闹背后,柔儿仰望那璀璨的天际祝祷。
愿团团圆圆少离恨。愿年年岁岁如今天。
她自也是知足的,有他有孩子,而他们年岁正好,身体康健。
他们还会有许许多多如今天一般的日子要过。
她轻轻偎在赵晋臂上,把自己全身的重量托付给他。
他的臂膀很温暖,很有力。
她这辈子是快活的,不枉了。
她在璀璨的光霞中回头去看自己的三个子女。
彦哥儿颀长的身姿最引人注目。人群中总是能一眼望到他,温润有礼,聪慧坚韧,那是个集齐世间所有美好品质的出色的年轻人。
他护着安安,两手扣在安安耳侧替她保护着耳朵。
安安笑的很甜,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她俏丽的脸上从来没有染上过忧愁,她总是开怀的,乐观的,明媚的,她是父母的开心果。
澈哥儿被安安搂在怀里,团团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气,他单纯天真,仁义友善,未来他会长成什么的样大人柔儿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无比的喜爱他们,愿意为他们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们是最珍贵的宝物,拿什么都换不走。
彦哥儿很快踏上了求学的路,团聚的日子那么短暂,一转眼又到了离别的时候。
一年又一年,他们在长大,大人们在老去。
柔儿对镜理妆的时候,发觉自己软密的黑发中间夹杂了一根新生的白发。
夜里赵晋回来时发觉她对着镜子在发呆,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取过梳篦替她慢慢篦着头发。
柔儿对镜去瞧赵晋的脸,他比她大好多岁,可岁月好像对他格外宽容,一点也舍不得留下痕迹。而她好像并没有鲜亮几年,就匆匆的老去了。
“想什么呢?”赵晋瞥着镜中的她,手上动作不止,替她把披散在肩头的头发理好,用丝带轻轻挽起来,“念着彦哥儿?你若是想知道他的情况,下回给他去信,叫他多写几封家书来。”
柔儿摇摇头,闭眼靠在他身上,“顾家夫人今天旧事重提。”
赵晋闻言叹了声,“我懂你担心什么。孩子们都大了,亲近的人家差不多年龄的子女都定了,你替安安着急。顾家是诚心的,我瞧那顾期这两年也出息,已经开始出面代替他父亲谈生意,聪明稳重,是个可托付的孩子。”
赵晋难得夸赞别人家的男孩一句,在他眼里,自是满世界都没有能配得上他闺女的人,能这样赞一句顾期,足见那孩子当真是不错的。
柔儿闭着眼道:“那……要不就先议起来?可我又担心,安安是不是还没忘了那个人……她表面上瞧着没心没肺的,实则心事重得很,她什么都不说,怕我们为她担心,………也有两年多了,十七岁半还待字闺中,外头有些不好的传言,说我们傲慢……”
赵晋笑了笑,“这有什么,嘴长在别人身上,由得他们。”
他按着柔儿的肩,温笑道:“你若是同意,明儿我找老顾来,问问他儿子的情况。你和他夫人熟悉,也暗地里打听打听。咱闺女是那锯嘴的葫芦,半点心思不肯露的,问她也没用,永远是一句‘都听爹娘的’打发咱,还真继续由着她蹉跎么?”
柔儿掀开眼帘,疲倦地点了点头,“好,那就顾家吧,顾期三年多没改主意,一直等着咱们安安,也许注定是两个孩子有缘分。只愿此事顺顺利利,再别起什么波澜。爷,您也别再说那些糊涂话,什么入赘啊,跟您的姓啊,别仗着咱家的势欺负人家。”
赵晋嘿笑了一声,附身把柔儿从镜前抱起来,“行,为夫遵命。走,咱去床里头说去,外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