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晨问:“魔界也有那么多灾民吗?”
“你们凡界有大好的良田,我魔界有什么?”夜倾复杂地说,“朝闻不过是毗邻魔界,已经这般荒凉,魔界自然更加萧条。不然我等为何一直想要掠伐凡界?”
逐晨好奇说:“可是我瞧彤果种得挺不错的,还以为你们魔界,也有类似大米之类能果腹的植物。”
“有是有,但是能种的土地不多。”夜倾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魔界的魔气浓厚,魔兽更加猖狂,一些上千年的魔兽,就算是寻常魔修都招架不住。又不是所有人都会修炼,平民百姓过得当然也很清苦。”
逐晨跟着叹了口气。
夜倾两手负后,紧握成拳,说起此事依旧愤慨:“上一任魔君性情残暴,善杀喜虐,平素最瞧不起那些没什么修为的普通人,城中奴隶买卖盛行。为讨好他,一些魔将刻意为难,抢占了都城附近的农田,逼百姓出高价来买。还开办斗兽场用以取乐。可不比你们凡界好到哪里去。”
逐晨听着有些反胃,眉头重重皱起。
这世上杀人最多的,其实不是所谓天道,而是人。纵然历史政权变迁,这种自相残杀比天灾要频繁常见得多。
夜倾吐出一口气,尊敬地望向旁边:“好在君上攻下都城,开放粮仓,广济天下,如今魔界的生活才好了起来。又用了几年时间,肃清余孽,将我魔军威名,传扬四方!”
梁鸿落虽自己出身贫寒,却没什么横征暴敛的欲望,崇尚力量又不屈服于力量,自然不同于那些从小浸淫在权力巅峰中的魔修。他推己及人,对待百姓的态度称得上仁善。他率领的魔修自然同他一样,看不惯那些严酷的施虐手段。为将自己与对方区分开来,废除了原先种种苛政。
只是,梁鸿落一路从血海中冲杀上来,不善为自己辩解,叫人都误以为他性情残暴,心智已为上古魔气所蛊惑。
逐晨闻言瞥了眼梁鸿落,梁鸿落也正好偏过头来看她。
因正被人当面议论,梁鸿落大感不自在,英俊的脸浮出一抹不自然的红晕,装作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
逐晨又转向去看夜倾。
魔将挑了挑眉,粗声粗气地道:“怎么,不曾想到我也这般善良?”
逐晨很诚实:“确实不曾。”
“不要误会,对待修士,我倒没这般善心。”夜倾说完补充了一句,“原先如此。”
逐晨说:“我明白的。”非我族类嘛。
“往后要知道,大家都是兄弟。”
她说到这里想起一事,担忧问道:“大哥,你来了这里,魔界不要紧吗?”
要不是魔界居民出生起就在魔界,受不了他们这边的灵气,逐晨也是可以邀他们过来的。大家可以合并嘛。
梁鸿落闻言,比她更为不解:“魔界有什么要紧?”
逐晨惊道:“你不是魔君吗?”君王都不早朝的吗?魔界那么野性?
“哦。”梁鸿落点了下头,“魔君不管政事。”只管带头打架。
他同逐晨不一样,没念过多少书,让他去管理那么多百姓,怕不是要出更大的乱子。
其实他对做魔君也没多大兴趣,只是在魔界吃了太多苦,看不惯位上那人草菅人命,又想借这身份顺便报复一下朴风,才疯了一样撕咬上去。
如今这两个缘由都没有必要了,自然不大在乎这些虚名。他跌宕一生,飘似茹萍,如今只想安定下来。
梁鸿落说:“不过你朝闻里的有些东西,倒是不错。你若是不介意,我让他们来学学。”
逐晨大方笑道:“可以啊,你让部下来我朝闻取经,开个魔界分朝。但是培训我要收费的,亲兄妹明算账,不介意吧。”
梁鸿落笑了笑:“叫他们自己与你算账,不必给我面子。”
几人闲聊间,灾民们终于吃完了。
他们离得远,听不见几人对话,只看出三人谈笑风生,眉目和善。
他们这边安静下来,逐晨等人也停止了谈话,等着他们开口说明来意。
一青年佝偻着背走出人群,摇摇晃晃地站定在逐晨前面,闷声问道:“你是管事的?”
逐晨:“嗯。我是。”
青年压着声线,毫无起伏,仿似已了无生意:“我等知道这边有许多魔修,你们是想将我们喂给魔修吧?我直白与你说,我等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病,许久不曾洗漱,你们若是不介意传染,倒也随意。只是希望你们能先给个痛快,再将我们送过去。”
逐晨:“……”
一众魔修:“……”
什么玩意儿?
“我呸!”夜倾反应过来,勃然大怒道,“你当魔修就要吃你们?你当自己有多好吃!你身上二两肉有吗?”
他随手一推,那青年脚步虚浮,被他推攘在地。
逐晨拦了下:“诶!”
夜倾:“在外辱我魔修名声!认得出来吗?站在你面前的爷爷就是个魔修!”
边上兄弟跟着骂骂咧咧道:“你骂我们魔修悍戾鲁莽我等也就不争了,事实如此,可你不能羞辱我们,说得我们跟那些茹毛饮血的禽兽似的!瞧不起我们啊?”
“你们骂多了魔修就当我们真不要脸面?我可也是念过书的人!”
“从哪里听得只言片语就来泼脏水?没做过的事休想安到我们身上!我怀疑你别有居心!”
一帮体型魁梧的魔修撸胳膊挽袖子,将对面的人看傻了,梁鸿落也不加以阻拦。
逐晨只好在一旁打圆场:“哎呀罢了,他们也不是故意的。我们都是文明人、文明人。”
第126章 谣言
青年从地上爬起来,小心地朝后退去。
就这还叫不吃人?怕是要生吞了吧?
……不过这就是魔修吗?他们是认不出来,只觉得这群人身材魁梧了些,除此以外看着就是普通人。没长着青面獠牙,也没有三头六臂,更不是什么原始野人。只是生起气来,跟浑身冒着黑烟的大石头似的,有些憨。
逐晨也发现这群魔修思路新奇,比起被骂,更不能接受背黑锅。算什么道理?
她仔细想了想,脑袋拐了三个弯,总算明白过来。
吃人不吐骨头的,不就是他们最讨厌的上任魔君吗?被灾民这样一说,整得像是一丘之貉,自然就不乐意了。
瞧他们这义愤填膺的样子,光晓得骂人,话都说不清楚了。
逐晨站到魔修前面,虽说瘦小的身影还没夜倾半个大,但莫名的很有威严。
她瞅着这帮伤残人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圣光普照的大善人,笑吟吟地说:“我让师兄给你们看看吧。你们身上这些伤是从哪里来的?”
吃过饱饭,畏死之心就开始滋生起来了,不像先前那么胆大。人大抵就是这样,敌不过本能。
青年低头看了伤口一眼,恭敬地说:“叫人打的。”
逐晨:“抢人东西吃?”
“也没抢。”青年说,“只是讨要,可污了他们的眼。”
天耳通告诉她,这些人没有说谎。
逐晨更觉心酸,继续问道:“从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都有。听说朝闻这边给口饭吃,就寻了过来。”他说着停顿了一下,声音收下下去,顾忌地瞄了眼夜倾,“路上听闻,你们招灾民,是为了献祭魔修,供他们修炼。”
“哪条道上听闻的?”逐晨仍旧笑眯眯地说,“我这就让人去刨了他们家祖坟。”
青年恨不得夹紧尾巴。因做不到,只能缩紧脖子。
魔修们顿时觉得她比自己这些人可怕多了。
逐晨:“不找你们这些人的麻烦,说呀,哪里听来的?”
青年回头与同伴交换了眼神,半吞半吐地,小声道:“纸上这样讲,我们听别人念书念的。还有路上遇到的别的流民,也是这样说。若非过不下去,不敢往朝闻来。”
逐晨刨根问底:“都讲些什么了?你说明白些。”
青年委屈地说:“什么活生生吃人,未必不会吃我,什么的,还吃了四千年。还有人喊‘妙啊!’,‘恐怖。’之类的词,我等自然害怕。”
逐晨脱口而出:“什么吃人,什么东西?你可不要胡说!”
青年闭嘴,噤若寒蝉。
逐晨静下来,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遍,终于想起来。因报纸版面上的内容不够,到后面二三期的时候,她向系统要了点优秀的近代短篇。
逐晨当然是很推崇迅哥儿的,所以在系统把狂人日记推给她的时候,她就随意节选了一段放上去,也想搞成个连载。
可节选归节选,这群人听话是只听半截字的吗?再怎么也跟朝闻吃人联系不上吧?
逐晨哭笑不得,却是终于悟了。
难怪报纸发行之后,她让人广而告之,结果左等右等等不到人来。原来是在民间给黑了,可见舆论公关当真重要。
修士间消息比较通达,还有尽易宗帮忙传递,出不了大问题。寻常百姓中,竟连“吃人”这样的事都给推测了出来。
“没有的事!”逐晨气呼呼地同他们解释说,“那上面的话,是指封建礼教形同吃人!是在对残酷社会发出批判和呐喊,让……”
逐晨练习过多年的阅读理解忽然就卡壳了,因为面前的人俱是一脸茫然,表情里明晃晃地写着“听不懂”三个字。
“唉,算了。”逐晨挥挥手,放弃说,“总归朝闻没你们想得那般可怕。那篇文章只是讲了个故事……你们就当是妖怪的,不存在的故事吧。莫再误会了。”
听到妖怪,众人就明白了。他们一路上也遇到过一次妖兽,折了好些人,是凭着运气逃出来的。
怎把妖怪吃人,传着传着传成了人吃人?所以说那些读书人咬文嚼字的太过晦涩,非把正常的句子说成他们听不懂的样式。
魔修们见着逐晨吃瘪,忍不住幸灾乐祸,甚至忘了自己的冤屈。这是什么惊世的举措?文采没卖弄起来,倒是狠狠坑了自己一把。
逐晨恼羞成怒,瞪着那些人道:“看什么看?这说明人就该多读书!扫盲工作迫在眉睫!回去我就扩建夜校,让大家都去上两节课,知道什么叫批判文学。”
灾民们知道自己该是有救了,看魔修们偷笑,也跟着干笑。
逐晨招招手,示意众人回城。
夜倾召出佩剑道:“罢了,我不计前嫌,送你们回去。”
几位魔修帮着把人运到剑上,火速飞去朝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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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闻是没有医馆的,还没来得及建呢。也是朝闻百姓争气,平日鲜少生病,偶尔有个头疼脑热,赶余渊去看就成了。
可是这批灾民数量多,运去余渊也安置不下。逐晨将他们带回朝闻,在空闲的广场上铺了被褥让他们躺着休息,再去找怀谢跟大魔过来看伤。
其实这批人原本的伤情是不严重的,可拖延了那么些时日,伤口久不愈合,连着衣服、沙砾,混在一起,越加严峻,好些身体正在发热,快失了知觉。
要将伤口重新清理一遍才行,这就耗费时间、耗费药材了。
好在那批修士带来的货物中,正巧有不少伤药,听从逐晨的建议,先拿出来应急。
这群修士也是无奈。本想带东西来卖,还没进商场,库存都给清空了。
逐晨好不容易抽出空来,赶去招待他们,与他们说不用担心,这批东西报个价,当是朝闻买了。
押送货物的修士很是客气,同她抱拳道:“逐晨掌门这是哪里的话?见到这些流离失所的灾民,我等也很难袖手旁观。全当是尽些绵薄之力了。”
若是他们自己不肯拿出吃食来,一帮老弱病残,不可能从他们手上讨得到好处。
老道客气说:“老朽是颍川宗的一名管事。听闻门来弟子来这里给朝闻添了麻烦,特意前来赔罪了。小辈传话怕不仔细,说朝闻缺丹药,因此带的大多是药材。”
“昱白道友?”逐晨笑容不由更灿烂了,“言重、言重。当真没有。他只是来这里逛了半天而已,哪里能添什么麻烦?倒是朝闻招待不周,叫他受了点小伤,实在过意不去。”
老道不以为意:“是他该吃的教训。”
逐晨最爱与这些大方又讲道理的人说事,给他们安排了歇脚的地方,请他们先去休息。老道说自己此番白走了一遭,先住两日当时游玩,过两日回门派再带些货物过来。
逐晨自然欣喜,找了年轻修士给他们领路讲解,叮嘱要当做贵宾招待。又旁敲侧击地告诉那老道,朝闻其实不缺药材,朝闻跟浮丘宗的关系好着呢,就缺点颍川宗的特产。
老道听得直笑,说自己明白了。
待逐晨处理完杂务回来,伤员才处理了一半。
怀谢让她把人搬走,一些动了刀的病人不能在外头吹风。
朝闻虽然一直有在建房屋,可因最近来了一大批魔修,如今又来一帮灾民,单人独栋是住不下了,需要合租。
她让人去打听了灾民的意愿,将他们分成三五人一间,指派了住所,勉强安置下去。心中把医院的计划往前排了排,提上日程。
晚间,伤员们聚集在草棚搭建的食堂里,吃过清淡的病号餐后,气色总算好看起来。起码脸上那股灰败之气是消去了,变得像个活人。
逐晨找百姓要了一批旧衣服,给他们换上。让他们互相帮着擦拭身体,清洁一下。
这群人做事倒是细致,虽然自己身上有伤,照料别的病号却很是耐心。听怀谢说伤口处必须保持干净,就将麻布在水里洗了好几次,才去给人清洗。手脚灵活些的,还拿着梳子,去给同伴梳理长发,整理仪容。可见本身是爱干净的人。
逐晨本还担心,朝闻没有护士,照顾不了他们,见他们能自给自足,可算放下心来。
等他们慢条斯理地整理一遍,原先邋里邋遢的流民形象转瞬清秀起来,浑然两个模样。
逐晨认出那个熟悉的青年,才知道他之前是伤到了腹部直不起身,现在敢挺直胸背了,整个人都精神不少,笑说:“这不俊俏小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