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知道我小妹身上哪里有烫伤。你让我看看,我就知道了。”
逐晨低下头,握着她的那只手越来越紧,锢得她左手生疼,她忍不住叫了出来:“师父!”
风不夜力道骤然一松,可还是固执地将她抓在身侧,幽暗的瞳孔里涌出些许怒意,似是不满大魔的刨根问底。
逐晨缓缓转过头,带着些微忐忑,迎上梁鸿落已湿润了的眼眶。
那张让他无数次寒梦惊醒的模糊脸孔终于清晰了起来,梁鸿落觉得就是面前这人,眼睛、鼻子,都该是这个模样。
心口的伤疤被撕开,淌出的鲜血却叫他整个人鲜活起来。他久违地觉得自己又能呼吸了。
“小妹……”梁鸿落低声唤道,“是大哥没认出你,你生气了吗?大哥不是故意的,可我偏偏,想不起你离开时的模样。”
逐晨心跳乱得厉害,苦涩道:“我是真的,不大记得以前的事。”
大魔突然伸手,以风不夜都没料到的速度,在逐晨额头上点了下去。
逐晨余光瞥见一道金光,自她灵台射入,紧跟着世界陷入一片空白,只余下大魔懒散的声音在她神识中回荡,而后便没了意识。
“逐晨道友,你是睡糊涂了吧?”
灰沉的天空,点点鹅毛从上方飘下,蓬松地覆盖在树叶上。
寒风浸透她的外衣,身体像被裹在一潭冰水里,无法动弹。
原来是下雪了。急雪会回风中胡乱地转动。
逐晨仰起头,瞳孔里的世界变得清晰起来。
少年的梁鸿落将她抱在怀里,用自己最后的大衣将她裹紧,自己半倚在墙上,脸色薄红,喘着粗气,睁不开眼睛。
逐晨想起来了。
那时梁鸿落从家中偷了一件衣服,还有两个炊饼,背着她准备离开。
寒冬腊月,没走出多远,他就病倒了,抱着逐晨躲在一道土墙后面避风。
对于少年来说,这个世界太大了,大得他永远逃不出去。又太小了,小得他找不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逐晨从他怀里钻出来,摸了下他滚烫的额头,将外衣费劲地给他披上,为他把边角掖好,然后哆哆嗦嗦地去边上的人家那里敲门。
她想找点吃的东西,或是找点药来,揣着手向别人鞠躬问好,可是无人理会。
这样的时节,活着似乎是件极为艰难的事。
她还没走出多远,就被寻来的家人带了回去。梁鸿落听见动静,从昏迷中清醒,追过来阻止。
可惜生病的他力气太小,抗不过大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逐晨被他们带上马车,消失在街口。
逐晨见他的最后一眼,就是他趴在地上无力痛哭的画面。
被带走没多久,逐晨也开始发起了高烧。
领路的修士怕她传染给同车的孩子,又不想花钱给她治病,骂了声晦气,就将她随意丢在路上。
逐晨艰难爬起来,循着车辙,一步步往回走去。
她的步子迈得很小,走了许久也只走出一小段路而已,整个人东倒西歪的,在正要摔下去时,被一双手稳稳接住,抱了起来。
那人身上很暖和,轻轻将她环在胸口,周围就没有了风。对方将她放在软塌上,给她喝温热的牛奶,轻声细语地在她耳边讲话,为她擦拭冻僵了的手指。
逐晨的世界很迷糊,有一阵彻底陷入了黑暗,听不见任何动静,而后心脏炸裂般地开始跳动,连带着脖子上的青筋都在暴突,原已停止了流动的血液重新恢复了正常,给她的身体带来一丝温度。
等她重新睁开眼,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了。好像刚出生在这个世上,只知道自己要去见一个人,不能让他担心。
原来是……原来是他。好像真的过了太久。
逐晨睁开眼睛,听见外面几人在谈话,细碎杂乱的,快要争吵起来。
风不夜语气严厉地警告道:“你若要带她去魔界,我就一剑杀了你。决不是玩笑。”
梁鸿落哂笑一声,莫名其妙道:“我为何要带她去魔界?”
风不夜:“你该自己清楚,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能打什么主意?我会害她不成?”
“怕就怕,你自以为对她好,结果只是害了她。”
“她是我小妹,我自然会为她考虑,我吃过的苦,怎会让她再吃一遍?倒是你,我觉得你这人道貌岸然,凭什么来……”
怀谢忙打断他说:“鸿落道友,别说了。我师父如何也是救了小师妹,她最崇仰师父,你这样,被她听见,她会左右为难。”
梁鸿落悻悻闭嘴。
逐晨支着手肘坐起来。
门外几人俱是耳聪目明之辈,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动静,推开房门。
逐晨顶着几双火热的目光,有些尴尬,想了想,开口叫道:“师父。”
梁鸿落听见她第一声叫的是师父,心也碎了。
“嗯。”风不夜上前,不知是故意还是太过关切,亲昵地在逐晨额头上抚了一下,问道:“没事了吗?可还觉得难受?”
逐晨摇头。
梁鸿落在后面咬得牙碎。
风不夜说:“不要多想。你若是觉得累,就再休息一会儿,我将碍眼的人请出去。”
怀谢汗颜,梁鸿落用力咳了一声。
逐晨开口,声音沙哑道:“师父,我……”
风不夜点头,虽有不愿,还是起身走开,给他二人留了空间。
梁鸿落得意的神情没持续多久,对上逐晨,又收敛起来。他站在床前半米远的位置,局促不安,过了片刻,大步过去给她倒了杯水,端到她手边,顺势在床沿坐下。
逐晨颔首:“多谢。”
梁鸿落放在膝盖上的手紧张得握起,懊丧道:“先前打了你,你不要生气。”
逐晨笑说:“我不生气,你又没打到我。何况,是我先激出了你的心魔。你现下怎么样?还难受吗?”
梁鸿落心中酸涩,只道她还是这样善解人意。
他想解释两句,告诉她大哥其实是个好人。偏偏他的丑恶面目已经被逐晨看见了,他如何也没说这话的底气。
不料,他面前的人柔和地说了句:“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好人。”
梁鸿落面露惊讶,感动地点头,以表附和。
“你找我找得辛苦。”逐晨淡淡笑了一下,两手捧住杯子,遗憾说,“我也想去找你的,可是我走得太慢了。我病了之后,被他们丢在路边,是师父好心将我捡回师门。可等我好了,已不记得你在哪里了。”
梁鸿落脸色变幻多端,心痛与惆怅不住交加,他小心地问:“你想起来了?”
逐晨:“嗯。”
她觉得自己当时,大约是病没了半条命,然后又奇妙地活了过来。
逐晨想起梁鸿落在魔界的苦难经历,便觉得往日的同情都变成了刀子,一把把反扎在自己身上,比先前痛上万倍。
他身上的陈年旧疾何其骇人?若不是为了找自己,何必受这样的苦?
逐晨落寞道:“对不住,大哥。我要是还记得,早点去找你,你就不用受那么多苦了。”
“大哥好得很!”梁鸿落握紧拳头,让她看自己手臂上的肌肉,急于展示说,“你看,大哥好得很!你别难过!大哥如今是……对,大哥是魔君,你知道吗?我手下有许多人,我叫他们进来,给你看看我有多威风——”
他起身就要出去,逐晨忙将他叫住。
梁鸿落脚步定在门口,背对着她,身影轻轻颤抖。
二人间沉默下来。
逐晨动容叫道:“大哥。”
梁鸿落猛然转身,再克制不住地将她抱进怀里,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
情绪在这一刻得以宣泄。
他喑哑着道:“小妹,大哥以为你过得不好,心中不知有多难过……是我来得太晚,没有找到你。你如今这样就好,全是我的错……”
他怨憎过天道不公,如今又觉得天道也曾开过眼。若他受这般苦难,能叫他小妹安然活着,得以有相聚一日,他已觉得偿愿了。
第118章 吞并
逐晨坐在梁鸿落身边,听他絮叨了一阵。
梁鸿落一度语无伦次,哽咽失声,形象大毁,到后面冷静下来一些,想起些别的事情,又恨不得将最好的东西都塞到她面前来,问她想要什么,自己如今都能为她拿下。
其实做风不夜的徒弟,也是想要什么,基本都能拿下的。只是逐晨觉得君子有道,不能瞎拿。
梁鸿落端详着她的脸,觉得她又瘦又苍白,定是过得太过辛劳,埋怨道:“风不夜道心不坚堕为魔修,却要你跟着受苦。”
逐晨飞也似地跟了一句:“是啊,风不夜多管闲事顺手救我,才让我活到今日。平白添了许多麻烦。”
梁鸿落被她噎了一嘴,表情发臭,偏偏无法反驳。
他内心很是挣扎,一面也感激风不夜救了他小妹,等同于是救了他,可一面还是本能地摆脱不掉对风不夜的排斥,觉得他定然别有用心。
尚未理清头绪,又是被逐晨有意偏袒风不夜的行为给伤到了。
“唉……”他唉声叹了口气,跟个被抛弃的老父亲似的哀怨不已。
逐晨被他叹得哭笑不得,好言劝道:“唉,大哥,师父以前救了我,还对我细心照料,与我有大恩。先前连番针对你,也是怀疑你的身份,想将你赶走。如今误会消除,往后不会再这样了。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与他冰释前嫌吧。”
她话已说到这种地步,梁鸿落哪能说“不”?
他大方应下了。过了片刻,又酸溜溜地叮嘱了句:“你离他远一点。”
逐晨无辜地说:“你还要生他气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两回事。”梁鸿落正色道,“你只拿他当长辈看,他却不一定,还对你动手动脚。”
逐晨心说,自己也不一定。她有时候只拿风不夜当帅哥看,毕竟美人谁不爱呢?
梁鸿落见她表情不对,匆忙在她眼前挥了挥,强行打断她的思绪,向她灌输道:“无事!不许多想!”
逐晨笑了笑,欲站起身来。不知是因为她起猛了,还是被大魔点醒后留了点后遗症,这一下动作,差点让她再晕过去。
梁鸿落紧张地将她扶住,强行说她是被朝闻公务给累到了,说要给她做点好吃的,让她补补。不待她客套两句,便乐颠颠地跑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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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修将领们整齐蹲在街口处的竹子旁边,望着人来人往,萧瑟怀疑人生。
他们此行出发,连魔界都城的将旗都给带来了,装备也整理好了,就想着今日打下朝闻,将战旗插在城门口,作为侵略凡界的第一战,震慑诸人。
结果朝闻这地方居然没有城门!
结果梁鸿落火急火燎地离开,将他们丢在原地,朝闻修士迟疑许久,请他们正大光明地走了进来!
这叫什么事儿?
魔修们险些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过了许久,梁鸿落总算从屋里跑出来。魔修将领已等得发慌,高兴抬手招呼,岂料梁鸿落只赏了他们一个眼神,未做任何回复,径直去了后方的庖厨。
将领挥挥手,示意众人跟上。
一群魔修蹑手蹑脚地排好队伍,去后院与魔君密谋。
院落清净,魔修穿行进去的时候,被路边碧透的竹子吸引了目光。他发现这竹子茂密地种植起来,比想象中的清雅,遂用手摘了片叶子,低声道:“这竹子好看,带点回去。”
正挽起袖子准备杀鱼的梁鸿落朝这边瞥了一眼,眼带警告。
魔修将领浑身一寒,打了个哆嗦,心说不是吧?他只是要点竹子而已,尊上岂可能与他计较?
梁鸿落把架子上的工具都搬出来,发现这里的刀许久不用,已有些钝了,先找个方便的地方磨刀。
他冲众人点了点下巴,支使说:“烧个水。”
一群魔修拥挤地站在中间的空地上,满脑子雾水,闻言傻愣愣地回了句:“啊?”
梁鸿落说:“捡柴火,烧水,这也不会?不然你用魔气烧热这锅水也是可以的。”
魔气烧水不是什么问题,主要是会丢面子。
将领埋头过去抱了堆柴火,点燃后丢进灶台里,另外几人打了水搬过来,倒进刷干净的锅中,静悄悄地将一切做完后,回头问道:“这样够吗?”
梁鸿落:“够了。”
这一幕十分奇怪。
总归不在他们征服世界的计划里。
魔修们安静挤在一起,面面相觑,表情因无措而显得有些可怜。
他们就那么带着三分不安,三分迷惑,看着梁鸿落熟练地磨完刀,再熟练地从缸里抓起一条明显大得不正常的鱼,拍晕后熟练地清理起来。
确认过眼神,是他们不认识的人。
好好了魔君,为何就突然变成了厨子了?!
在梁鸿落开始往锅里下猪油的时候,一将领终于忍不住,上前打扰了下。
他小声问道:“魔尊,我等还要继续吗?”
梁鸿落皱着眉毛,闻着油烟味向后退了一步:“继续什么?”
将领说:“魔修的雄图霸业啊!”
梁鸿落见油温够了,把处理过的鱼尾从锅边溜进去香煎,腾出一只手,勾手示意他过来。
将领靠到他身侧,听他指示。
梁鸿落问:“莫要放眼天下,就单是眼前这群人,你能打得过风不夜吗?”
将领诚实道:“自是不能。”
“能打得过那位魔修前辈吗?”
“那位已是上古魔修了吧!”将领惶恐道,“不能!”
大魔出世的时候,他怕连娘胎都没进去。
梁鸿落又问:“那你能打得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