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子离不理他装可怜的模样,笑着道:“别哄我,老实说。李散等人,有我自己的交情与我你师祖的情面,不是不能请来,只是,到时你就插不进手了。你现成坦言,我们互相商量。”
楼淮祀想了想:“小师叔,你觉得你的学生,我的舅兄,如何啊?”
俞子离神色微动,反问:“你是问人品呢还是问资质呢?”
楼淮祀笑着道:“资质就不问了吧,哈哈。”卫放那习武腿软,写字手抖,读书声颤,就算再不要脸也夸不出金玉良材,“小师叔教人,是不是取个有教无类啊?”
俞子离笑:“直说。”
楼淮祀过来给俞子离敲敲肩:“小师叔,你看。如杨野人、李不死等人,才华横溢,性子古怪,请了来不知要费多少心机心血,还有金银。这开书院虽是雅事,可雅事也要金堆银砌的嘛。这光扔钱不赚钱,早晚要关门大吉,乡下私塾收学生,还要要收一刀腊肉一把水芹呢。我们这半知书院,名师坐镇,束修岂能少了?价廉不是坠了名头?得加钱。”
“栖州穷困,哪来的学生让你敛财?” 俞子离不是不变通的人。半知书院他本谋划着,请一二赋闲家中的老先生来此启智育人,此类收得学生可入科举仕途;另一半请人技师,教人手艺,好教人捧得一碗安身立命饭。可他听楼淮祀的意思,请一堆怪才来栖州为师,显是要走非常道。
楼淮祀抛个媚眼给俞子离:“小师叔知我啊。”他凑过去就要跟俞子离咬耳朵。
“坐好,好好说话,偷偷摸摸有如贼小。”俞子离瞪他。
楼淮祀撇嘴,道:“我是这般想的,李不死啊、杨野人啊等怪才来半知书院,书院名声岂有不显的?禹京天子脚下,官办的国子监,民间明麓书院,挑了那些有家世又拔尖的,剩余中不溜的,想在名院读书也是够呛。不若,我们把这些人弄来半知书院念书,如何?”
“千里迢迢来栖州念书?”俞子离怀疑楼淮祀在做什么白日梦。
“包会来。”不来,押也押了来。楼淮祀捊捊袖子,“让我舅兄出马,走一趟禹京,把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全弄书院来。”
俞子离笑:“一干纨绔子弟,纵是他们肯进书院,家中也肯为他们花钱,只半知书院还有什么佳名?”学生一半是时下不入流的手艺人,一半是斗鸡走狗的不肖子孙子。
楼淮祀挤眉弄眼,道:“名利名利,那自然名利两分。将那干人捞进书院是为利,至于名……京中不少耕读落魄人家,子弟聪慧,又有天资,奈何家中没有多少出息,请不起名师,入不得学堂,白白耽误了天份。这干人,也赚来书院,束修全免,还与他们吃住月银。”
俞子离笑了,道:“不错,倒不失为妙举。
“再一我想请师叔祖来书院坐镇。”楼淮祀瞟俞子离一眼。
俞子离微怔。
他爹俞丘声是有个师弟的,姓虞,名为则,自号青丘生,如今八十多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老而为宝,见皇帝都能蒙赦而不跪。
青丘生才学不逊俞丘声,俞丘声喜好做隐士,青丘生则好入世,没少掺和朝堂之事。只他运气不好,且看人有点问题,常干明珠暗投的事,早年他观姬景元行事,很有些乖戾,没有仁君之风,像个暴君胚子,因此另择皇子辅佐,差点坑得姬景元坐不上龙椅。事败后,青丘生摸着鼻子溜了,他在外周游数年,看姬景元治下海宴河清,自惭自己相人还是逊师兄一筹,颓丧了许久。
姬景元这人也有些怪脾气,自己的亲兄弟,他下起手来没有半点犹豫,如青丘生这样的,他却大肚行舟,毕竟各为其主嘛。
青丘生在外晃荡了十多载才晃回禹京,看着这大好盛世,守之艰难,先太子生性颇佳,便有心去指点了一番,再把自己在外的见闻编成册,献给储君。
先太子看到他,惊得心肝都颤了,哪敢亲近?这人早年站他皇叔的,把他爹折腾得够呛,自己与他亲近,反乎?
青丘生碰了一鼻子灰,脸热意懒,倒是姬景元逮着人,强要他进宫宴饮。无他,姬景元就是想告诉青丘生当初眼瞎,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千古一帝不敢当,明君那是妥妥的。
以为自己一条命要交待的青丘生惊魂莫定地离了宫,看看漫天飞雪,哈哈一笑,带着童子又离京晃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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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叔那,我不定说得上话。”俞子离思毕往事,苦笑了一下,“师叔与我阿父翻了脸。”
青丘生除了眼瞎之外,人品端方,俞丘声老入花丛,娶了渔女上山,真是一树梨花压海棠。青丘生知后,怒斥师兄老不知羞、简直无耻之尤,当夜修书一封,将俞丘声骂得狗血淋头。俞丘声接了师弟的骂信,抚须一笑,投掷火中,只当狗屁,过后成婚还送请帖到青丘生手中。
青丘生一肚子气,哪里肯上门吃喜酒,非但没上门,四时八节的礼都懒得送。再等得渔女生子而亡,青丘生更是长叹俞丘声误人一生,越加不愿上山看俞丘声这个老没脸了。俞丘声得子,又为子收学生,经手商贾之道,青丘生看得老眼爆凸,眼不见为净,干脆走远些。
“这些年师叔上了岁数,方才回归禹京,寻了一处山观清修。”俞子离道,“他是不大愿搭理我的。”
楼淮祀却不以为然,道:“我看师叔祖不似迁怒之人。”他师祖老人家也确实不大讲究嘛,娶他师祖母之时,头发都花白了,难怪他师叔祖看不过眼。
俞子离苦笑:“阿父西行之时,师叔老人家也没来。”对他也未见亲近。
楼淮祀两眼一转,道:“小师叔,我去把师叔祖老人家诓了来,你去把李不死那些人个哄骗来。”
“你待如何诓骗?”俞子离追问,“师叔八十多了。”这一把年纪的,禁不起折腾啊。
楼淮祀道:“就说你中毒了快归西,叫师叔祖他老人家见你最后一面。”
俞子离狠狠一噎,道:“不可。”他虽自思自己在青丘生心中没啥份量 ,可也不能这么吓唬一个老人,吓出事来怎么办?“阿祀,不可胡闹。你要请,就遣人陈述利害,将书院之事尽数知师叔,愿不愿来,端看师叔心愿。”
楼淮祀张张嘴,其实他觉得一说俞子离中毒,青丘生必到,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八十多了,真吓出毛病,自己要捱亲爹百丈红木尺。
俞子离生怕楼淮祀胡来,正色道:“阿祀,不可诓骗师叔,师叔是有治世之心的,你好好与他说。李散那边我修书与他们,他们行事随心,各有随好,以利诱之没有用,只有投其所好方成。”
楼淮祀腻过去:“小师叔快想法子,我让棺材李日夜赶工给你做棺材。”
俞子离扫他一眼,什么叫为他做棺材,说得好似他快死了似得,微一沉吟道:“我阿父收藏有一卷古卷,佶屈聱牙,不知出处,许是先古之物。你叫贾先生画下一小片,寄与他们,先邀他们来栖州。”等人到了栖州,上了贼船,想走也走不了。
楼淮祀一喜,眼睛都亮了,跳起来:“啊呀,小师叔,你看看你,焉儿坏的。”
“闭嘴。”
“嘿嘿,行,万福寨那儿这两日差不多能收网,降俘全给小师叔,关着的徐泗也给小师叔。各取所需,各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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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万福寨那边刘青之妻刘青之子终是没绷住, 两方人马斗成一团,方固大喜,下后手没费多少兵卒一举拿下水寨。
刘妻被方固一刀断了头,刘青之子死于乱斗之中, 找着人时, 都被踩踏得不成人样。方固无奈之下, 只好被一塌糊涂的刘青子搁木板上抬到船中拉了回去, 寨中的财物也被一一起到船中带回。
楼淮祀大喜过望, 万福寨在栖州声势不比云水寨,财物却不少, 且都在明处,搜检了无数的金银珠宝和粮食船货。
这两个水寨一倒,余下水贼不成气侯, 散的散, 投诚的投诚, 不过留下一小撮隐到暗处伺机作乱。
刘青没了水寨, 妻儿俱亡, 再无心气脸面活在世上, 在牢中求见俞子离,但求一死。
俞子离道:“都说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 你手下这些兄弟,有背主的, 亦有甘愿为你亡命的,不如给他们一条好路。”
刘青问道:“甚是好路。”
“死者与他们一副薄棺,生者服役三年得换良籍。”
刘青想了一夜,点头同意。万福寨的那些匪徒听刘青发话, 不由泪流满面,无不跪伏。刘青倒也爽快,最后心事一了,很干脆利落地给自己一刀。死前又求俞子离将他尸首丢进江中喂鱼。这种事在别的地方也就深仇大恨才这么干,栖州人却觉得刘妻给了刘青戴了这么一顶绿油油的帽了,又杀夫又杀子的,这些难堪羞耻简直是附骨之蛆,身死后都要受它们的纠缠,随水去了也好,干干净净,无忧无愁,尸体都没了,哪还有耻辱缠身?
俞子离又让楼淮祀划了一块地出来,安葬死去的匪徒。这么多的死人,可把棺材李等忙得够呛,学徒兼书院的学生,不管有几板斧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拉来做棺材了。变这么着也来不及啊,只好先搭了个草棚,分批下葬。
死去的栖州兵有家小的,家小领了尸首怃恤回去,无家小的才由官府安葬,又另择了一块地,还给做水陆道场。
归顺的匪徒哪敢有丝毫的不满,能饶一副棺材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徐泗在牢中得知刘青自尽身亡,兔死狐悲之下,悲怆难忍,一夜之间也生出求死之心,做了匪,提了刀,徐泗是真心不怕死。刘青既死了,下一个九成轮到了他。
他想死,俞子离却不许他死,道:“栖州都知你云水寨三首是归顺了朝廷,你虽恶贯满盈,却已放下了屠刀,朝廷怎会出尔反尔治你死罪?”
徐泗道:“你我心知肚明,我并无归顺之意,是你们设计唬诈了我三弟,才使人兄弟三人落到了这个境地?”
俞子离上前一步,喝问:“徐泗,可还记得初心?”
徐泗怔愣,半晌无语。初心?初时他离家学艺是为不受人欺侮,后来领着村人当水贼,是为族人有衣穿,有饭吃,如今……
俞子离道:“你们既自诩豪杰,刘青以死报兄弟之忠义,而你徐泗,当以生赎满手罪孽。”
徐泗咬牙,喘着粗气问道:“那我大哥与三弟呢?”
俞子离看着他:“知州许诺放付忱归家自不会丝毫的反悔,徐方……我会向知州求情,容他跟付忱一块去桃溪。”
徐泗有些吃惊:“那郎君要我做什么?”
俞子离道:“我与梅明府围湖造田,你来我身边只叫归顺的诸匪安心服役,三年役满,也好换个清白出身。”
徐泗道:“郎君将我大哥与三弟放到桃溪,是要辖制于我。”
俞子离点头:“不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是好汉,与人相交肝胆相照,为我办事却是莫可奈何,我不得不防。”
徐泗一时无话可说,俞子离这般光明磊落、不遮不掩,倒让他无话可说。
“时明府呢?”
算起为,诸事之端还是因为时载,回想起来,悔也不是,不悔也不是,只剩唏嘘。
俞子离默然片刻,道:“等时明府伤好之后,自然归于云水县为百姓做事。”楼淮祀这些天将时载搁老御医那,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还叫瘦道士三不五时地给人喂点药,别说不知外间事,连今夕何夕都不知晓。眼见时载大好,楼淮祀就打算什么都不曾发生,让人回去云水呕心沥血。
徐泗确有几分义气,他咽下满嘴涩然,笑道:“也好,算是求仁得仁,不然一场奔忙,岂不只剩得出丑玩笑。”还好时载不曾死,还能照旧做云水县令,他们这场辛忙,终得一果,虽也酸涩无比,总比一无所得好。
俞子离也不逼迫他,留他在牢中细思。
过了三日,徐泗单膝着地,揖礼道:“愿为郎君效犬马之牢。”
俞子离微微一笑,扶起徐泗将他收在了身边。
栖州的水贼,在两只头羊的一死一生的威慑与安抚下,终于老实了下来。三年苦役,难捱归难捱,却也有奔头。
付忱根本不
梅萼清捊着胡须,一桩心事落了地,他通体畅快,能吃下海碗的米饭配酒,微熏之下,张开手低声道:“再等得降俘中那些个不安份的冒头,杀掉这一批后,才算得水平波静。”
俞子离与他相视一笑,看看栖州四野,这些水泽,总有一日,终成沃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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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淮祀托着卫繁的下巴,捏着螺黛抿着唇,专心致志地给她画眉。楼二郎君别看正经的画画得不怎么样,描眉却是个中好手。纤纤长眉,柳叶弯弯,蛾眉?蛾眉也来得。轻浅浓淡长短,将卫繁的脸当画纸似得,画了一遍又一遍。
话本里,晨光透纱窗,郎君为妻画眉,是何等浓情蜜意的风雅之事。
看看这外头的晨光,那也是明澄澄,静悄悄的,还有几缕小风呢。卫繁生得圆脸水杏眼,不说倾国倾城,那也是俏丽富贵,楼二那是更不用说了,玉容天姿,俩张脸凑一块,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如诗如画。
可之从晨起到近午,那就看得人浑身不逮劲。
绿萼等人侯在后头,都想翻白眼了,没见画眉画一上午的,这俩连早膳也不用,凑在窗前腻腻歪歪地画一遍眉擦一遍,画一会吃盏茶,再接着画。她们小娘子也是闲得发慌的,坐那边画眉边叽咕个没完了。也不知道这俩是画眉还是唠闲嗑。
素婆忍不信插了一嘴:“听闻那个匪首愿意投在俞郎君门下了?”
楼淮祀有点酸,徐泗人才啊,光论身手,说不定比始一还强些,撇下嘴:“跟了小师叔也好,我算计了云水寨,难保对我不会心存怨气。”万一背手给他一刀,那还得了。
卫繁道:“楼哥哥身边也不差人。”始一啊牛叔啊,都是身手过人又忠心的。
楼淮祀扬了下眉毛,笑了笑,拿笔醮了点胭脂点在卫繁的眉心,道:“始一确实是个死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