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李两只眼都亮了,一拍大腿,可行。
这俩心怀鬼胎找上俞子离卖棺材。
恰好俞子离也厌烦楼淮祀在城门口烧人,草木遍野水清秀之地,岸边挑着人头也就罢了,还三天两头堆木架化尸首?平白辜负了好风景。再者,俞子离与梅萼清要那些降俘归心,有心安抚一二,还不如寻个地埋了去。
一方想卖,一方想买,当下一拍即合。这一合,可不得做棺材?匪徒一死又不是死一个两个的,薄板棺材再简陋也得几页木板钉一块。
公输老先生也是妙人,干脆在书院里开个课堂,让棺材李教学生做棺材。如同永字八法,做一个正经的棺材那也得会刨会雕会画,学全了,少说也掌了几门的技艺呢。
棺材李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他只当这辈子最多能挣个“师父”当当,原来还能在书院里当先生?这栖州来得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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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得楼淮祀和卫繁相伴晃进半知书院,得知自己居然是一大批棺木的买主,大吃一惊,他这个小师叔还真会花钱。
“你怕不怕?”楼淮祀也懒怠计较,转而关心地问卫繁。
卫繁还真觉得有点毛毛的,一地的白板棺材,一想都是用来装死人,多少有点异样,只是等卫繁看到一个毛孩儿打的棺木,顿时笑出声来。这薄板棺材不负薄板的名头,轻薄如纸,堪堪能装一百多斤的人,肥上两三斤,棺材底兜不了份量,坠个对穿。
小毛孩振振有辞:“再是薄板棺材,也比一卷草席强出天去,百来个铜子一副棺材,还能有赚头,我卖的得便宜,他买的得实惠,皆大欢喜啊。”
楼淮祀看这小毛孩格外喜爱,这还不能是个奸商胚子,不知是保等的悭吝的爹娘才能教出这等算计的小儿郎。
公输老先生笑道:“他爹娘是街头卖面的,头碗面汤不要钱,再添一勺一文钱,一碗素面也不过三文,郎君便知他们夫妻的刁钻。”
卫繁绕着那薄板棺材一圈,暗想:看话本听说书,那些英雄好汉,一拳一掌就打得木板两头穿,若是换了这个棺材,阿兄也有手裂木板之力。
棺材李很忧愁,他隐约可见,这薄板棺材的买主要比自己作得好棺材的买主要多得多。唉,他本意是想白混点好木料再打一口精美的寿器,末果,便想在买卖上多使力,好棺材卖不出就卖不出的,薄板多卖点也是好事,手上有银子,就可以去买些好木料一展所长,他这小学生的神来之笔,是要让他血本无归啊。
楼淮祀因着这小毛孩,来了十二分的兴致,和卫繁将书院逛了个遍,这书院秀才举人大许是教不出来,教人混口饭吃还是可行的。
连扎风筝的都有一二学生,扎得歪八扭七的小风筝,借着榷场热闹跑去兜卖,竟也卖掉好些,卖来的钱都叫他们换成了肉饼。
非但有学风筝,狗皮膏药也有教,这天天窝医铺面前抢生意的,端得义正辞严:“知州怎说小的膏药无用?小人万万不认的,做棺材的能当先生,我就当不得?”
楼淮祀道:“我不信你这膏药治得痛风伤筋。”
卖膏药的道:“啊呀,小人也不曾说过能治,小人的膏药那是贴瘀青。”
楼淮祀笑着放走了卖膏药的,书院启智,明理知德,可半知书院,这……先生里头的都有骗子,虽无伤大雅,也得改改。
不然,他有伤脸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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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开正经的书院, 不好开,没人。
放眼整个栖州,正经的读书人少,学而有成的更少。能识书断文写章篇的了了几个, 还被书院收拢了来。
栖州这地方还有个诡异处, 别的州, 那些耕读人家, 地里刨来食, 全家忍饿吃稀汤也要让子孙识字入书院,博个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机会。栖州不一样, 离天子堂太远,再者,以前来栖州的官吧, 无论大小都是夯货, 还动不动就嗝屁, 要么莫名死在栖州, 要不被皇帝拉回京中砍了头。至于能免役、税……这栖州能有什么田地嘛, 能供得起读书人的, 家中肯定不是种地,免役?恶民比官凶, 栖州的役都是瞎糊弄的。
读了书, 没甚好处,还要费老鼻子的银钱, 不划算不划算。
能明理?
那是甚阿物?要明理做甚么?
读书认字后方知礼仪,譬如君子修身,动口不动手。
这……这……他娘就是放狗屁,在栖州要想不吃亏, 都是互相狂喷唾沫之后上手脚,手脚并用不分胜负之后抄家伙。
光骂人,不痒不痛,顶得甚用。
就连如今在栖州城里颇有名声的半知书院,那也是因为里面与众不同,教人记账拨算盘珠子,这些都是有用,学几月立马就能化为银子的。里头教的技艺也不错啊,看,学箍桶能走街;学补锅能上门;学打铁能开铺……哪样不比光读诗书强?
诚然,楼淮祀来了之后,栖州百姓觉得做官确实挺威风的,可楼淮祀这等背靠大树乘荫凉的,有关系户之嫌,压根不具备说服力。有个太上皇外公,再有个当皇帝的亲舅舅,就算他提起来笔只会写自己名姓,那也是威风凛凛、横行霸道的。
宋通判倒是正经读书人出身,可……可……可宋通判在楼知州来之前,也就专拍前知州马屁,再躲屋里养肉,把自己养成个圆白胖子,闲来无事就背后骂骂嫡母。话又说回来,光光兄埋怨嫡母苛待了自己,宋家也是士族,一闻,满屋子书香。
寻常百姓拿头去比?
算来算去,也就云水县令时载是正儿八经的贫家子出身,读书破万卷,也进了天子堂,有什么用,不是被打发来栖州当个芝麻官。栖州的芝麻官,官途凶险,唔……听闻,时明府身染恶疫,不定要跟前头莫名死了同僚一般,已经去找阎王报道了。
栖州人无师自通地领悟了真谛,学得好不如出身好,人拼比不过天赐。
综上所述,在栖州读不起书,也读不得书,还是学些能赚得衣食的手艺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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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淮祀发愁,他还想将半知书院打造成栖州第一书院,这……先生找不到也就罢,连学生都没几个。一个书院,尽教手艺活,虽可,总是不足啊。
卫繁跟着点头:“他们怎不学艺之时,再学点文章?”
楼淮祀托着下巴:“都是些懒货。”
给他们送吃食的学生闻言,辩道:“不是发懒,实是想是些学得手艺贴补家用。阿爹阿娘说,今年撞大运,城里兴旺,好赚铜钱。明年后岁的,谁知什么光景,要是跟旧年一样,大家烂泥坑里打着滚,问鬼挣钱。”
楼淮祀扬眉。
小学生又忧心问:“知州在栖州当几年官?”
楼淮祀骗他:“后年就走了。”
小学生大惊:“那我更要学快点,趁着这两年的好光景多捞些钱米存将起来。”还发愁道,“那些水匪知道知州走后,定然死灰复燃。果然我命道不好,投生了栖州,唉!”
楼淮祀不满:“纵是我后年就走,今年清剿了匪寨,后年就又卷土重来了?”
小学生笑道:“知州走后,多少要冒出来几撮,他们劫了别人,别人活不下去,再去劫下一个,一个劫一个劫,就劫出一寨的水贼。”
楼淮祀吃惊:“你说得有理啊。”
小学生不由自得,昂起首挺起胸,骄傲不已。
“那你在书院时学的什么?”卫繁拉开荷囊,取出几块杏仁糖酥递给他。
小学生接了谢过,笑着道:“小人跟老师学得补水缸。”
卫繁疑惑:“这手艺紧俏?”水缸这种物什,不大坏吧?再说,坏了重买个新的便是,也不值几个钱。
素婆道:“贫家使唤家什,能修便修,能补便补,从来没有磕绊就换新的。”
“原来如此。”卫繁点头,又道,“可这些粗笨的物什,寻常也坏不了。”
小学生嘴里噙着糖,眼一眯,现出一点坏相,手舞足蹈道:“不怕。夫人不知,栖州虽到处是水泽,家常吃的水也要挑来缸中澄上一澄,家家户户都有水缸,就搁门前屋后。”
楼淮祀盯着这小毛孩子,怎么看这小子肚子里装得都是黑水。
果然。
小学生道:“我有生意就千万好,若是没人找补缸,趁黑了夜,将缸破个缝,可不就生意上门?”
卫繁大吃一惊:“这……这,哪能藏着这样坏心。再说,仔细逮着你,将你腿打断。”
小学生很想得开:“打断了我的腿,也是应当的,我砸他家缸,他断我的腿,他消了气,我也了领这个罚,过后我寻我邻家学跌打的阿哥治腿,我邻家阿哥为此也开了张,邻家阿哥赚了钱,就能买对街阿弟做的药杵……”
楼淮祀抚掌,有来有回,有回有来,良性循环啊。这么一算的话,夜时砸口缸还能牵起一条的买卖兴隆。
小学生微红着脸,嘿嘿嘿得乐。
卫繁道:“那……若是你断得不是腿,而是性命,那可如何好?”
小学生还乐呵着呢:“那也不打紧啊,我家中还有兄弟姊妹呢,爹娘不差我一个。我死了,做棺材的师兄倒有赚头,还有学扎纸马……嗯,那时我家中若是有点积余,阿爹阿娘说不定能烧一副纸马,手上不得闲的话……唉……”他摇摇头,“学扎纸马的阿叔可没买卖开做喽!”真是死了还要担心阿叔开不了张。
楼淮祀也郁闷,把小学生打发走,这,一个做棺材的,刁得将棺材刨得纸薄,一个学补缸没有生意就要趁夜痛下杀手砸缸。
栖州的百姓真是从头到脚,哪哪都不对。这小学生的爹娘忧虑两年后清剿的水匪会起死回生,他本来听得好笑,不过乡民的杞人忧天,端看这些小不点的的品性,还别说,可能真会春风吹又生,剿了这一茬,另一处倒冒了芽。
他要是真的离任也就罢,眼不见为净,反正不关他的事,可他后年还要在栖州呆着呢,有这么些跳蚤在暗处蹦哒,就让他全身痒痒。
他老人家还想等着栖州太平后,带着卫妹妹好好游游湖,赏赏景呢。
楼淮祀多疑的脾性又冒了出来,一点不好,他能想到十分去。卫繁却是柔软心肠,只觉得那小学生的性子有点偏歪,哪有把人缸砸了再去补的,可亏他不是学做棺材的,不然,岂不是一要杀人?
公输老先生趁他们夫妻二人转着小心思,负手过来道:“小郎君,子离先生与梅明府所虑是真,治标不治本,乃无用功。”
楼淮祀还嘴硬:“我又没甚广大神通,能有什么法子,再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寒,这是栖州的顽疾。”
公输老先生笑呵呵道:“小郎君只依着自己的心意,能伸手不吝搭手,便是仁厚。”
卫繁有听没懂,不过,似有理,那在旁点头就差不了。
楼淮祀一眼瞄到她憨憨点头的模样 ,笑起来:“妹妹点什么头,人老成精,公输老头、贾老头,还有个梅老头,都是老精老精的,说得话,一个字也信不得。”
卫繁用胳膊肘轻顶了下楼淮祀,好叫他不要胡说八道。
公输老先生呵呵直笑,开口道:“子离先生识得不少人,好些闲赋在家呢,小郎君不若将人请了来。”
楼淮祀长仰天长叹,公输老头也学坏了。他小师叔结识的人,哪有这么好请的,孤僻的,恃才傲物的,古怪桀骜的。能花钱请来的,实是最平易近人的。
譬如俞子离忘年交李散,一手丹青惊才绝艳。只看画,定以为李散是个美姿容的风流客,但,李散本人真是古怪异常,专好装病,动不动就一口气上不来,两眼往上一插,头一歪,身往地上一溜,绵绵倒地。与他攀谈的,同乐的,同座的无不受惊吓,以为李散突发心疾什么的死翘翘。李散的仆童闻讯而来,嚎陶大哭:郎君凄凄,倏然身赴泰山,身畔无妻,膝下无子,好不孤凄。
李散的狐朋狗友心酸不已,虽是酒肉之友,不差几两银子,大伙凑凑,给李散办了丧事。棺材抬到一半,抬棺的就听到棺材里“嗵嗵”的敲板声,以为诈尸,唬得弃棺而逃,李散从棺材里坐起来哈哈大笑。
死而复生,奇而诡之,一开始大伙纷纷引以为奇,拎着鲜果点心,抬着羊羔美酒去看李散,着实热闹了好一阵子。
时日一长,众人回过味来,姓李这厮别是装死戏弄人。
李散的友人都不干了,他们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还为此掉了不少男儿泪,伤财伤身。无论如何,李散得给个说法,没说法,至少办丧事的银子得先还来。
李散是个过手没的人,哪有银子还,被友人狗撵鸡似得撵得满城跑,末了无法,说自己还阳是得了阎王的亲睐,在阴间受了封,在阴司当太行令。
李散画画得好,还特别会鬼扯,扯得神乎其神,把他的狐朋狗友诓骗得怔愣讷讷。阳间的官是官,阴间的官也是官,怎么滴也要敬着些,在阳间时打好关系,死了也好有个投奔的。因此,几人也不要银子,还给李散捧臭脚。
只这些酒囊饭袋,嘴巴跟敞口盆似得,将李散在阴司当了太行令的事嚷得人尽皆知。大多人听过,一笑置之,却有那闲得头脚发慌、没事找事的,就一门心思要找李散的麻烦。
这里头就有现在的太上皇,当时的皇帝姬景元。姬景元听了这市井之说,当即就怒了,什么玩意就当了阴司的太行令,还不要脸吹自己通人、神、鬼语,他老人家贵为皇帝之尊都没和阎王坐一桌吃个酒看个歌舞什么的,你李散只会画个画就成阴司的官家人了?
姬景元很不满,要问罪李散。
李散战战兢兢,人都快上断头台了,断不敢说自己的扯谎,不然就是欺君大罪,遂一口死咬了得阴司的授官,至于真假……
真假皇帝有本事去阴司问啊。
姬景元不管:我是皇帝,我是人间帝皇,天之子。老子问你真假,你得自辩,还敢让我老人家派人查探。再叽叽歪歪的,现在就送你去阴司当太行令。
李散没办法,用鬼画符画了张阴间的授令,连阎王令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