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他看坐在里头的百姓皆是表情平和,没半点畏寒之意。
这是何等高深的术法?闻所未闻。
寻山道人抱着自己的手臂,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下,暗中观察众人的表情。
他从怀中摸出记录用的册子,想先写一点感想,以免之后忘了。才刚提笔,写了“朝闻”两个字,便听见前头传来一阵喧哗。
是一名修士正缠着办事的先生,说要见朝闻的掌门。
那人大约是等烦了,见这里许多都是普通百姓,以为是朝闻在故意搪塞,拍着桌子叫嚷,语气颇为不善。
负责处理事务的修士倒是很有风度,看外表已经有四五十岁了,提笔的手片刻不停,在纸上潇洒挥舞。
“今日人多,要排个先后,先后就是你手中的那木牌。等叫到你了,就是你办事。这是朝闻的规矩,你同我着急是没有用的。”
修士急道:“我是专程赶来办理商城入会的!手头存了好多货物,你去问问你们掌门,她究竟要是不要!”
那官员抬起头,眼神波澜不惊道:“我知晓,我便是专程办理这类事的。你先过去填个资料,然后申请,待我等审核通过,来领身份牌便是。”
“你能做得了这主?”修士显然不信,语气也不由犯冲,“叫你们掌门出来!上次来入会商楼的宗门,可都是你们掌门亲自招待的。怎么到了我,就得在这荜门蓬户的地方候着?”
怎这般没有礼数?
寻山道人暗哼一声。
看看朝闻的百姓都是什么素质,这人也不觉得惭愧。
官员重重在面前的资料上盖了个章,用袋子封好,放到身后的箱子里,才回道:“那是以前。如今掌门事务繁忙,这些琐事已不由她管。”
青年见软硬不行,没了办法,虚软地靠在桌子上,好生请求道:“道友,我看你也是个心善之人,你就帮帮忙吧。我们来的人不多,带的又都是些要紧的货物,可不敢摆在外头过夜。何况尽易宗的修士也要回去的,若留他们看守,得花费多少灵石?我等是循着朝闻的名气来的,身家可是都在这里了!”
官员点头,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指着桌上的黑字提示说:“这位道友,你也帮帮忙吧,照着我们的章程走,只要你这批货物没有问题,我们今天下午就能给你办下来。”
修士顿了顿,略带迟疑地问:“当真?”
“一直都是这样同你说的呀。”官员已见怪不怪,还是无奈笑了下,“想必你是第一次来朝闻,你可以去问一问,朝闻如今就是这样办事的,不曾对谁偏待,与别处不一样。”
他说着朝后招招手,示意道:“下一位!”
寻山道人旁观得高兴,觉得朝闻这地方真是无奇不有。
他去过那么多城镇,见过的所有官府,都是高高在上的,平日连多看百姓一眼都觉得不屑。哪怕是脾气好些的官员,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着所有人都和颜悦色,甚至关心你等得冷不冷,为你将所有的细节都安排好。
他方才已经一个个比对过,在申领薪酬的那个窗口,普通百姓与修士拿的是一样的木牌,等的是一样的号码。
……哦说来也是,朝闻为何会有这么多的修士?雇佣这么一帮修士,所需花费得不少吧?
寻山道人摸着自己的胡须,正在计算朝闻究竟是多有钱时,身边的人用手肘撞了撞他,提醒道:“道长,到你了吧?”
寻山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木牌,赶忙起身过去。
办理外来人员登记的那位官员动作很是利落,头也不抬,三两下已就审核完了他的个人资料。
寻山照他意思,将自己的公文证件递过去,对方捏在手里,定定看了片刻,看得寻山以为他是认出自己了,那人又面无表情地将东西还了回来。
“好了。”官员面色如常道,“下一位!”
全程不过半个时辰,寻山道人已拿到了朝闻的通行证件。
他若有所思地起身离开,决定去朝闻四处逛逛,顺道找个能落脚的客栈。全神贯注下,没注意到他身后的人眸光暗闪,在他走后,立即叫来身边的帮工,耳语一阵,打发出去。
在寻山道人回到最初的小摊,点了碗热汤面,准备试试味道的时候,一道人影带着股清幽的香气,坐到了他对面。
对方纤柔白净的手指自然地摆放在木桌上,恰好落在他的视线内,声音也跟泉水击石一般清冽动听。
“这位道友,第一次来朝闻?”
寻山抬起头,迎面见到个明眸皓齿,如墨韵清秀的年轻姑娘,举着的筷子顿在半空,吃也不吃,不吃也不吃。
他活这么些年,因这一张利嘴得罪过不少人,倒还未遇到这样貌美的女子主动来找自己搭讪。
反观自己当下的打扮,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狼狈了。好在他清洗得勤,看着邋遢,身上倒是没有味道。
寻山问:“你认识我?”
“寻山道人,我看过你的书。”逐晨笑说,“不过,我更喜欢你写的故事。”
“哦?”寻山道人将信将疑。
看他书的一向只是图个乐子,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指不定还边看边骂,咒他早死呢。
逐晨说:“其实我很喜欢你的见闻与评价,言之有物、鞭辟入里,并不像某些人说的,只为哗众取宠。”
寻山道人不以为意,低下头吃面,耳朵却是动了动,身体也微微侧向她那边。
逐晨是真挺喜欢看他的书,因为他文中的风土人情,总是夹杂着不少的狗血家常,写得极为风趣,让逐晨看到了现代段子手的潜力。又带着一点文人清高,肯用心钻研,在文章上让人挑不出错误来。
这人要是放在宣传口,绝对是营销的一把好手。
对于溜须拍马,逐晨可以说是得心应手,她随意举了两个书中的例子,附和吹捧了一番,寻山道人听得入神,不自觉中着了她的道,将她引为知己。
不过三两句的功夫,两人便熟悉起来。
逐晨说到一半,顿了顿,将声音压低,谦虚求问道:“寻山道友,今日时辰已经不早,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寻山道人见她严肃,放下筷子:“你讲。”
逐晨干咳一声,斟酌许久,才含含糊糊地问道:“逢年过节……该送什么礼?”
寻山:“……?”
逐晨见他不懂,急着补充说:“对方比你稍大一些,是男性,不缺银子,修为很高。恰巧到了冬至,你会给他送什么礼?”
寻山道人仔细琢磨了一遍,又算了算今天的日子,震惊道:“这问题,你到今天才开始思考?”
第99章 礼物
距离冬至结束,只剩下不到五个时辰了。寻山道人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听见这样的问题。
看逐晨的表情,那应当是个很重要的礼物。可看她的表现,又觉得对方或许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人,否则哪里会等到现在才开始准备?
寻山道人说:“若只是普通朋友,随意买些礼物提着送去便是。他喜欢下棋,你就送棋子。他喜欢书画,你就送笔墨。他若爱美,你就送发簪。”
逐晨摇头:“不普通,所以才烦恼,不知送什么才能合他心意。”
寻山道人意会点头,无声地品位了下“不普通”这个关系,说:“那也是可以送这些东西的,投其所好嘛,既风雅,又礼貌。你去找尽易宗——你当认识他们吧——叫他们给你找些品质上佳的货品来。贵的不一定好,但一定不会错。”
“可他都不喜欢。”逐晨说,“何况也没人陪他下棋。”
寻山道人又点头:“哦……”
逐晨巴巴地望着他,将他当做人生的希望。
毕竟寻山道人在游历时见过、写过不知多少情感故事,还分析得头头是道,描述得哀婉动人。逐晨觉得他简直是当代两性专家。
寻山也觉得为难,想了半天没个结果,半开玩笑道:“你是今日突然知道是冬至了,才想起要给他买礼物?”
这话问的,倒像是逐晨的错似的。
问题是她也没想到,轮到她这儿,就成了晚辈向长辈送礼。
逐晨说:“我其实思考过了,只是一直没想到该送什么,又不好去问别人,才拖到了现在。”
这句话,寻山道人听出分量来了,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
一个落落大方的姑娘,若是要送朋友、长辈、亲友的礼物,何须这样踯躅?
这犹豫不决的怕不是礼物,而是自己那半点心思了。
逐晨见他笑容逐渐猥琐,身上跟着泛凉,有些后悔自己来找他帮忙了。
是了,他们这帮文人天马行空起来,谁晓得他们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寻山敛了笑容,将面前的碗筷推开,打听道:“你以前都送他什么礼物?”
“不常送,他什么都不缺。”逐晨回忆了下,“大多都是他送我的。”
“哦?”寻山道人又问,“那他都送你些什么?”
逐晨觉得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书写着“八卦”,挨不住他那闪动着精光的眼睛,别开一点视线,回说:“什么都有吧。常用的,或是稀奇古怪的。”
给风不夜送礼的人极多,有些是来报恩的,他会挑一两件留下。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瞧着好看,便会丢给几个徒弟,随他们处置。以致于逐晨连锅碗瓢盆一类的东西都收到过。
寻山道友:“他平日最喜欢做什么?”
逐晨不假思索道:“喜欢修炼。”
寻山道友用手掌轻拍着桌面,说:“这就最好办了。但凡喜欢修炼的人,都极其宝贝自己的兵器。你若手头宽裕,就去买几块漂亮的宝石,给他镶嵌到兵器上。或是送他几块上品的灵石,日常修补法宝。实在又好用。”
逐晨听他说完,失望地叹了口气。
还是逃不出直男的定律啊。若是这么简单,哪里需要她烦恼?
“他的剑没有剑鞘。”逐晨说,“何况他的剑在我这里,还是我用的比较多。”
寻山道人愣住,瞪圆了眼:“他的剑为何会在你这里?!”
逐晨这解释的说辞都能倒背如流了:“因为我还没有锤炼本命法宝,朝闻毕竟临近魔界,我又常与魔修打交道,他怕我有危险,就将武器借我防身。”
寻山道人失声叫道:“那还是本命法宝?!”
这两个小年轻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呢?净瞎折腾!打趣他这把老骨头。
逐晨还要说,寻山道人直接叫停了她:“好,我懂了,我懂了。他对你这样关怀,你随意送些什么,就是路边折枝花过去,他也不会觉得讨厌的。”
逐晨愁容:“不合适。”他不计较与自己敷衍,这全然是两码事。
寻山道人:“那你手头有什么以前做过的刺绣,或是别的什么。给他改个小东西出来。”
逐晨摊开手,直白地展示给他看:“你看我像是擅女红的样子吗?”
她在朴风山,多是修炼法术,还未像别的弟子一样学习剑招,平日更不需做杂务,只有右手上有一层薄薄的剑茧。
寻山道人瞅了一眼,扯扯嘴角,对她这般是既无奈又着急。忽然脑海中起了个念头,叫他眼睛一亮,不顾形象地搬着长凳,朝逐晨那边挪动了一个身位,低声道:“逐晨道友,不如这样,你就给他的法宝编道剑穗,”
逐晨还没答应,寻山已站了起来,虚挡着她说:“我去买些长绳,你留在这里不要走动。”
逐晨等他走了才回神,自己无形中被他占了一道便宜。
没多久寻山便跑回来了,宽大的袖袍在风中轻甩,脸被吹得通红,唇色青白,面上却洋溢着一中莫名享受的笑容。
他把怀中一大团红绳全丢到了桌上,示意逐晨来跟他学。
逐晨刚理出两条长长的红线,寻山已将自己的剑抽了出来。那剑颜色黑沉,刃上还有卷口,看着已不大经用了。若再配上红色的剑穗,恐怕是不伦不类。
这样说来,紫色的瀚虚剑与红绳似乎也不大相配。
逐晨道:“能不能换个颜色?有没有……”
“不行,就用红色!”寻山不容置疑地打算了她,还用一种略带幽怨的神色横了她一眼,将她看得满是莫名。
寻山道人调整了下姿势,把剑抱在怀里,用牙咬住长绳的一端,声音含糊地说:“我教你,这编绳的方法很简单,你一下午就能编好了。就算编得不好,看起来也不会丑。你快过来看。”
他这样热情,逐晨还有什么想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靠过去,站在他身后看他编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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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全通道友前来送礼,将东西放下来,久久未见到人,找了一圈,才看见逐晨坐在一片血红的残阳下,埋头苦斗。
他看见瀚虚剑,怔了怔,又看见逐晨手中的红绳,身形微微摇摆,最后看到逐晨那才刚刚开始编织了一点的红结,已感觉满世界虚影在晃。
全通不敢上前打扰,失魂落魄地调转步伐,往别处走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觉得这片地方好似幻影一样,不真实,又极为真实。等被怀谢拉住时,眼中才堪堪恢复了一点神采。
“全通道友。”怀谢笑问,“你在这里想找什么?是在等我小师妹?”
全通倒抽一口气,一把拽住怀谢的衣襟,几乎与他贴在一起。
怀谢看着他突然凑近的脸,扯扯嘴角,下意识地想要将他推开。岂料全通跟受到了极恐怖的惊吓似的,一双手臂紧紧将他抓住,跟拽住救命稻草一般,手指都用力得铁青了起来。
“怀谢道友!”
怀谢:“你好好说。”
“怀谢道友!”全通艰涩问,“你们师门,已到这种地步了吗?”
怀谢皱眉推拒:“怎么?”
“不,我这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有点少见……”他浑浑噩噩的,感觉连句话也说不清楚,“你的小师妹,与你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