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得很重,叫她纠结难言。
半晌,她才道:“我这辈子,无论什么事,都瞒不过您,您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透了。可您呢?您在我这里,是蒙着纱的灯笼,我只看见光亮,看见您想让我看见的,您是个什么样的人,说来可笑,我虽嫁给您做了您的妻子,可我根本不曾了解您。我不知道您过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想要的又是什么。我每天都在猜,想更了解您,想更靠近您一点,而不是单凭着您对我的好,就又聋又哑地糊涂过下去。您说要我什么都不必想,要我什么都不必做,可是,每天醒醒睡睡,吃吃喝喝,我和废人有什么两样?爷,我错了吗?”
“我猜不透您的心,也不知道怎么当这个太太,爷,我害怕,我好害怕。怕做不好您的妻子,怕给人家说我配不上您。”
她闭上眼,不让眼底的伤被看见。
赵晋叹了一声,他伸手揽住她,轻拍着她的脊背。“傻子,过日子过日子,不就是怎么舒服,怎么过吗?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干嘛听外人说什么呀?再说,你做得很好,迎来送往都很周到,你细心,我没考虑到的,你替我考虑了,前些日子族婶还夸你,说你有人情味,不像……”
他顿了下,话头就此打住,两人之间,尴尬地沉默起来。
柔儿盯着他的眼睛,见他垂眸苦笑了下。不像什么?不像前头的太太卢氏,是么?
她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您可以提先夫人,我不会醋的,没关系。”
赵晋将她裹在怀里,低低地道:“你本就不必醋。柔柔,我年轻时那些事就是一笔烂账,我不提,不是我放不下,也不是怕你嫉妒,是我觉着不堪,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柔儿也叹了声。他的过去,在她这里是本神秘的禁书,她满是好奇,想偷偷翻一翻,可是他不言语,她也不好去问,守着今天的日子,不必去问从前,她是这么想的。但她还是会好奇,想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她爱着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她想知道。
“您爱她吗?”
赵晋沉默。
爱吗。那年他才十七,初回相遇,她的影子像一粒石头,投入他心湖,泛起了涟漪。那种感情很复杂,一言一语慨括不掉,并不是爱与不爱那么容易。
柔儿没得到答案,赵晋像一座封闭严实的城,她敲不开这扇门,走不进去。
她笑了下,“明儿除夕,还有好些事儿,咱们睡吧。”
她的手被赵晋握住,他问她,“你想知道吗?”
“如果你想,那我全告诉你。”
柔儿有点慌,前一瞬才觉着他把自己封闭得很紧,这一刻,他要为她敞开城门。
她应该用什么心情,什么样的步伐走进去。
“我认识卢氏那年,是十七岁。……进士出身,在六部观政,那会儿我初入朝堂,没有根基,……卢剑锋于我有恩,多次开导我,规劝我,替我谋划将来的路……我视他为恩师,他当我是义子,恩义兼之,他出事,我不能置身事外,但他劝我不要求情,不要插手进来……就在那时,睿王找到我,问我愿不愿,帮他谋成一件大事……”
“恩师将儿女托付与我,我将卢青阳藏起来,避过斩首,又用四十万贯钱,打通关系,在流放途中把卢氏换下,……我散尽家财,换了恩师的后代。镇远侯以为我为美色所迷,以此为要挟,令我听命。我既在他心中烙下了爱美色的印记,就只得将这条路走下去。”
“我在朝堂上并无根基,因卢青阳一事又坏了名声,人人谓我为求上位残害恩师,于镇远侯助益有限,于是他令我致仕,回到浙州承继家中祖业,……在他相助下,吞并许多乡绅的产业,又因这层关系,获得诸多便利,……我做了他赚钱的工具,也彻底与官场告别。这一别,就是七年。”
“可笑的是,费尽心思,受尽白眼,努力想要保护住的人,说我铜臭低贱,说我卑劣无耻,……你觉着世上所有女子都会爱慕我,想与我一起吗?我在浙州,想娶一名大家闺秀不难,甚至在京城,那些小官儿也愿意用女儿侄女儿来笼络我,可在真正的世家小姐眼里,我只是个上不得台面,不堪一顾不值一提的东西。”
他出奇的平静。
过了这些年,受过伤的地方早已结痂,虽留下了丑陋的痕迹,可伤口早就不痛了。
他初次与人谈及自己年少的爱慕,和被人误解和辜负和无奈。他以为自己会伤感,至少会心情会有那么一点起伏,可是没有,他站在许多年后的今天,回顾自己的从前,原来只是像在观赏一段陌生人演出的折子戏。
他甚至能笑着,把那些不堪,一个字一个字展露在柔儿面前。
她默然听着。每个字都是那么云淡风轻,那么平淡自然。可是在这背后,他该受过多少伤,尝过多少苦啊?
她以为他和卢氏至少有些情分在,那是他在酒醉后的梦里,会念着名字感伤的人啊。
“爷,”她伸出手,掩住他薄薄的唇。“不用说了,我不再问,对不起,让您被迫回忆这些不好的事。我不再问了,咱们不提了,不提了。”
他扣住她的手,淡然地道:“既开了头,不若就说完吧。”
“我怕过了今晚,我就不想再提了。”
“……再后来,我纨绔的名声扬了出去,镇远侯彻底放了心。回浙州的第三年夏天,镇远侯第一次,命我出面替他联系北安义军。这是一支假义军,假作是因天灾无法活下去的渔民为多争夺些口粮揭竿而起,实则是镇远侯的私人军队。武备粮草,这些年一直是他暗地里供应。我头一次,替他出面办这么隐秘的事,我很紧张,也很高兴,蛰伏三年,花费无数银资,替他不知办了多少坏事担了多少恶名,终于能走近他身边,掌握他图谋不轨的真正的证据……,再后来,我接触的越来越多,我赚得也越来越多,他有个老相好,原是有名的花魁,被他派来浙州,接管明月楼,专为他敛财。我在明月楼一掷千金,都知我挥金如土,其实大部分银两,都暗地里孝敬给了镇远侯。他很小心,要收集足够的罪证将他拉下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时我还年轻,也不大沉得住气,每当这时,我就会去见卢氏,她会让我记起,恩师如何惨死,记住我曾付出过什么代价。”
“……装的久了,假的也变成了真。我渐渐发觉,我真正变成了那个没有心、什么都不在乎、视人命如草芥的恶人。也许我骨子里,本就不够正派,荒唐、好色、贪财、心狠手辣,也许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是。”柔儿斩钉截铁,“您不是的。”
她抱住他,在他唇上烙下一个又一个,真诚热烈的吻。
“您是无可奈何,您是为形势所迫。您一个人扛着那么沉重的包袱,您太累了,太孤单了,我如果是您,也许早就崩溃了。您不要这样说自己,挨过这些苦,走过这条路,您的心智韧性根本不是常人所能比拟。”她落下泪来,心痛他的孤苦,心痛他那些艰难的岁月里的寂寥和疲累。
“我爱您……爷,我真的,很爱您,敬重您。”
她牵住他的手,扣在自己心口。
“以后,我都会好好陪在您身边,和您好好过日子。还有安安,还有小宝……”
赵晋嘴唇轻抿,眼底也透出几分软弱。他撑得太久了,那些担子太重、太重了。好在他有这片港湾,可以短暂的停泊片刻。虽然睁开眼,他必须又变回那个强大而虚伪的人。
他想留住这片暖,很想……
他倾身过去,扣住她的肩膀,“所以我说,你不必担心,你还有你给的一切,我都很喜欢。”
第104章
年节来了。
清早天未亮, 窗外就闻谁家的爆竹声响。
铺子都关了门,街道是孩子们的天堂, 他们追逐嬉戏,都穿着新衣,满脸是喜气。
安安被爆竹声惊醒了,乳娘替她穿上新做的小红袄,打扮一新等着主屋开门,要进去磕头拜年。
柔儿险些起晚了,昨晚俩人说了半宿的话, 后半夜才睡下。她忙不迭起床穿衣梳洗,听见声响,金凤带着人推门而入,端着热水茶点。今儿茶盏都换了一套颜色鲜的,金凤穿着碧绿袄裙, 难得上了一回妆,柔儿在镜中打量她, 忍不住赞道:“你穿鲜亮的,挺好看,以后就这么穿吧,年纪不大, 何苦打扮得老气横秋的?”
她和金凤近, 说深说浅都不怕。金凤抿嘴笑了下, 却没点头, 替她挽了个百合髻,取了根红宝石发钗在她鬓边比试。“要不就戴这个吧太太?”
红宝石稳重, 颜色也正。柔儿点头, 见镜中梳妆后的自己, 也有几分主母的模样。她两手托住脸颊,对镜多瞧了一会儿,赵晋说喜欢的便是她现在的样子,那她就心安理得的接受现状,别为难自己吧。
赵晋洗漱好了,穿一身牙色缂丝双鱼满云纹袍服,缓步从内走出来。
柔儿起身迎着他道:“金凤说,大伙儿想进来磕头拜年,都在院外候着,等您传呢。”
赵晋含笑道:“待会儿吧,我有几句话,单独跟你说。”
昨晚已说了好些话,今儿说的又是什么。柔儿凑近些,挽住他手臂,“爷,什么事儿啊?”
赵晋笑而不语,拉着她的手,走去东边暖阁。佛龛上供着个牌位,上书“先考赵公胤”等字样,柔儿认得这个名字,当初成婚,她在赵氏祠堂行过礼,这是赵晋父亲的牌位。
赵晋抚着她小心走到佛龛前,撩袍跪下来,“今日除夕,原该开祠堂给祖宗进香,禀告一岁诸事,今因孕妻幼女不便,未能回乡拜祭,劳烦仙驾,屈尊至此,不孝子晋,一拜,再拜。”
他行礼毕,转目望向柔儿,“吾妻陈氏,今怀六甲,已有身孕。爹娘在天有灵,请托庇护,佑其顺利生产,母子平安。柔,你也磕个头吧。”
柔儿没想到,他要单独与她说的,是这个。
她虔诚地拜下去,真挚地道:“爹,娘,媳妇儿给您们磕头了。媳妇儿无福,没能身前尽孝,唯有往后,将这份心意一并偿在夫君和孩子们身上。您二位放心,媳妇儿一定好好服侍夫君,仔细教导孩子们长大。”
她拜了拜,不会说太文绉绉甜蜜蜜的话。
赵晋在旁勾唇笑起来,顺着她的话续道:“爹,娘,明年给你们瞧大胖小子。”
柔儿娇嗔地横了他一眼,却没反驳他的话。她手轻轻抚在肚子上,她也希望能生个男孩子,安安有了兄弟,就不怕给外人欺负去了。
赵晋搀着她站起身,给爹娘牌位上了香。
赵晋揽着她腰朝外走,笑道:“适才你喊得挺好听的,怎么当着我,倒不这么唤?”
柔儿怔了怔,“夫君?”
他笑说:“嗯。”
“……”尚未说什么,就听外头热闹起来。门前候着的那些人,此起彼伏的喊“大小姐万福”,柔儿翘首望过去,原是安安从暖阁出来了,迈着小短腿,穿着厚实的小裙子,飞扑着朝这边跑,看见柔儿,便张开小嘴笑了,露出几颗米粒似的小白牙,圆嘟嘟的一团,滚到柔儿怀里。
乳娘在后惊呼:“慢点,慢点,仔细太太的肚子。”
柔儿笑说不妨事,安安还那么小,能有多大力气?她把小团子抱起来,朝赵晋努嘴道:“爷,您替我把床底下那只荷包拿过来,行吗?”
虽是使唤他,可又称了“爷”,他摇头苦笑,说“等着”,跨步入内,从帐子里摸出一只素色的荷包。
柔儿坐在椅上,把荷包拆开,取出两张符纸,一个塞在安安长命锁的夹层,一个递给赵晋,“爷,这是我在娘家的时候,去秋灵寺求的平安符,没什么好给您和安安的,唯有这个尚能表达我的心意……”
赵晋颔首,把符纸收了,贴身放好,握住她的手,想凑过来亲亲她的额头,就在这时,外头忽听咚的一声,福喜整个人跌过门槛,摔在了明堂地上。
赵晋沉着脸看过去,那些个小厮丫头们乖觉地缩着脑袋,不敢瞧,适才他们挤得起劲,一个个凑在门前抻着脖子往里偷看。
今儿过年,平时见着赵晋大气儿都不敢喘的人,念着他定然心情好不至罚得太厉害,一个个胆色也大了,规矩也没了。
柔儿笑着站起身,“大伙儿都进来吧,外头冷。”
赵晋寒着脸,没言语。福喜爬起来,笑嘻嘻地引着人上前,齐刷刷跪在地上,贺道:“小的们给官人太太道喜啦,祝官人太太如意吉祥。”
福喜道:“官人太太六年抱五,子孙满堂。”本想说三年抱两,可想到这会儿已经抱了两,他索性多加了一倍。
赵晋听他满口胡言,轻嗤了声,“金凤,看赏,福喜那份儿你收着,晚上大伙儿都散值,福喜书房上夜。”
福喜苦着脸道:“别啊,适才是福盈他们使坏,害我的,爷您瞧在今儿过年……您瞧在太太今儿高兴份上,别跟小人计较了,啊?”
赵晋侧过头瞥了眼柔儿,“你倒是会寻靠山。”
福喜嘿嘿笑道:“小人哪敢?”
金凤端着堆满金锞子的托盘走了过来,笑着给大伙儿分发喜钱。
众人再三道了谢,依次退出去,跟着侍婢们端菜上来,布满桌案,又再次退了出去。
柔儿给金凤放了大假,今儿屋里只留梅蕊杏枝两个年轻丫头伺候。这俩都是孤女,没家没靠。用过中饭,柔儿就遣他们去园子里找小姊妹玩。
安安中午要睡一会儿,吃过饭眼睛就困得睁不开。夫妻俩趴在床沿上,盯着熟睡的女儿,分析她眼睛像谁、鼻子像谁,嘴巴又像谁。
说着说着,就起了分歧,柔儿觉着安安太胖,赵晋觉着这样刚刚好,他侧过脸瞧着她跟自己争论时泛粉的脸色,越发觉得她娇艳可人。等再过几个月,她肚子大些,人也会变得更丰润,他一时有些心猿意马,忆起那时她五个多月时的样子…
赵晋一时意动,坐起跳下地,柔儿刚跟着坐起身,就被他打横抱起来。她惊呼一声,怕惊醒安安,连忙掩住嘴。
赵晋抱着她走出暖阁,越过稍间,穿过明堂,经过次间,进了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