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见他们的。”
忽罕邪望着我,道:“我说过了,只此一次。”
我笑了笑,终是无法应答。
忽罕邪今日宿在我的帐子里,他向我抱怨匈奴的专横,大臣的吵嚷,又像个孩子一般抱着我告诉我他给我留了很多很多齐国带来的礼物。他把最好的都给了我,剩下的才赏给其他人。
他还说西蠡王又得一子,他什么时候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呢?
他问我:“瑉君,你喜欢孩子吗?我们生一个……不,你想生几个?我听你的。”
我没来由地胸闷,即使没吃多少东西,肚子还是涨得难受。我看着忽罕邪眉飞色舞的样子,又想到我与哥哥的曾经种种。那封信和老师的话萦绕心间,我忽然觉得我已不是我,而是一具空壳,一个位子,只是个所有人都可以替代的公主。而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我可以用来争权夺势、勾心斗角、斤斤算计的工具。
我不明白吗?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啊,我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明白啊。
我嫁来月氏,为的从来都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家国,我的子民。
忽罕邪从背后抱着我,他细细密密地亲吻我的背脊,声音有些喑哑:“瑉君,你觉不觉得我们帐子里太冷清了?嗯?”
我抚摸着他的手,习惯地笑道:“是啊,尤其是你不在的时候,怪冷清的……”
他笑了,在我背后低低地笑了出来,气息拂过我的腰际,带起我一阵寒毛倒立。
我曾想过忽罕邪若是上阵杀敌是什么模样的呢?我见过他穿着铠甲练兵的模样,眼神凌厉,不苟言笑,如同矗立在天上上的冰石般坚硬冷冽。
可我见到的他,却又是那么温柔那么有耐心。忽罕邪将我抱到榻上,揉着我的腰,蹙眉笑道:“吃的不多,怎么胖了?”他往上瞥了一眼,“这里也是。”
我羞赧,胃中亦是不舒服,想推开他,忽罕邪却当做我的欲拒还迎,低头吻了下来。
我忍受不住,一把推开他,趴在榻边干呕起来。
忽罕邪愣住,连忙将我扶在怀里:“怎么了?吃坏东西了?叫曹芦来看看?”
“不要——”
我一把抓住忽罕邪,却又不想让他察觉异样,忙道:“我……我不想让别人打扰我们。许是东西吃的不舒服罢了,现下好多了。”
忽罕邪听见这话,环住我的腰,将脑袋搁在我的肩上,止不住地笑:“自你嫁给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说这话。”
这话说的暧昧,却有效,我佯作羞赧地挣脱他:“你再笑话我就别呆着了。”
忽罕邪将我转了个身,亲了亲我的鼻子,笑道:“不行,不能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09
其实在很多时候,我并不讨厌桑歌。相反的,我还会很羡慕她。她不必思前想后的算计,不必担忧哪天自己的国家就家破人亡,甚至不用想着怎么去挣得男人的怜悯,以此来稳固自己在月氏的地位。她可以献出真心,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可以满心满眼都是他,不用考量任何其他的东西,只是喜欢。
她就像草原上最美的太阳花,是最炽热耀眼的,不可直视的女子。
甚至在她愿意亲近我,愿意与我说话的时候,我的本能反应,还是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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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夏日,是忽罕邪十八岁的生辰。我还记得过去四年的每个生日,他都会来我的帐子,或是骗一个果子,或是骗一本书,总之一定要从我这儿拿点什么走他才甘心。
去年这个时候,老单于刚从我的帐子离开,他就进来问我要礼物,吓得我连忙将他推了出去:“七王子怎么又来了?”
忽罕邪用手臂撑着帘子,俯视着我,笑道:“我问姜夫人来拿贺礼啊,拿不到我可不走了。”
拿不到他可不走了。这话说的活脱脱像个土匪头子。
可一想到如今我坐在他的身侧,按照我们汉人的理来讲,他不就是个土匪头子吗?
忽罕邪成为单于后的第一个生辰,月氏各部落及周边小国都极为重视,早早地送来了贺礼,甚至还有送自己部族的美女给忽罕邪充妃子的。这是月氏的基本礼数,忽罕邪也没有推辞,照单全部收下了。只是西蠡王的贺礼直到中午宴饮之时都没有送到,连个使臣都不曾有,忽罕邪没说什么,只是脸色愈加难看。
大妃知晓忽罕邪心中的怒气,但也不能就此让他的兄弟难堪,便轻声对忽罕邪说道:“先开始吧,别管西蠡那群人了。”
忽罕邪微微点头,他举起酒杯,站着唱了祝词,底下坐着的使者大臣们也都纷纷起立,向忽罕邪遥祝敬礼。我拿着酒杯小抿了一口,却听见桑歌的轻嗤声,心下叹了口气,不想多生事端,便权当做没听见。
月氏席间多肉食乳茶,我吃不惯,加之孕期饮食口味颠覆,更是让我挑嘴。但我不愿意让忽罕邪瞧出来,只各盘动了几口,便搁下匕首不再吃了。
忽罕邪瞧见,俯身下来问道:“只吃那么点?”
我笑着回道:“妾身饱了。”
“姜夫人只吃那么一点,等会儿骑得动马,拉得了弓吗?”桑歌仰头饮尽乳茶,向我伸出手来,“我草原女儿人人都懂得骑马射箭,姜夫人既嫁了过来,可愿与我比试比试?”
我从未接触过这般直白豪爽的女子,一时之间有些愣神,忙道:“妾身……不擅骑马。”
桑歌“哼”了一声:“汉人就是柔弱,连马都不会骑。”
我低着头笑了笑,没说话。
忽罕邪瞧了我一眼,对桑歌道:“大阏氏若要找人比试,不如找我?”
桑歌没想到忽罕邪会如此回答,面上难掩喜色,眼睛晶亮,她昂着脖子笑道:“单于说话算话?”
忽罕邪点头:“现在便可。”
桑歌抚掌大笑:“好!那就命人牵马!我今日定要让你成为我的手下败将!”
忽罕邪自十一岁起便上了战场杀敌,要说骑射,这在场之人怕是没有能比过他的。桑歌这话出口,听着像是不自量力,却天然带着小姑娘的娇蛮气,忽罕邪不禁笑了笑:“好啊,备马!”
草原上的儿女自会走路开始便要在马背上训练,于他们而言,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可于我而言,比登天还难。我是来到月氏后才学会骑马的,起因也是为了去天山种菜,可我怕摔,每次就只能轻轻地颠着前行,根本不敢让马儿跑,更别说双手脱开缰绳,挽弓搭箭地比试了。
桑歌瞅准了我的弱处,又在这样盛大的场合提出来,明知我不会也不敢,却也毫无顾忌地邀约。这行事风格,怎么看都不像她能够做出来的。
我悄悄地瞥了一眼立在一边的阿雅,只见她也微微地侧向我,朝我笑了笑。
果然是她!啧,果然有了有汉人的血统就是不让人省心,大妃可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对手。
场上的忽罕邪与桑歌比试正酣,五个箭靶,忽罕邪箭箭正中心,桑歌也不甘示弱,蹭着忽罕邪的箭矢刺入靶心,除了最后一靶,其余也是尽数中的。
在场之人无不欢呼,忽罕邪也颇为讶异,下了马又来到桑歌的马前,伸出手道:“大阏氏的骑术与箭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桑歌扶着忽罕邪的手下了马,面上是云霞般的红晕,她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骄傲:“我一直都是如此的,只是单于从来不知道也不愿意了解罢了。”
忽罕邪笑道:“是我的不是了。”
二人相携回到席间,大妃看在眼里,嘴角的笑也是抑制不住,同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三人笑得开怀。
我攥着衣裙,看着面前热闹的景象,只觉得有些眩晕,我转身对忽罕邪说道:“单于,妾身身子有些不适,不知可否允许妾身,先行退下?”
忽罕邪瞧见我脸色发白,皱了皱眉,握住我的手:“怎么那么冷?玉堂,把你们夫人扶回帐子,叫曹芦来看看。”
“是。”玉堂扶着我离开,她回头望了一眼,低声道:“大妃和大阏氏就是有备而来的,公主您在这儿孤立无援没有靠山,她们这样也太欺负人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忍吧。忍一忍,就过去了。”
玉堂咬着下唇:“从前嫁给老单于的时候要看大妃的眼色,如今嫁给了小单于不仅要看大妃的眼色还要看大阏氏的眼色,奴婢想想就替您觉得憋屈!”
我沉默一瞬,笑了笑:“那是因为匈奴强盛,她们无所顾忌罢了。等到我们齐国有朝一日也能为他人所忌惮,后世的公主也不用再来和亲,即使来和亲了,也不必如此委屈了。
“都是值得的,玉堂。”
玉堂不反驳,对头嘟囔道:“可我今日看小单于……好像很喜欢大阏氏啊……”
“那是因为西蠡王。西蠡王没有来送贺礼,摆明了就是不服忽罕邪做单于,迟早要反。齐国与匈奴相比,太弱小了,又与月氏相去甚远。亲近匈奴,他做的是对的。”
“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呀?”
玉堂担忧地五官都要挤到一起了,我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应该死不了。我天山的菜还没吃完呢。”
“公主!”
“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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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宴会散去,其余部族的使臣离开,西蠡王还是没有遣人送礼物来。忽罕邪这几日皆去了大阏氏的帐子,我吹灭了烛火,望着榻顶出神。
曹芦此前来给我诊脉,说我近几日胎像不稳,需得静养,不然见了红,孩子若想保住,便有些难了。
我了然于心,便让她继续守住这个秘密。
曹芦有些忍不住:“公主,如今孩子已有三月余,您若再不同单于说,到时候显怀了,单于必定是能看出来的。再者,您若是怕匈奴他们,您就只告诉单于,不行吗?”
我沉默良久,还是一样的答案: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心中隐隐有打算,却不敢告诉曹芦,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敢想一想。可那事却在我心中落地生根,肆意发芽生长。
在玉堂面前坦然自若,并不代表我心中真的毫不慌神。匈奴与月氏本就是齐国在北边的心头大患,这两国若是联姻再联手,进攻齐国,那爷爷与爹爹辛苦为齐国打下的家底,怕也是不够哥哥来抗衡他们的。
我抚上肚子,这个孩子来得到底是福是祸呢?
我又梦魇了,我梦见还在齐国的宜兰殿内,玉兰花一簇接着一簇地生长,我欣喜地叫着,说要爬上去摘花。哥哥站在我后头说:“好啊,你去吧,别怕,我在下面接着你。”
我爬上去了,玉兰树摇摇晃晃,届时狂风大作,我紧紧地抓住树干,却不敌劲风将树干拦腰斩断。我尖叫着下坠,扭头一看,哥哥却没有在树下等我,他背对着我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左手又揽着一位妙龄少女,渐行渐远。不管我如何叫喊,他都没有回头。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腹部如同被千万根针刺般疼痛。
我惊出一身冷汗,清醒的瞬间,入目是冷冽的月光和无尽的黑夜。
原来是梦,还好是梦。
我掀开被子,看了眼身下,有点点血红,所幸不多。
夜风轻柔,可我却是再难入睡。
早起我将垫被收拾了一下,以月事之言搪塞了玉堂,叫人拿下去清洗,又遣她去天山摘菜。
我必须让她离开我的视线,玉堂太过了解我,此前我还能装模作样骗过她一二,可如今我却觉得我再难演下去,只好让她多去外头走走,别老是围着我转。
帐子里太闷,我便坐在山坡上,等玉堂回来。
“姜瑉君。”
我听出是桑歌的声音,起来转身行礼:“妾身见过大阏氏。”
桑歌上下打量我一眼,瘪瘪嘴:“汉人规矩就是多。”
我没答话,抬眼看她,只见她没带任何一个下人,知自己一人来找我。
她瞥了我一眼,又高傲移开目光,似是不屑地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也很喜欢忽罕邪?”
我笑了笑:“侍奉单于,是妾身的职责。”
桑歌有些不耐烦:“说话就不要那么弯弯绕绕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我哑然,实在不知如何对付这般女子。
“我实话实说吧,不管你喜欢或是不喜欢,我都不会生气。一来,我是大阏氏,忽罕邪的姬妾我必定都是要接纳照顾的;二来,我看上的男人自然不会差,喜欢他的女人多,自然也证明我的眼光好。”她顿了顿,瞥了我一眼,“可你就有点不一样了,你本是老单于的妾,按理说老单于的妾室忽罕邪若是全收了我也不会如此计较,只是忽罕邪单收了你一人,我这心里就很不舒服。
“我知道忽罕邪宠你,我虽然不开心,但也不愿与你为敌,从今后,我们好好相处,如何?”
我叹了口气,只觉面前的这位大阏氏心性太过单纯,连我都有些于心不忍:“大阏氏乃是单于的正妻,妾身只是个妾罢了。”
桑歌不耐地摆摆手,凑到我跟前:“我就当你答应了!”
见我默认,她脸上旋即绽开一个笑容,走过来挽起我的胳膊说道:“那我们挑个日子,我教你骑马如何?你既来了月氏,就不要在学汉人看什么书了,跟我学骑马吧!好吗?哦,对了,我还可以教你怎么做乳茶,我做的乳茶可好喝了,我父王都喜欢喝!还有啊……”
我连忙打断她:“大阏氏,妾身……不擅骑马。”
“我知道呀,我教你嘛!”
我咬牙:“大阏氏,妾身不能骑马。”
桑歌听我再三拒绝,放下挽着我的手臂,冷面道:“你看不起我?”
我苦笑:“妾身没有。”
“哼,你们汉人说我们是蛮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和我说没有?”
嚯,这都被你知道了。我突然想起玉堂骂大妃的话,心下忽然一惊,难不成我与玉堂私下说的,都被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