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终究是利用了她,亲手杀了这个孩子。
我用被子掩住半面,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曹芦听:“我真下作。”
不管是对谁。
忽罕邪来看我,我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精心计较过的——
“你别怪罪大阏氏,我也是不知道的。”
“大阏氏是真心待我好,你别再和她吵了。”
“她是匈奴的五公主,你与她闹僵了,对谁都不好。”
我与他说了那么多,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目的,我无时不刻不觉得自己作呕,那些浑浑噩噩的时光,我记得的话里,唯有一句是真真切切的——
“忽罕邪,我真的好疼。”
☆、11
我被封为左夫人了。齐国以右为尊,月氏匈奴以左为尊,那一摔差点要了我的命,却让我变成了仅次于桑歌的妃子。
忽罕邪这几日被匈奴绊住脚,没能来看我,却送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来我帐子。一连好几日,直到我推辞了才消停。
半月余,我方能下床。帐子里闷便喜欢去站在帘子外吹吹风。可这要是被曹芦发现了,她就会拿着药气势汹汹地将我赶进去。
我不敢见匈奴的人,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愧疚。
对桑歌的愧疚。
自我卧榻以来,她也没来瞧过我。这反倒让我安心,我根本不敢面对她,我不知道自己该对她说什么话,该以什么样的目光看她。她将一颗赤诚之心捧到我面前,而我却将它摔得四分五裂。
我问了玉堂,她说近几日桑歌也是郁郁寡欢,全然没有刚嫁过来时活泼。忽罕邪也不愿再去看她,每日不是往我这儿来,便是去王帐里会见大臣。
玉堂看在眼里,有次冷不丁地说了句:“公主,小单于……是真的待你好。”
我望着黑漆漆的汤药沉默,苦苦一笑:“真的吗?”他若真心为我着想,他还会心心念念地去争夺齐国领地吗?
“他不是真心待我好,他只是……觉得现在的我尚好。他惩戒如今的桑歌,你觉得他只是为了我出气?是因为匈奴威胁到了他,而我……只是个契机。
“西蠡王在西边蠢蠢欲动,忽罕邪要匈奴的帮助,却又不愿意匈奴过多干涉。在他们看来,桑歌害我失去孩子,是匈奴理亏,要想继续维持匈奴和月氏的关系。要么就是再送一个过来,要么就是……帮忽罕邪一起攻打西蠡王。”
玉堂蹙眉:“可桑歌是匈奴最受宠的五公主啊……”
“最受宠?”我笑了笑,“我以前也是啊,你看如今呢?匈奴不会替桑歌辩解,亦不会替她来讨伐我。最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再送一个过来。”
小时候与哥哥一同学习,这些东西我从来没看错过。但是事实却往往出乎我的意料。
匈奴没有舍近求远再送一个过来,而是直接让阿雅做了忽罕邪的妃子。
我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差点厥过去,我本来已打算好不管那边送谁来我都愿意主动去结交,可阿雅做妃子直接把我的后路都给断了。
阿雅虽不是汉人,可不管是行事作风还是言谈举止都实在是太像我们,她绝不是像桑歌那样好对付的人。
我自闭了。
以致于忽罕邪来找我时,我没有任何心思去理睬他。
他见我趴在床上不声不响,走过来拍了拍被子:“怎么了?别这样闷着,起来说话。”
我爬起来,垮着脸看他不说话。
忽罕邪其实很了解我,比如我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他都能很快的感知到我的情绪与想法。可有时候,他又猜不到我真正的想法。
我其实很奇怪,他到底是真的猜不到呢?还是不愿意去猜测呢?抑或是猜到了,但是……不愿意说呢?
“因为阿雅的事情生气了?”
我毫不避讳:“嗯,很生气。”
忽罕邪见我耍性子,朗声笑起来,一把抱住我,二人齐齐摔倒在榻上。他没有松手,只是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拍着我的背,好似在哄小孩子:“无论阿雅是不是妃子,她都会一直留在这里的。”
我窝在他的颈间,蹭了蹭:“我知道啊,可她是侍女与她是妃子,这不一样。”
忽罕邪仿佛就是要引导我说出什么,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我“哼”了一声,坐起来打他:“明知故问。”
忽罕邪来了劲,又拉着我躺下,在我耳边轻声道:“我真的不知道。”
去你的吧,我都听见你笑了!
我转头看他的眼睛,只见他也望着我。我眼睛有些酸涩,侧身抱住他道:“她会给你生儿育女吗?”
听见这话,忽罕邪不可遏制地低低笑了起来。说出这话,我已经够难堪的了,他还笑我,我决定不理他。
可他却在我耳边轻声说道:“那你愿意吗?”
我听得心头一跳,忽罕邪的手钻进我的衣衫,他亲吻我的下巴、脖子、锁骨,低语喃喃:“身子怎么样了?”
我紧紧地抓着被褥,咽了咽口水,抖着气声道:“曹芦说……最好再歇息一阵。”
忽罕邪停了手,埋在我胸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正要起身。我却一把抓住了他,眼睛瞥向别处,仿佛自言自语:“但是……也差不多了好像……”
忽罕邪抬头看我,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的脑门:“逗我很好玩儿?”
我笑看着他:“对啊,忽罕邪单于在他人面前不苟言笑,就在我面前这样,我难道不得趁此机会多占几下便宜?”
他没说话,就这样看着我,好半晌与我额头相抵,轻声道:“对,我也就在你面前这样。所以,瑉君,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吧,好吗?”
忽罕邪的眼睛其实很好看,是汉人没有的浅瞳,是秋天的银杏色,像是琥珀,又像琉璃。我初见他时,便惊奇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人的眼睛是那么好看的呢?
有鹰隼的锐利,有狮鹫的狠绝,可也有望着我时的柔情和蜜意。我笃定他是爱我的,可我也笃定他不仅仅只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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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蠡王最近动作频繁,有吞并了他封地周边的小部落,再如此下去,月氏西边的地盘,怕都是要被他兼并称王了。
忽罕邪好几日没能合眼,我让玉堂做了一些吃食送到他的王帐去。我本以为帐中就他一人,可掀起帘子便看见了阿雅与他一同站在舆图前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他们听见声响回头,见是我,面上的神色都微微一滞。忽罕邪走过来扶住我的背道:“入了冬了,月氏晚上寒凉,你身子又刚养好,还是少出来走动,知道吗?”
我福了福身子:“妾身明白,单于早些休息,妾身告退。”
我刚要离开,忽罕邪一把拉住我的手,轻声道:“别多想,早些睡吧。”
我不知为何便笑了出来,抬眼对上他的眼眸,微微点头:“妾身明白。”
其实,我今日前去,是想告诉他,我好像又害食了。曹芦来看过,说是得再等几个月才能确定,我知道她是怕了我先前的所做作为,不愿意告诉我,想直接告诉忽罕邪。可我偏偏不让她得逞,我就是要第一个告诉他。可阿雅在场,让我不得不把话咽回肚子里。
最终还是曹芦和玉堂通报,他才知道的。
忽罕邪将我抱在怀里,温暖的手熨帖在我的小腹,脸颊轻轻蹭着我的,低声道:“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明白吗?”
我坐在他的腿上,环抱住他的脖子,点点头:“嗯,妾身一定保护好这个孩子。”
忽罕邪将头埋在我的发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不了多久我便要去西边了,我会让阿莫留下来,再派一支队伍给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等我回来,好吗?”
我认真地回答他:“嗯,一定。忽罕邪……”
“嗯?”
“你一定要看着这个孩子出生,他还有六个月……”
忽罕邪安抚着我的脊背,哄道:“能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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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新年还未过,西蠡王便在西边称王了,我细细一算,距离老单于的祭礼就几日。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他是孝顺呢,还是逆反呢。
忽罕邪的这个哥哥,跟他一样,是从小被单于带在身边的,共商国是,共战沙场。我曾不止一次听他讲起他与西蠡王的事情,儿时的他们也如所有的寻常兄弟般,打闹吵架闯祸,到最后的握手言和重归就好。可如今兄弟阋墙,刀剑相向,我不知道忽罕邪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愤怒更多一点,还是悲哀更多一点呢?
忽罕邪集结了东部各大部落,他身后又有强大的匈奴支撑,此去讨伐,应是能胜的。
可我……还是很担心他。
我身上有从小带着的一枚玉坠,是当年母妃去大相国寺求来的,说是我小时候多病,带上这个玉坠后就再也没有什么灾祸了。忽罕邪临行前夜,我摘下来想要给他,他却不允。
他说:“沙场上的刀剑无眼我早就习惯了,我只担心你。这东西既然这么奏效,你就自己留着。”
我手心里攥着那枚玉坠,还是想给他戴上:“那你就平安回来,平安回来,把这个东西还给我不就好了?”
忽罕邪望着我,长叹一口气,终是接受了:“好。”
山脉绵延,大雪纷飞,天地洁白一色,我与一众妃子们立在风中目送着军队远去,直到黑压压的军队消失在群上白雪之间,我们才离开。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和桑歌有过交集了,今日她也只是瞧了我一眼,连句话也没有同我说。
阿雅望着我们两个,悄悄地走到我的身侧。我侧首瞧着她,只见她笑了笑:“左夫人别担心,单于此去,定会凯旋而归的。”
我不愿与阿雅多说,也只是笑。
人群散去,走着走着,只剩我们二人。她又说:“姐姐的这胎,一、定、要、好好将养啊。”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她亦看着我。
“妹妹可不希望,姐姐再出事了。”阿雅笑着。
我垂着眸,也笑了:“多谢了。此前之事,我也仍心有余悸,这胎必定会更加小心谨慎的。”
阿雅没再说话,行了礼便告退了。
我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冷哼一声,心中极其的不甘心——我说什么?这个女人就是来克我的!
☆、12
12.
前线不断有捷报传来,忽罕邪将西蠡王逼得一退再退,直到西蠡王躲进北河谷地,忽罕邪不想被他引诱进去,只好在外驻扎,以待他法。
我本还担心忽罕邪的计谋会不敌他那个比他年长五岁的哥哥,可如今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他虽才十八岁,但毕竟是少年帝王啊,若心中无城府无计较,怎么能够稳稳当当地坐在那个位子上呢?
日子一天天过得还算平顺,因我先前的事故,这胎不管是谁都十分小心,唯恐再出了什么差错。导致自忽罕邪离开后,我的帐子里冷清极了,连个愿意跟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阿莫看我实在是憋坏了,便抓了只兔子给我玩。我很喜欢,便邀他和我们一同吃饭。
阿莫虽说长得人高马大,却害羞得很,我这样一叫他,他反倒不敢喝我说话了。
这倒是让我惊奇了,自来到月氏,还没见到过这样的人呢。我让玉堂去拉他,他便躲,这下倒是激起了玉堂的玩性,直接拉着他的手走到炉灶边上:“哎呀,我们夫人可没那么多的规矩,如今也没人回来我们的帐子,别拘礼了,一起吃吧。”
阿莫拗不过我们,向我和玉堂道了声谢,端起碗来吃了几口,眼里忽然放出惊喜的目光。
我笑了:“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阿莫点点头,用生硬的汉话回道:“好吃。”
“马上就又到夏天了,等天山下的果子熟了,配上牛乳,还要好吃呢。”玉堂献宝似地炫耀。
阿莫望了她一眼,道:“我,能,吃吗?”
玉堂听他的汉话便笑了出来:“能啊,到时候记得来问我们公主拿。”
阿莫看着玉堂骄傲的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继续扒饭。
我的眼神在他俩之间徘徊了一下,问道:“这几日……我怎么没看见阿雅出来?”
玉堂也奇怪:“对啊,若说往常她必定是帮着大阏氏来询问一下的。”
我瞧着阿莫问道:“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阿莫嗫嚅了一下嘴唇,抬眼瞧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说吧,我迟早会知道的。”我心里有了猜测,但还是需要人证实一下。
阿莫放下碗筷,思索了一下,缓缓道:“孩子。”
玉堂愣了一下,慢慢缓过劲来。她猛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倒是平静,继续问道:“几个月了?”
“四个月。”
我算了算,恰好是忽罕邪离开前的日子。瞒的还挺好,连曹芦和玉堂都不知道。
玉堂看着我的神色,不知该如何开口。我朝他们笑了笑,道:“看我做什么?月氏后继有人,不应该开心吗?”
二人噤声吃饭,我却是什么都咽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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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胎将近十月时,双脚肿得连路也走不了。月氏又到了雨水季,整天没日没夜地下雨。我头脑昏昏沉沉,不管是躺着还是站着坐着,都不舒服,总感觉什么东西压迫着我的胸腔,呼吸不顺。
前些日子,前线送来战报,说忽罕邪与西蠡王皆在北河谷地失踪,手底下的士兵们群龙无首,即使遇见对方了也不知道该打还是不打。
北河谷地山路崎岖,又碰上水丰季,河谷的水流涨潮又湍急,一个不小心被水浪卷走都是有可能的。玉堂虽担心我的身子不想让我太多操心,不愿告诉我过多的细节。可她越不愿意同我说,我就越担心,越担心,夜晚就总是梦魇,辗转反侧睡不踏实。有时还会做噩梦,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