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狂啸的风犹如生着锋利的爪,卷起细碎的沙砾抛至空中,让穹苍陷入一片混沌。
他手中的黑色长剑消弭为一捧黄沙,又很快重新凝聚,汇聚成一把更为强大的利刃。
这就是魔修。
连风不夜也要为之惊艳的力量。
在魔界这样魔气浓郁的地方,修为进阶可谓一日千里。
人间修士逐求大道,讲的是循序渐进,顺应天和。那魔修的大道又是什么?
没有的。
魔修历来只讲畅快,不奢求永生,也不怜惜仁义。修炼越快,离消亡之日便越近。想来这也是天道公平之处。
风不夜低头望向自己手中的长剑,运转功法又输入一丝魔气,看着它不断壮大。
那种犹如骨髓被敲砸的痛苦,在进入魔界之后,终于彻底消失。他身上每一处都在叫嚣着释放,那是一种疯狂的愉悦,诱惑着理智沉沦。
在天地异变之前,人魔向来互不干涉,这并非是两界和平共识,只是因为,无论是人还是魔,都受不了灵气与魔气交相冲刷经脉的痛苦,只能居于界碑之内寻求庇护。
直到魔气逐渐向外侵蚀,魔修大肆入侵,这种微妙的平衡才被打破,自此人间沦为炼狱,仿佛是天道再不容生,要诛杀各界。
阴暗光色中,前方的一片土地像海水一样连绵起伏。
风不夜眉梢一跳,执剑挥去。剑气裹挟起飓风,带着刺耳的噪音,横扫在诡异的沙土上。
一座微微向外凸起的土丘,抖索着身上的沙土,竟慢慢站了起来。
先是一个巨壳,再是纤长的四肢,身形不断拔高,直至风不夜也望不见它的顶端。
赫然就是齐峰兽。
齐峰兽的确是会抛掉自己的外壳的。风不夜未说出来的是,一般会抛掉外壳的齐峰兽,已经是日暮西山,极少。
这种魔兽皮糙肉厚又水火不侵,它们的壳自然也万分宝贵,不可能轻易寻到。
而齐峰兽同它的名字一样,成年的魔兽,挺立的时候,能撑起山峰一般的高度。贸然靠近很是危险。
这只魔兽低下头,淡黄色的眼睛暴戾地看着面前的人影,如同在看一只蝼蚁,为自己被这弱小的存在所打扰而感到无比愤怒。
它吼叫了一声,无形的声浪与风波在空中震出数层烟圈,尚有一半卡在喉咙里,身形却开始不可控制地向前滑动。
齐峰兽转动眼珠,朝下看去,浑浊的瞳孔中倒映出了自己从中间断裂的身躯,带着不可置信的震惊,重重砸落在地。
直到死它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风不夜缓步上前,将那座外壳收入八宝玲珑袋中。
他冰冷朝前一扫,准备往深处进发,耳边突然响起逐晨的呼救。
那细弱的喊叫,让他眼中嗜血的杀意颤动了下,转瞬熄灭。风不夜稍怔,松开手,快速朝外赶去。
风不夜先是赶到之前二人分开的地点,逐晨已不见人影。他顺着脚印往前飞去,不多时果然看见逐晨辛勤追赶的身影。
“师父!”逐晨发现他,扬起小脸匆忙喊道,“师父快帮我抓一只鸡,黑色的,超大,羽毛很多,两条腿又粗又长,跑得飞快!”
风不夜:“……”
视野中早已不见所谓的黑鸡,但风不夜听她描述,大致猜出她在找什么。
“黑雏鸡?”
那是一种性情温和的魔兽,虽说是种鸟类,却不会飞,但跑得极快,有御风的能力。寻常修士根本追不上。
“黑雏鸡?”逐晨表情古怪地道,“这名字起得不贴切吧。那么大的鸡,怎么还是个雏?”
风不夜:“??”
逐晨干咳一声,接着叫道:“师父帮我抓了它,我要它的毛!”
风不夜不晓得她是哪里学来的坏毛病,竟然喜欢拔毛,但见她再三催促,神情很是着急,还是御剑追了出去。
那只黑雏鸡全无警惕,正停在前方不远处,对着一个小小的湖泊梳理自己的羽毛,甚至都没察觉风不夜的靠近。
风不夜站在后方,直接施了一道禁锢,将它困死在地上。
被按住的黑雏鸡愣了许久,而后开始用力扑腾,身上羽毛被蹭得四处纷飞,还是逃不出那数道枷锁。
逐晨很快追上来,顺势抓住空中飘散的羽毛,用手指摩挲确认了它的材质,并狂傲地放声大笑。
那神经兮兮的模样将黑雏鸡吓得又是一阵折腾。
风不夜神色复杂,在看着逐晨挽起衣袖,真准备去拔鸡屁股上的翎羽时,忍不住出声:“你……”
逐晨这才记起,朝他笑道:“多谢师父!”
风不夜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我再去找找有没有齐峰兽的外壳。”
逐晨:“好好好,拔毛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师父您放心去!”
黑雏鸡尖叫不止。
·
风不夜一共收了三个壳,等回来时,逐晨也已经差不多忙活完了,正在进行收尾工作。
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而已,他看着眼前的一幕,脸上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错愕。
……怎么能拔得那么干净?除了脑袋上的几根杂毛,其它地方几乎没有幸存。
那只原先庞大如山的黑雏鸡,在失去自己蓬松靓丽的毛发之后,体积小了一倍不止。只能缩着翅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俨然一副受尽摧残,无力抵抗的绝望模样。
听见风不夜的脚步声靠近,它还小幅地抽搐了一下,将两条腿收得更紧,恨不得盘成一个圆球。
……这个动作代表了很多意义,每一个都不是那么美好,饶是风不夜也不由在凌乱中停滞住脚步,等排除了杂念,才继续上前。
逐晨将玲珑袋的口子封紧,估算了下今日的收获,应该是能做好几套羽绒被。思及此,脸上笑容都洋溢起来,热情朝师父问好。
风不夜下意识地避开视线,不去看那坨肉身,问道:“好了?”
毛是已经收好了……
逐晨看着黑雏鸡羸弱的身躯,犹豫着说不出那个“好”字。
这真的——很像一只鸡啊!
逐晨想吃,但是又不大敢,因为它长了一张剧毒的脸,俗称丑得很安全。不扒掉皮烤一烤撒点孜然,就算是她也不是很敢下嘴。
何况这鸡太大了,肉相当厚实,如果要把肉削下来,起码得用一把锋利的刀刃……当然瀚虚剑这样的也是可以的,只要身体足够健康,能扛得住师父的一顿毒打就行。
想想就很刺激。
风不夜站在旁边,发现她对着黑雏鸡开始思考,眼神越来越诡异。
逐晨干巴巴地朝他笑道:“师父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怎么可能吃它呢?哈,当然不可能的!”
风不夜沉默。
逐晨:“……”信任这么快就消失了吗?倒也不必吧?
地上被他们忽略的黑雏鸡却在此时发出一声低鸣。它拱了拱脑袋,用一双乌黑的眼睛,恳求地望着逐晨,瞳孔中慢慢蓄起一层水雾,将将落下。
逐晨惊道:“它是不是听懂了?黑雏鸡这么聪明的吗?”
刚才她沉迷于拔毛,都没来得及关注这只鸡的感受。
风不夜也没见过如此通人性的鸡,皱眉说:“大约是开了三分灵智了。”
就像人类有天资之分一样,妖和魔中自然也有受天道偏爱的存在。
这只黑雏鸡显然就是。虽然还不能化形,但已经能听得懂大半人话。这是极为少见的。
这样逐晨就更不能杀它了。
她不期然想起这只巨鸡第一次从自己面前跑过时的样子。
那高傲的眼神,坚定的步伐,整齐的翎羽,目空一切的气场,足以看出它其实是只很臭美的鸡。
一只很臭美的鸡,却在转瞬之间变成了一只秃鸡,这样的打击可不就令鸡落泪吗?
逐晨稍稍代入一下,都觉得自己太过残忍,恐怕要给这只秃击鸡留下无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她倒抽口气,伸手轻柔地摸了摸鸡头上仅剩的几根毛。后者颤抖加剧,泄出一丝恐惧的呻吟。
果然是有灵性的。
“你看,我也不知道你开了灵智,不是故意的。你叫的什么我又听不明白。”逐晨的厚脸皮叫她很快调整过来,还开始了反向教育,“你身上这么好看的毛,是不是?不要随便乱跑。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样这么善良,只拔毛不杀生的。”
这大概是黑雏鸡此生听过最为悲惨的夸奖,让它忍不住眼泪狂流。
逐晨同情道:“阿秃,这次放你回去了,下次记得小心一点。”
愿魔界没有拔毛人。
风不夜同她确认:“放了?”
逐晨点头。
风不夜于是撤去禁锢在黑雏鸡身上的枷锁,得了自由的魔兽尚不敢相信,小心爬起来,往前跳了一步。
没有羽毛的遮掩,它那肥硕的身躯在做这个动作时显得十分滑稽,逐晨差点被逗笑出声。
秃鸡一步三回头,等确认了这二人真不会来追自己,当即夺命狂奔,在身后扬起道道灰尘。
逐晨对着秃鸡的背影挥了挥手,想起对方离别前的逗留,唏嘘说:“它舍不得我。”
风不夜:“……”莫非你是没看见它的泪在飞吗?
逐晨说:“我要记住它。”
风不夜眉心微蹙。
魔就是魔,人就是人,何况那都不是个魔修,怎么能眷恋一只鸡?
逐晨很有远见地说:“看看下次遇见它的时候毛长出来了没有。要是毛长得快,说不定能展望一下可持续发展。”
这只鸡一看就很能吃的样子,目前她家养不起,只能靠偶尔薅薅鸡毛勉强度日这样子。
风不夜没有吭声,视线若有若无地往她身上飘去,眼神中带上了自我怀疑。
逐晨说:“回去吧,我看看小师弟到家了没。”
作者有话要说:
风不夜重生日记:
第一天,砍了一晚上的木头。
第二天,抓了一只鸡。
总结:呆若木鸡。
第9章 二更
风长吟正拎着水给众人分发。
张识文见他回来,大步上前,将木盆从剑上抱下来。
风长吟分别指着道:“这些盆里的水是用来洗漱的,这个桶里的水可以喝,很好喝。”
众人应下,却都是急着去洗脸。
生活困顿的情况下,哪里顾得上干净不干净?他们好些人平时都不常洗澡的,如今怕身上有味,胆怯着不敢随意靠近风长吟,忙先清理一遍。
边上那个叫阿和的青年问:“仙君,请问这水源是在哪里?我们自己去搬。”
“我飞过去,倒是很快,要是你们走,那可就慢了。”风长吟挥挥手道,“没事,我先替你们打几桶,等我师姐回来了,问问她有没有什么便利的方法,她办法好多的!”
阿和:“多谢仙君。”
风长吟急于炫耀自己的桶,见它反被冷落,积极推销道:“你们不渴吗?”
阿和闻言,喉结滚动,一种干涩的疼在嗓子里滑割。
这里好多人都是从半夜起就没怎么喝过水了的,怎么可能不渴?
风长吟随手拿了个木碗,用衣角擦了下内沿,盛起后递给阿和。
阿和受宠若惊,两手捧住,再次同他道谢。
风长吟笑着又说了一遍:“很好喝的。”
众人原本还不在意,听他说了几次,有些好奇,齐齐将目光投向阿和,将青年看得面红耳赤。
他不等人催促,凑过去先喝了一口。
也许是真的渴了,那清爽的液体滚入他喉呛的时候,他止不住地打了个哆嗦,全身毛孔一齐炸开,凉意抚遍全身,满足的感觉直冲脑门,身体都变得轻飘飘的。
还未回过神,一碗水已经被他咕噜两声喝完了。
他呆呆放下碗,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半晌才抖动着嘴唇发出一个颤音:“啊……”
众人:??!!
阿和深吸一口气,从灵魂深处吐出两个字:“好喝……”
围观众人:“……”夸张了兄弟。这戏过了。
张识文实在是没忍住,发出一声闷笑,边上的人跟着一阵肩膀抖动。
阿和臊得脸颊发烫,风长吟已大笑出声。
阿和嘀咕道:“是真的好喝啊。”
他问:“我能再喝一碗吗?”
风长吟大方说:“自然可以!你们想喝就喝。”
众人见他如此表现,也从包裹里拿出碗,上前排队打水。
等自己喝上一口,众人才发现阿和的反应真的不是夸张,这水简直好喝的过分。
他们本就干渴,这一碗水下肚,说是久旱逢甘露也不过分,原先疲倦的身躯俱被唤醒过来,炯炯有神地睁着一双眼四处乱瞪。
“哇!这水怎么会这么好喝?这还是水吗?”
“我从未喝过这样的水!真是清甜的呀!”
“余渊宗每年在祭祀大典上对外发放的水,也没有这个一半好喝!我喝过两次,他们说那已经是余渊宗后山上的清泉水了,与这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这莫非是仙泉水?”
众人求证地看向风长吟,后者神神秘秘地淡笑不语,他们自然以为是自己猜对了,心潮开始澎湃。
“原来真是仙泉水?我竟没好好品,光暴殄天物了。”
“难怪,我这一碗水下肚,浑身力气都起来了!仙君委实大方!”
“是,我也是!我原先腰腹坐得疼痛,现在站起来走走,似乎是没了。”
“多谢仙君赏赐!惭愧啊,我等还未帮上仙君什么忙呢,就屡屡受仙君恩惠!”
阿和扶着阿公,给他拍背顺气。老人紧抿着唇角,片刻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多年来从没这样舒爽过,老人向后挥开孙子,有力地站了起来,拍着胸脯道:“哎哟老头子我也好了!老头这胸闷气短的毛病都好些年了,不想还有能被治好的一日。这仙泉,果然不是凡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