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摇头:“公主,不是卢侯……是,是太妃娘娘。”
我的东西没有送出去,是再也送不出去了。
齐国使者的队伍绵延千里,我望着他们行走在约会草原山水之间,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山风猛烈,丛草摇曳,我立于山坡之巅,手里攥着,齐国皇帝给我送来的纸鸢。
“天涯若比邻,何处非吾乡?”
他是不想我回去了啊,也是,妹妹们也都嫁了,爹爹阿娘都不在了,我还会去做什么呢?
山风吹得眼睛干涩,却是没有一滴泪。纸鸢在我手中飒飒作响,我执起它,是齐国初春在玉兰树上筑巢的燕子,分外惹人怜爱,可注定不属于月氏这样广阔的草原。
我撒开了手,纸鸢被劲风席卷着飞上高空,漫无目的地盘旋,又被另一阵风裹挟着越吹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从今后没什么留恋,我也能安心地待在这儿。一年两年,我无法适应这个地方,那五年十年十五年,我总会忘记曾经那个贮藏了我所有记忆的地方,直至最后老死病死,我都不会再记起了。
玉堂将图安抱去了曹芦处,将帐子留给我一个人。空空荡荡的帐子,不比曾经的宜兰殿宽敞,却比曾经的宜兰殿还要冷清寂寞。我一个人蜷缩在榻上,用被褥深深地掩埋自己。
就此开辟的天地,让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放肆。
我不知道忽罕邪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只知道在见到他的时候,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伏在他的肩头,好似要将曾经所有的委屈与思念都尽数发泄出来——
“我没有阿娘了,我已经没有爹爹了,现在连阿娘都没有了……”
“我只想回去,回去给他们磕个头。”
“忽罕邪,我只想回去在他们的陵墓前磕个头。”
我只想给他们磕个头。
☆、14
忽罕邪看着我没有说话,良久才道:“还是想家?”
我抹了把泪,摇摇头:“不想了,从今后,都不想了。”已经没有可以思念的人了,我再想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忽罕邪揽着我的腰,吻去我眼角的泪珠,轻声说道:“那就安心待在这儿吧。”
我错开脸颊,憋着嘴没好气的说:“你以前就这么说了,还用玉兰花骗我。你这个骗子,没有什么玉兰是用种子种出来的!”
忽罕邪一愣,又问道:“那……是用什么种的?”
这一问我倒是也傻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吧。我支支吾吾道:“嗯……树?”
“那我让商队去齐国帮你找玉兰树,带回来种。”
我怀疑今日的忽罕邪喝了酒了,不然为何会那么可爱?我捧着他的脸,叹了口气:“傻瓜……我,我不要了。”
从齐国到月氏,要经过边境的雪山,西域的沙漠,还有月氏的崇山峻岭和广袤的草原,即使能送到这儿,也早就枯了吧。
真傻,今日的忽罕邪真是傻。
我看着他,他亦看着我,可他定是没有发现我在心里是怎么编排他的,不然他也不会一脸惊喜地望着我,说道:“你当真不要了?”
我垂眸点头:“嗯,不要了。”
忽罕邪笑着将我揽进怀里,一边碎碎念道:“好啊,月氏也有许许多多其他的花,你若喜欢,我每日都让人摘一些送过来,不比齐国的玉兰差。”
我笑了,眼泪却是止不住,只一个劲地点头:“好啊,好啊。”
忽罕邪真的是说到做到,自他答应我的那日起,我帐子里的花就没有停过。即使是冬天,他也会让人在暖帐里种花浇水,只要一长成就往我地方搬,颇有种“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感觉。
这样的恩宠我实在无福消受,便推辞了以后所有的花束,什么都不要了。忽罕邪倒也没有强求我,只是停了几天后,我的帐子里又多了一样东西——
那被我丢掉的纸鸢。
被狂风卷得七零八落,却又被拼凑起来,就那样凭空出现,挂在了我帐子的墙上。
我呆愣地看了半晌,叫来玉堂问这是怎么回事。
“是小单于差人送来的。”
“忽罕邪?”我讶异。
他素来不喜我与齐国的任何瓜葛,竟还会将我丢掉齐国信物替我拾回来拼凑好?
当夜他来我帐子,我实在忍不住便问了他。
忽罕邪面上有些微妙,他不愿多说,只简简单单道:“你既不要玉兰了,作为补偿,这个纸鸢,你便留着做个念想吧。”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做,心中忽然柔软,鼻头微酸,抖着声音道:“多谢。”
忽罕邪看着我,叹了口气:“你既已做了决定,便要信守承诺,明白吗,瑉君?”
我懂他的意思,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
玉堂和阿莫胡亲事是我第一次操办的婚事,我尽力将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玉堂拿去做嫁妆,我把当年陪嫁的金镶玉镯也藏进了她的行囊之中。
玉堂想要推辞,我不允:“你十三岁便跟着我到这苦寒之地,这是你应得的,一定要收好。”
玉堂笑我:“公主,玉堂即使出嫁了,也是待在您身边的,这东西还不是要您替奴婢保管?”
我摇摇头:“你跟着阿莫去西边。”
玉堂愣住了:“西……西边?”
“对,你走后,我会让曹芦顶替你的位子,安心地跟阿莫走吧。”
“为何啊,公主?是玉堂……玉堂哪里做的不好吗?”她抓着我的手,急出了泪。
我安抚她:“不是你做的不好,而是你太好了,我不想把你一辈子绑在我身边。阿莫是忽罕邪器重的人,你跟他去西边能见识到更多的东西,而不是像我一样只能待在这儿。何况若是阿莫以后建功立业,你又是他的正妻,好日子就都在后头呐。”
“可玉堂在这儿陪着公主不行吗?玉堂在这儿陪着公主,也是他的正妻啊……”
我叹气:“傻瓜,月氏和我们齐国不同,我们妻妾嫡庶分明,他们却是有平妻的。阿莫如今待你好,那你如何能确定你们分开那么久,还能如现在这般恩爱呢?你们对彼此的感情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我不想你们就这样分开了,明白吗?”
“那……公主你,你怎么办?”
我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小迷糊。”
阿莫和忽罕邪都没有想到我会放玉堂走。他们成亲之时,阿莫朝我叩拜三下,郑重道:“多谢,夫人。”
我笑看着他们,只嘱咐:“你只要待玉堂好些,我就放心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习惯地站在山坡上,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只是这次不同,忽罕邪陪在我身边,他看着我。
“既然不舍得,为什么还是要送走她?”
“再不舍得,也不可能留在身边一辈子的。”
他没说话,牵着我的手,沿着山脊慢慢走着。上一次这样与忽罕邪一齐散步,好像还是做老单于妃子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忽罕邪真是不怕死,不管我在做什么他都会来找我,我怎么躲他他都不避嫌。有时候我就不待帐子里了,往外走,我就不相信光天化日之下他还能再来缠着我。
事实是我看错他了,他真的敢。那个时候吓得我直接在山坡上跑了起来,边跑边劝他:“七王子你回去吧,我求求你了还不行吗?”
忽罕邪就在后面追着我,还笑,他竟然还笑:“姜夫人怎么见到我一直跑呢?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你不是洪水猛兽可比洪水猛兽可怕多了!这要是让老单于看见了,死的是我又不是你!
不知为何想起以前的事,我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忽罕邪看着我,也笑着眯着眼睛:“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我看着他:“你也是?”
“唉……以前没心没肺的,只想和你在一处,却不知道给你带去多少麻烦。”
我转身环住他的腰,笑道:“现在不就好了?”
忽罕邪的下巴蹭着我的头顶,他也抱着我,我能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声,咚咚,咚咚。
他叹了口气:“是啊,你不仅是我的左夫人了,还是我孩子的母亲。”
我笑了笑,没说话。
“以后……就一直待在我身边吧,瑉君。”忽罕邪亲吻我的额头,“哪儿都不要去了,好吗?”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点头吗?我难道真的放下了齐国的一切吗?我真的真的不想回去了吗?汉朝的解忧公主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能回故里,我当真一点儿都不羡慕,当真一点儿心思都没动过吗?可难道要我摇头吗?我在这里的依仗,除了图安只有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了。他如今是爱我的,可若是当他发现他所爱之人并不想留在他身边一辈子,他还能一直待我如初吗?
我喉间干涩,没能说出完整的句子,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忽罕邪也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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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芦从我的随嫁女医变成了我的贴身侍女,我实在不喜月氏的人天天看着我,因为我知道她们并不会向着我。
当初那个纸鸢,若不是她们月氏人告诉忽罕邪的,他也不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玉堂时常来信,信中除了说些她和阿莫的生活还有向我描述西边的人世风貌,有时还会寄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给我讲讲这些小玩意儿的故事。
玉堂去西边的第二个年头,有了身孕,我高兴地一宿没睡着,就起来替她收拾东西,大清早就让人往西边送。
这下可好,忽罕邪看我帐子又空了,就又搬了好些东西来填。我无奈,便也就此作罢,不再给玉堂寄东西了。
桑歌在嫁过来的第五个年头,生了个女儿,其他的姬妾亦有生儿育女的。这地方总算是热闹了起来,安安生生地过了几年日子,匈奴却是不太平了。
老匈奴王是大妃的父亲,人老了缠绵病榻,手底下正值壮年的儿子便不安宁了。匈奴暗潮汹涌,即使已定了左谷蠡王是桑歌的父亲,其余的王子还是蠢蠢欲动,私底下龌龊肮脏的事没少干。大人难算计,小孩子却不是,我从曹芦那儿听来消息,说是未满三岁的王室子弟已经病死好几个了。
这事情听得我背脊发凉,即使匈奴之事如今还波及不到月氏,但每每看见图安,我都不由得心慌。
忽罕邪来找我,说是匈奴要送个孩子过来,是桑歌的弟弟。我皱了皱眉,问道:“留后?”
忽罕邪点头。
“匈奴的情形已经恶劣到这个地步了?”
忽罕邪不说话,只是沉默。
我叹气:“孩子无辜,到我们这儿来,也算是能够抱住一条命。”
忽罕邪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我感觉有些不对劲,蹙眉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忽罕邪低下头,没看我。
我又细想了想,盘算道:“我们接纳王子,匈奴答应十年内,每年供草料、粟米万石,牛羊马等牲畜千匹,余下……还有宝石、香料等……”我越说越觉得不对劲,我们替他收留子嗣,确是大恩一件,但这里至少还有孩子的姐姐在,这样的回礼是不是太厚了些?
我有些紧张:“你是不是……还答应了别的?”
他看向我:“是。”
我不敢往下猜测:“是什么?”
“兵力支持。”
月氏这几年在忽罕邪的带领下,修马政铁政,又改以往将位世袭的规矩,让平民出身的人只要德才配位就可封侯拜将。是以月氏的军队勇猛异常,周边小国乃至匈奴都不敢轻易挑衅。如今不仅是不敢挑衅,竟还要稍稍依凭一下了。
我猜到了什么,抖着声音问:“孩子在我们这儿,军队也在我们这儿,主动权皆是我们掌握,他们真的放心,真的相信?”
忽罕邪想要伸手拉我,被我一下躲过。我冷声质问他:“你还答应他们什么了?”
他不说话,面上的神色晦暗不清。
我证实了心中的猜想:“你……互易质子?”
我不可置信,几乎是嘶吼出来的:“你选了图安!?还是他们匈奴选了图安!?”
“我不允许!”即使我的理智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不能和忽罕邪吵架,不能和他吵架,可我就是忍不住。图安才五岁啊,他才五岁啊!
我死死地盯着他:“忽罕邪,你为了十年的纳贡,你……”
“不是为了纳贡。”他的手掌紧紧地箍着我,“左谷蠡王送来的是未来的继承人,是匈奴未来的继承人。他在跟我们签生死状,瑉君。
“匈奴想要吞并月氏的野心从来我们消减过,可左谷蠡王这样的心思却比其他王爷要小得多。我不是再害图安,我是在帮他。匈奴说了,我们可以自己带护卫队过去,他们不敢动图安的。”
“继承人?”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忽罕邪将我抱在怀里:“对,图安,就是图安。”
我想要挣开他的怀抱,却半分动弹不得:“你把话说清楚。”
忽罕邪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我想要图安继承我的位子。”
“可他是我生的。”我一个齐国公主,你不怕他将来心向齐国?思及此,我灵台忽然一片清明,我懂了,我哭着笑着问他,“你想让图安做单于,但你不愿我教他,你怕我不管教什么都是对齐国好,所以才要把他送到匈奴去的,对吗?齐国人生的孩子让匈奴人养,等他长大后他无法选择是完全依靠齐国还是匈奴,所以他会完完全全替月氏着想。”
忽罕邪沉默,良久才说:“图安还是你的孩子,不会是阿雅或者桑歌的,你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