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硬成隔夜馒头塞在楼淮祀的嗓子眼,害得他直眉愣眼半晌才咽了下去,道:“老梅,你这是打定主意不还了?”
这都吃下去了,哪能再吐出来?梅萼清自思不是属牛的,干不来反刍的事:“下官委实不知啊。”
齐勉在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楼淮祀会被梅萼清逼得翻脸。
梅萼清摆出为上峰呕心沥血的嘴脸,道:“云水寨的库房被无耻小人掏了去,但还有个万福寨,这水寨人不及云水寨多,劫的财却不老少,再者还有大小水寨,拢一拢,云水寨也算不得什么。”
“少来,少了一块肉就是少了一块肉。”楼淮祀才不会被这种话哄了去,咬咬牙,问牛叔,“万福寨送来赎金了没有?没送来,切根手指给他们。”
牛叔摇头:“不曾有消息。”
“去,去,切手指去。”
梅萼清道:“下官听闻万福寨生了乱子,这刘青娶的娘子与寨中一个匪徒有私情,整好知州抓了刘青,刘妻与奸夫正欣喜万分,巴不得刘青死在狱中,估摸着不会拿钱来。”
楼淮祀更生气了:“那我要的千金不是成了梦幻泡影?”老梅这老东西,截了他的钱,还瞒了他好些事,小道消息灵通得很。
梅萼清又道:“知州不若等上一等,刘青有一子名唤刘辛,忿恨其母之恶,纠结了忠心的下手弑母夺权。”
万福寨会出乱子在楼淮祀的预料之中,这事,楼淮祀却是不知:“真假?”
“半点不假。”
楼淮祀叹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贼窝,竟有这等妻要夫死,子要母亡的戏码。”他舅舅家父子相残,母子相忌,兄弟反目倒是稀疏平常,区区一个贼窝为了当一个贼头,竟干差不多的事。
梅萼清道:“不足为奇,为半贯钱还能打杀人命呢,何况万福寨也是雄霸一方的水寨,知州没来之前,他们横行无无忌,在水上不知多少威风。”
“可惜心够毒,就是过蠢,不知大祸临头。”楼淮祀轻哼一声。
齐勉忍不住:“敢问知州,这些水寨真拿了钱财出来赎人,知州真要放他们归去。”
楼淮祀凶巴巴道:“你不是骂过我狗官,既是狗官,哪里还能讲信用。”
齐勉当下五体投地,官做得比匪凶才能治得住匪。
楼淮祀越想越亏,不死心地问:“老梅,真的不分我钱?”
梅萼清半分不松口:“下官不解知州之意啊。”
气得楼淮祀暴起轰人:“快走快走,我看着你这张老皱桔子皮脸就来气,再不走,当心我翻脸。此次认栽,是我料敌不明,只得硬吃下这教训,我若再在我面前晃悠,我可真要跟你为难。”
梅萼清却是个得寸进尺的:“啊呀,下官还有事跟知州商议。”
楼淮祀摁下脾气:“何事?”
“要人啊。”梅萼清理所当然道,“这些降俘,知州要他们充作役夫三年,下官想讨些来造田,栖州冬暖,深冬也不过略冷些,土地却是松软如旧,挖泥铺田都可施为。”
楼淮祀吐出一口气:“这事你找我师叔去。”
梅萼清道:“不不不,下官不要云水寨的这些降俘,要那些小水寨自愿投诚换他们匪首一命的。”
“……”楼淮祀咬牙,“老梅,你这算盘倒拨得精,知道拣了好的要。”
梅萼清笑笑:“此是常情。”
楼淮祀哼了哼:“我不管,不论哪边的降俘,都在我小师叔手里,左右你们狼狈为奸,想必早有打算。”
梅萼清道:“如今栖州库银充足,不知知州……”
楼淮祀恶狠狠地瞪着他。
梅萼清哈哈一笑,住了嘴,再戳楼淮祀的痛脚,怕是真要翻脸,当下一揖到底:“托知州的福,泽栖也略有积余,养得起这些役夫,哈哈哈。”
自然养得起,掏了云水寨这么多的银钱,楼淮祀一甩袖子怒气满天地走了,剩下梅萼清忍俊不禁,站了好一会,才转去找俞子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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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淮祀一路怒火冲天地回到后宅,找到卫繁,将人往怀里一带,将梅萼清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卫繁听得都傻了,别是弄错了,梅萼清截了云水寨的库房。
“卫妹妹,我早就说过了,你的这个李姐夫不是好东西,活活一个老不死,尖嘴猴腮雷公相。”楼淮祀恶毒,“要不你叫了你李姐姐来家,叫他和离算了,我手下还有方固底下百千众好男儿,任由你李姐姐选,高矮胖瘦应有尽有。”
卫繁忙摇头:“不好不好,李姐姐心慕李姐夫。”
楼淮祀仰天一叹:“你李家姐姐是没长眼睛?老梅三十若四十,四十即垂老。”
卫繁道:“那也是李姐姐心甘情愿。”她理了理楼淮祀的鬓发,“不过,李姐夫实在过分,怎能截取楼哥哥的银钱,是他不好。”
楼淮祀得了安慰,心气顺了好些。
卫繁又道:“楼哥哥,我想了想,左右你眼下好些事要忙,既然李姐夫拿走了钱,不若将降俘一干事,全都交给李姐夫,由他愿造田还是做什么,楼哥哥只管发号施令便是。”
虽然楼淮祀就是这么干的,但他从卫繁的话中得到无数个启发,道:“不错,小师叔和老梅肯定暗地勾结一处,他们都是一心想要填湖造田的,云水寨的钱和人全给他们。”
卫繁点头:“正是,这么多人管起来也是劳累。”
楼淮祀道:“只我仍旧觉得委屈,我长年打雁的,让雁啄了眼,啊,气不过啊。”
卫繁心疼不已,竭力为夫分忧,道:“那……不如,楼哥哥看李姐夫那有什么好处,拿些来?”
楼淮祀委屈:“泽栖有什么,一堆草编草绳,不过……我将那些降俘塞给他们后,等他们训好了,我再把好抽回来,再将孬的塞过去。哈哈,卫妹妹,你说好不好?”
卫繁拍手,笑着道:“再好不过。”
楼淮祀胡说八道了一大通,总算缓解了过来,吐出一口气,道:“等万福寨窝里斗斗个两败俱伤,再让方固去捡点漏子。”也不知道云水寨到底有多少财物。他是个说风就是雨的,当即让牛叔去逼问付忱,付忱记忆极佳,列了一张单子给楼淮祀。
“竟还有这般多的地和商铺。”楼淮祀消下去的火又腾得冒了上来,“还都置办在邻州,真是狡兔三窟啊。”
卫繁怜惜地捏着楼淮祀的肩膀,她家楼哥哥这一遭是受了大委屈 :“我和大姐姐办的首饰铺卖了好些银钱,我的那份子,都给楼哥哥。”
楼淮祀握着卫繁的手:“还是卫妹妹对我最好。”
话虽如此,当晚楼淮祀还是一晚没睡,挑灯孵着肚里的的坏水,听妻劝吃饱饭,卫繁出言让他不管,那就撇个一干二净。
梅萼清与俞子离对饮了半宿,隔日起来,拿水洗了脸,吃了一碗清爽的菜粥,真是神清气爽,周身舒畅。听得楼淮祀召请,二人结伴,有说有笑而来。
楼淮祀也是笑意吟吟,不见昨日横眉直目的样子。
梅萼清先警惕上。
楼淮祀道:“我思来想去,梅明府与俞先生身负大才,竟不曾委以重任,我良心不安啊。不如这般,栖州的匪窝我来清剿,那些抓来的匪贼一应交与明府与先生处置。”他笑道,“左右师叔出上了手,差不大离。”
梅萼清跟俞子离对视一眼,楼淮祀这是不肯上灶做炊了,连锅带碗甩给了他们,不过,八成是不肯给钱米。
果然,楼淮祀又道:“官府苦穷,可这些贼都是青壮,既是青壮就是劳力,既是劳力就值钱,一人总能抵得十两八两的。”
梅萼清肚里盘算着怎么应对,嘴上先行叫苦。
俞子离问道:“可能劳方都尉加以监管。”
楼淮祀道:“你们请了府中的兵去管事,饭总要管一顿吧。”
俞子离笑了笑,略一沉吟,道:“既知州有令,焉敢不从,草民与梅明府应承便是。”
楼淮祀毛病一堆,疑心病重就占一了样,俞子离答应得太过爽快,搞得楼淮祀自思是不是不知不觉中吃了亏,拿小眼神看了俞子离一遍又一遍,没找出什么头绪来。心烦气躁将人赶走,自己一个人独自了会:当官真是浑身不痛快啊,各种掣肘,还不如方固呢,至少杀人痛快。
栖水不成气候的水匪比之云水寨与万福寨讲义气得多,陆续来栖州城自投,这些榨不出油水的,楼淮祀全干脆丢给 了俞子离与梅萼清,自己只盯着万福寨,等拿到了万福寨的贼脏,再不多给半点眼风给栖州的水匪。
实在是憋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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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付忱拎着一个草篮, 篮里装着一壶酒,一条箬叶鱼,一碗草菇饭。栖州的天,长年潮闷, 也就秋后小半月干燥气爽, 即便是监牢那些垫着的干草, 都透着晒后的干白。
徐泗盘腿坐在干草堆上, 隔栏一瞬不瞬看着付忱。
付忱白衣如旧, 恍然陌上少年郎,牢中徐泗衣衫褴褛, 不过囹圄之中草莽。
“旧年……二哥不该救我。”付忱放下草篮,将酒菜放下,又递了一小块碎银给狱卒。
狱卒掂了一下碎银, 笑了一下, 开了牢门将酒菜送进去, 重又锁好, 哼着颠三倒四的小曲避了开。
徐泗眸色转暗, 他没接付忱的话茬, 反道:“这两日看守我的人松懈了许多,怕是一切尘埃落定。”
付忱抿紧唇, 垂眸不敢看徐泗, 道:“是,云水寨没了, 二哥原谅我忘恩负义,我答应阿爹要让付家重现荣光,只得卖了云水寨换得得知州垂青。二哥,我本不是贼, 我不愿此生为匪。”
徐泗仍旧不吭声。
“我知二哥不想再见我,知州许我随江郎回桃溪。叶落归根,我想家去了。”草篮中还落着一双筷子,付忱拿起来,从隔栏中递过去。
徐泗没有接,坐那有如顽石。
付忱低眉垂眼,一双手却是半点不肯缩回,他心知徐泗必恨自己欲死,接不接过筷子,都无甚差别,只心中总有一分侥幸,一丝期盼,能偷得一点点的心安。
徐泗也不知在想什么,还是一言不发。
付忱苦笑,终是放下筷子,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道:“二哥再别对人交托心肺,这世间总是如我这般的卑鄙无耻之徒居多,同生共死又能有几人。”
良久,徐泗动了动,拿起地上的筷子 ,再地上顿得齐整,又在自己脏污的衣袖上插入插,再托过那盆箬叶鱼,尝了一口。
付忱见此,不由喜出望外,殷勤地送上一杯酒。
“你要回桃溪?”徐泗问道。
付忱点了下头。
“付家没人了吧。”纵有,也是虎狼亲戚,不然付家家破后,也不会无人收留。
付忱像是有些迷茫,又像是有些自嘲,道:“楼知州是要为我请功,说不得能捞个一官半职。”付父生前苦求不得,死后多年终了遗愿,可付家人去楼空两茫茫,又有何用?
徐泗吃完一条鱼,道:“三弟,你不必如此,你来之前,齐勉,就是齐管事来找过我。”
付忱更迷茫了:“齐管事?”云水寨破了后,他浑浑噩噩,无颜面对徐泗,无知无觉过了几日。
“原来你还不知。”徐泗扒着草菇饭,含糊说道。
付忱摇了摇头。
徐泗扒完一碗饭,又吃了一杯酒:“好酒。”捏着杯子,忽得哈哈大笑,继而摇头长叹,“到底是我自以为是了,三弟,齐勉才是与官府相通的那人。他同你一样是商人子,爹娘皆皆因水匪亡故。他一个读书人,不惜荒废了学业科举,隐姓瞒名投身在水寨中,隐而不发,只待时机恰当之时,让我等…”
“齐叔?”付忱不是蠢人,“在榷场他是故意发作。”
徐泗无心在意齐勉如何一步一步将云水寨暴露官府之前,只是握紧酒杯,道:“我自思行事对得起天地,劫船时事先必先打听船主为人,取财不伤人命,想着他们家财万贯,失了一笔钱财也不过九牛一毛。”他出身苦寒,家中艰难时,连稀汤都吃不上,看富户人家,都似看家有金山。
他那时未曾想过,有些商户会因着一趟遭劫货财两空后,便要家破人亡。
再等得后来,他已不愿细思量了。
他不是英雄,不是侠士,不是好汉,他不过一个恶人罢了。
付忱张了张嘴,却是无言,他对徐泗有愧,徐泗因一个齐勉,对难者有愧,有愧便有错。牢里牢外,难兄难弟,满腹都是掺杂的苦味。往后看前尘往事,少年意见,风发年华都不过一场自欺的笑话,往前看,更是脚下无路,不知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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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子离得知此事后,轻笑了一下,有愧是好事啊,有愧才有救,无愧,就算给楼淮祀按个言出无信的名号也要把徐泗杀了杀鸡儆猴。
他有心再关徐泗一些时日,看看此人品性再做定夺,若能归心,必是一把利剑,于他们如虎添翼。
梅萼清辗着指尖,楼淮祀撂了挑子不干了,于他们是半喜半忧,喜得是他们本来就想要这些人手,算是求仁得仁;忧的是,这么多人一股脑塞给他们,他们不好妥善处置,况且,楼淮祀还是个翻脸怪,朝令夕改这种事,他做起来就跟吃水似得。
“小知州像是生了气。”
俞子离道:“阿祀从小到大,除却他心甘情愿的,几时吃过亏,你这般算计他,他没跟你反目,是将你视为自己人。”
对自己人,楼淮祀那是挑不出什么不好来。
梅萼清笑起来,眼尾带出一道纹路,不枉他在禹京时想辙将楼淮祀弄来栖州,那时他更多的是想借他的背景好行事,却是买个木盒,赠盒珍珠,赚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