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不在乎月氏的人如何评价我,我只在乎我的国家能不能安定。他们说我私心过剩也好,说我蛊惑君心也罢,只要我的目的达到了,那就是最好的办法。
我避几日风头未出帐子,到了第五日觉得也差不多了,便叫了玉堂同我一起去天山脚下收菜。甫一出帐,忽罕邪的母亲,月氏的大妃便向我迎面走来。我心中大叫不好,下意识一躲,大妃的指甲剐蹭着我的脸颊划了过去,顿时脸上热辣辣得疼。
玉堂惊呼,连忙将我护在身后,与大妃对峙:“大妃这是做什么?”
她冷冷一笑,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用月氏话啐了我几口,招呼了身后的侍女们钻进我的帐子,将我帐子里从齐国带来的东西一并搬空。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扬长而去。
我捂着脸,没有说一句话。
“公主……公主……您让奴婢看看,这脸……呀!这血口子怎么那么深……”玉堂急得出了眼泪,将我拉进帐子,正找药材时,发现从齐国带来的药膏尽数被大妃搬了去,一时气得直跺脚,口中连连骂道,“这不是个东西!蛮人就是蛮人!除了动粗其他什么都不会!
“公主……”玉堂举着烛火凑在近前,我端着镜子看自己的模样。确实有些难看,大妃的指甲直接刮去了我一层皮,还有血留了下来,若是处理不当,怕是要留疤。
我叹了口气,拿起帕子慢慢擦拭。
“嘶——”一不小心下手重了,直吸冷气。
玉堂心疼地直掉眼泪,还一边抽噎着说:“奴去找小单于!”
“别去。”我喊她回来,“等他自己来。”
忽罕邪在黄昏的时候来到我的帐子里,我听见了声响,却没有理睬他。他在我身后安静了一会儿,有些憋不住,走到榻前坐下,问道:“怎么了?”
我扭过头,不让他瞧正面。
忽罕邪叹气,从后揽住我的腰:“我娘的事,我听说了。”他顿了顿,“对不起。”
我没想到他会如此果断的道歉,一时有些惊讶,回过头去看他。他看清我脸上的样子,忽然蹙眉,声音有些严厉:“这脸怎么回事?”
我捂着脸颊,摇了摇头:“大妃若是出完气心中畅快,那便也无事了。”
忽罕邪捧着我的脸看了半晌,轻轻地将我揽进怀里:“你放心,我会让人把你的东西拿回来的。明天我让最好的医师来看你,别担心,不会留疤的。嗯?”
我将头埋进他怀里,乖巧地点了点。
“至于大妃那边……”忽罕邪沉默了一瞬,没再说下去。
我没接话,有些委屈地隐隐抽泣。
这下一来,忽罕邪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拍着我的背,安慰道:“你放心,大妃那边我去安置。”
我乖巧地点点头,没有反驳。
忽罕邪与匈奴的渊源不可谓不深,这层关系给年少尚不是雄鹰的他带来了很多便利,但如今,他已是能独立遨游苍天的鹰隼,不需要束缚的铁链,也不需要指引的主人。匈奴对他过多的干涉,不管是他的母亲还是他的阿翁,都不会再是单纯的亲人。
大妃从老单于还在世时便看不惯我,直到如今处处针对我,我亦不是任人摔打的羔羊只会待宰。
忽罕邪一连好几日宿在我帐中,借着自己的名义往我地方送了不少东西,还说自己怀念姜夫人的帐中香,便遣人从大妃处将我的香具香料,顺带着药膏全部拿了来。大妃又发了脾气,可碍着自己儿子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好将忽罕邪叫去了自己帐中,关起门来说教。
我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结了一层淡淡的血痂。玉堂从外头赶来,面上急切,赶忙跑到我身边附耳道:“公主,大妃让小单于立大阏氏。”
我一愣,问道:“是匈奴的公主吗?”
玉堂点点头:“正是。”
“猜到了。大妃不满忽罕邪如此对我,势必会找一个娘家的姑娘嫁过来,好分散他对我的注意力,又好来制衡我。”我搁下镜子,斜斜地依靠在凭几上,“大妃还没有意识到,忽罕邪如此宠着我,不仅仅是因为喜欢我,还有另一个原因——不想接近任何一个大妃给他安排的女人,疏远匈奴呢。
“忽罕邪是个有野心的。他不会想依靠匈奴强大,他只望自己强大。”
可如今的忽罕邪还没有强大到能与自己的母亲和她背后的匈奴抗衡的程度,他只能妥协。
我站在山坡上,看着他骑着马一圈又一圈地绕着校场跑、射箭,来发泄心中的愤懑。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在那片遥远的故土上,也曾有过这样的一个少年,心怀理想,满心期许,他握着书卷,凭栏而立,望着身下万里河山,对我说:念念,总有一日,我会让这个国家强盛起来,没有流离失所,没有战火纷扰。我要让我的子民,平安康乐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哦,我说:我相信你,哥哥。
☆、04
匈奴送来了五公主,叫桑歌。忽罕邪驾着马将她迎回月氏,民众们捧着颜色各异的鲜花向他们二人撒去,欢呼着围绕着他们跳舞。我远远地瞧着热闹的人群,看见桑歌被人们簇拥着,身上穿着火红的盛装,如沐春风。她有些娇羞地望了忽罕邪一眼,满心满眼的爱慕。
玉堂瞄了一眼我的神色:“公主,我们回去吧。”
我没有回应,直到他们二人走进王帐,才转身回到自己的帐子。
玉堂摸不准我的心思,试探开口:“公主,单于不会喜欢这个女人的。”
我笑了笑,心中其实并无多大的感触。我都能够接受他将我收为帐下,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姜夫人。”帐外有人喊我,“大阏氏命奴送东西来了。”
我给玉堂使了眼色,她掀开帘子,外头站着个娇小的姑娘,秋水含波,有三分汉人的模样,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姜夫人,我们大阏氏大喜,这是从匈奴带来的嫁妆,大妃嘱咐我们单于帐下的每个姬妾都分一些,就给您拿来了。”
我盯着她半晌,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汉话说的如此好?”
“奴叫阿雅,家中母亲是汉人,是以会说汉话,又读过几年书,被叫来做了大阏氏的陪嫁媵妾。”她对答如流,声音脆生生的,如同早春的黄鹂。
我点头示意玉堂接下,又对阿雅笑道:“多谢大阏氏赏赐。”
阿雅向我回了礼,又道:“我们大阏氏说,她陪伴单于的日子不及姜夫人您多,日后还需要姜夫人帮持,才好让他们夫妻和睦。”
伶牙俐齿,这哪是什么陪嫁媵妾,合该是大妃找来专门克我的才对。
我听出言外之意,不好发作,只得点点头:“妾身明白。”
阿雅走后,玉堂端着礼物走到我跟前,咬牙切齿道:“什么帮持,什么夫妻和睦,纯粹就是来找茬的!不想让公主您安生。”
我执起托盘上的玛瑙项链,淡淡道:“自我嫁到这儿月氏,就已经没有任何安生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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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帐与我帐子的距离很近,是当初忽罕邪纳我时亲自指定的,说是这样不管是他来还是我去,都极为方便。
确实,如今让我听见王帐的动静也极为方便。
人们吹着筚篥,拉着琴,高呼着唱歌跳舞喝酒,就连帐中的肉香都飘到了我的这儿。
我卸了妆容,摘下首饰,让玉堂给我拿了两个塞子堵耳朵便吹熄了灯睡觉去了。
其实现在时间尚早,可最近不知为何,我总是有些嗜睡,还好吃。若是往常,吃多了不消食,我是万万睡不着的。
草原上有微弱的蝉鸣,我有些迷迷糊糊,夜风轻柔,吹起帘子送入帐中,我翻了个身,忽然碰到一具温暖的身体,心中一颤,出声问道:“忽罕邪?”
“嗯……”他见我没有熟睡,伸开手臂将我揽进怀里,酒味冲鼻,我胃中翻涌,连忙将他推开。
他一愣,挪得远了些,问道:“还是有很重的酒味吗?”
我起身下床,倒了杯水才将喉间的恶心咽下。
他显然还有些迷糊,缓缓地起身坐在榻边,扶着额头道:“我喝多了,你若不舒服,我回王帐……”
我一把拉住了他。
忽罕邪愣了一瞬,看见我塞在耳朵里的玉珠,忽然嗤嗤地笑了起来,他替我取玉珠,又环住我的腰,将我圈在怀里:“舍不得我,对不对?”
我咬着唇,点了点头,又往他宽阔的胸膛挤了挤。
忽罕邪轻轻叹了口气,将我拦腰抱起,抬头吻我:“那我不走了,好不好?”
我双手撑着他的肩膀,乖顺地回应他,喃喃道:“好……”
他是真的累了,褪去衣服后,便半拥着我睡下,浅浅的呼吸打在我的脖颈处,似有若无地撩人。
我摸了摸小腹,微微转过头去,问身后的人:“大阏氏如何了?”
“喝醉了,睡了。”
我低低一笑:“你故意的吧?”
忽罕邪蹭了蹭我的脑袋:“谁知道这位匈奴公主酒量那么差,我娘可比她好多了。”
我沉默了一瞬,叹了口气:“我们那么任性,明儿怎么办?”
忽罕邪收紧怀抱,显然是困极了:“那就明天再说吧。”
我恼了,从他怀里钻了出来:“什么明天再说,大妃自然不会为难你,那我呢?如今他们匈奴可是人多势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去,到别处去!”我推开他,起身往里挪,翻过身不看他。
忽罕邪又把我捞了回去,说什么都不让我动,下巴架在我的脑袋上,嘟囔道:“放心,我也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挣脱不得,只好放弃,用手肘顶了顶他道:“大阏氏身边的那个阿雅,今天来找我了。”
“她来找你做什么?”忽罕邪蹙眉。
“她会汉话,人也长得好看,乍一看,我还以为是我带来的人呢。”
忽罕邪沉默半晌,用手指摩挲着我的手背,点点头:“我知道了,睡吧,明早起,还要对付我娘呢。”
“呸!”我听见这话,啐了他一口。
忽罕邪没有反驳,只吻了吻我的发心,搂着我睡去。
☆、05
早上我起得格外早,缘也是因为睡不踏实,梦魇极多。我轻轻地拨开忽罕邪搭在我腰上的手,下床洗漱。
方才绾好发,就听外头闹哄哄的,心下叹了口气:该来的总归要来。我瞧了一眼还躺在榻上的忽罕邪,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猛地推了他一下:“起床。”
忽罕邪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我立在榻前,笑着牵过我的手:“再睡会儿?”
“还睡?他们匈奴的人都过来了!”我挣开他的手,要去掀帘子,忽罕邪把我叫住。
“过来,给我更衣。”
我无法,只好听他的话替他穿衣服,忽罕邪低头瞧着我,搂住我的腰,吻了下来。
帘子被人掀开,他抱着我转了个身,不然外人瞧见我。我悄悄探出头,看见阿雅带着桑歌立在门口。
这我倒是不奇怪,这个阿雅虽说只有汉人三分面孔,但终归有个母亲教得好,礼数人情面面俱到,可这位匈奴公主怕是曾经在自己国家备受宠爱,心无城府,喜怒哀乐皆表现在脸上。她皱着眉头,一脸厌恶地看着我,反倒是阿雅笑意盈盈地福了福身:“单于,大妃唤您和大阏氏前去告礼祭祀天山。”
不吵不闹,忽罕邪也没辙了,他转过头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下去吧。”
桑歌冷冷哼一声,想要说什么话,却被阿雅一把拉走。
忽罕邪放开我,在我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等我回来。”
我撇撇嘴:“我一会儿还要去收菜呢,等不等得到另说。”
他素来喜欢我的小任性小跋扈,我也能拿捏的恰当好处。忽罕邪捏着我的鼻子,轻轻晃了晃:“还跟我置气?”
我“哼”了一声,将他推开:“单于可快些走吧,不然大阏氏等急了,又来找我要人。”
忽罕邪对我的小气性无奈,最后抱了抱我,便出了帐子。
我立在帐外,看着他将桑歌接走,二人驾着马消失在山坡,转头对玉堂说:“去,请曹先生来。”
我和亲那会儿带来了不少宫人,曹芦便是随嫁的司药局宫人之一。虽说是司药,但她本是太医世家,因家中长辈犯了错,被送到宫中充当奴婢,又变成了陪嫁,跟随我到这穷山恶水来。
曹芦走进帐子,我遣了玉堂去天山摘菜,是以这地方,就我们两人。
“坐吧。”我辟出一块地方。
曹芦从善如流:“夫人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我沉默半晌,不知当讲不当讲,双手紧紧攥着衣袍,不敢出口。
曹芦见我如此,以为是什么大事,望了望帐外,凑近道:“公主,您别怕,您说,奴婢听着。”
我长叹一口气,附耳轻轻道:“我……我好像有了。”
曹芦先是一愣,随即笑开了花:“当真?来,奴婢给您把脉。”
我伸过手搭在脉枕上,曹芦三指搭脉,细细探查,又询问了我近几月的月事日期,面上难言喜色:“公主,已有两个月了。”
“两个月?”我惊诧,期间我与忽罕邪同房次数频繁,不承想这个孩子竟如此安稳地待在我的肚子里。
“对啊。”曹芦收起药箱,“奴婢这就给您开安胎的方子,您也要告诉单于,这几个月啊先忍忍……”
“别。”我出声,“谁都别告诉,玉堂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