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役听自家知州寒碜普渡寺,低着头偷笑几声。
“你听着挺乐呵,怕是不信神佛。”
差役揖礼:“回知州,小人确实不信神佛呢。小的族人祭虫神,过年送虫神烧虫神,倒不拜佛。”
卫繁疑惑:“送虫神烧虫神?”
差役道:“年三十小的族中就扎纸虫子,摆在屋外头,拿蔬果祭上一祭,甜甜它们的嘴,翻到年初一就扛着虫神绕村里一圈,再用火化了。好叫虫神新年不祸害庄稼。”
“原来是这个讲究。”楼淮礼点头。
卫繁迷糊地想:这到底是信虫神还是厌虫神,先给一枣,后给一棍,将人虫神化了灰:“那,你可知道栖州过年,有没有什么避讳?”
差役摇了摇头:“要说避讳处处避讳,要说不避讳吧百无禁忌,如小人族里祭虫神,拜祭时除却果蔬,还得杀一点鸡。因着鸡一年里头吃不少的的虫儿,得为虫神出出气,报报仇。可有些村却是奉鸡为神的,村里头养着的鸡从不宰杀,都是老死了才埋的,过年过节的,还得挑个大毛亮的拜上一拜。小人族里与他们相忌,只是,他们过他们的节,我们杀我们的鸡,互不生事挑刺便是。”
楼淮祀笑道:“互不相干倒也不错。”
差役又挠了挠头:“也不是互不相干,只没到别家地里头就不相干,譬如小人族里要是邻族家里杀鸡,那便要打杀人命。”
楼淮祀一个激灵,卫繁也瞪眼:“为着这点小事打杀人命?”
差役正色道:“知州与夫人不知,这可不是小事,我族杀了别族的鸡神怎的是小事?不血流成河万一鸡神怪罪,岂不牵连子子孙孙。”他说罢,又小声嘟囔,“话又说回来,鲜少有族民信奉鸡神的,世间万物哪样入神都比鸡神有模样?尖嘴扁毛,公的不过打个鸣,母的不过下鸡蛋,再叼些虫儿吃吃,哪里有神的道行。”
言下满是鄙夷,显是对以鸡为神极之看不上眼,打杀也就打杀了。
楼淮祀这就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那你族人以虫为神……”
“不不,知州错了,我族奉的是虫神,不是虫儿。”差役严肃道,“他人在我族地里踩死百万只虫子,我们也不会生半点气,还得谢他为我族地除虫。”
卫繁道:“那你们不是还是杀鸡为虫神报仇?”
差役又道:“虫神管得是天下万虫,鸡吃虫神的虫子,自是死仇。”
“那你们也杀虫。”
差役高扬着头:“我族是虫神庇下子民,方才杀得。”
卫繁这才理清里头的关系,惭愧,她还当他们奉虫子为神呢,还琢磨着,鸡神再不济,也比虫子强出百倍,原来是管虫的神:“那我施粥应是无妨。”
差役吃惊:“自是无妨,白吃白拿的什么忌讳也没有。”
楼淮祀在肚里腹诽:你们倒实惠,占便宜的百无禁忌。
差役傻笑几声:“夫人要布施粥饭?小的叫家小领几碗去。”
卫繁也不生气差役存了心讨便宜,道:“腊八在城门口布粥呢,你也不必叫家小去城门口领,留了名姓下来,我叫丫头记下,腊八那日来府里领便是。”
差役大喜过望,兴高采烈地走了。
楼淮祀等人走得不见,冲卫繁一礼,卫繁笑着还他一礼,楼淮祀又一礼,卫繁跟着还回去……
绿萼等见他又玩闹起来,道:“郎君、小娘子,这天地早就拜过来,怎又拜了起来。”
卫繁捂嘴笑:“我怕楼哥哥捉弄我,我就先还他一礼。”
楼淮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我是真心实意谢你,你听那个差役的话,祭个神不小心还能打杀人命,我琢磨着过节时总有三四雷同之事,没有提防,这些人早拿棍棒刀打成一团。我得让方固牛叔等人到时盯着。唉,佳节本是休沐日,他们还要出力,不得与家人团聚,我得放放血,另外犒劳才行。唉,钱不经花啊。”
楼淮祀说完,故作颓丧的样子倚在卫繁的肩上,把卫繁好一阵心疼,软声软语道:“楼哥哥,虫金赚了好些钱哩!”她出嫁之前不事生产,如今嫁为人妇,掌着中馈,隔一个月要盘一次账,不盘不知道,一盘吓一跳,小半年的虫金卖下来,积攒得好多金银,“我们不差这些钱,楼哥哥全不必为黄白之物忧心的。”
楼淮祀敲她一记:“傻,别人都是贪官家的钱来补自己的私库,你倒好,拿自己的私库填补官家的府库。”
卫繁笑:“我不是看楼哥哥烦恼嘛。”
楼淮祀道:“放心,抠巴归抠巴,倒也不差这点。”惦起梅萼清捞走的那一大笔钱还是心痛,拿来交与捉钱人,都不知能翻几番,偏老梅一心要填湖造田。
卫繁见他脸上还有点愤愤的,把县志扔到一边,道:“楼哥哥,厨房有老大的蟹虾,我烫酒跟你对饮。”
“好啊。”楼淮祀顿知卫繁想哄他开心,越发上了脸,轻锁着眉,更显心事重重,实则心里乐开了花,管它年节时闹不闹事,左右他吩咐下去之后就不管了。来栖州做这个知州,事多又杂活,这小一年,差点没把肝累吐出来。
当晚,清月下,小夫妻二人坐在院中饮酒剥螃蟹。楼淮祀体贴,嘴上说:“你别脏手,我帮你剔肉。”手上半点不含糊地给卫繁剥了一蟹壳的肉,再点上姜醋汁,喂到卫繁手边。
卫繁一捊袖子:“我也给楼哥哥剥。”又献媚道,“楼哥哥尝尝姜醋汁,我亲手调的,费了好些功夫呢。”
楼淮祀点了一筷子,确实鲜美咸酸,与蟹肉相得益彰,当下嘴皮子翻飞,说了整一箩筐的夸赞词。别的事物,他这般夸,卫繁觉得自己受之有愧,常常脸红不已,吃的上头受了夸赞,卫繁高兴得眉开眼笑,得意非凡。
绿萼等笑着道:“能不鲜美,足足废了好几坛的醋酱酒。”
卫繁将筷子戳进蟹腿,挤出一管蟹肉放到楼淮祀的碟子里,道:“说到醋,楼哥哥,栖州酿出的醋比禹京的酸醇,唉,可惜大姐姐回京时我忘了这事。”
楼淮祀道:“明岁再送也一样。”一琢磨,“真个不同?”
“真的不同。”卫繁瞍了眼桌案,取过一碟醋,“你尝尝。”
楼淮祀品了品:“似有什么果香味。”却品不出什么果。
卫繁吐了下舌头,道:“栖州好些野果,我叫丫头采了来,本想酿个百果酒出来,谁知酿坏了,酸了,一尝味却好,索性就改酿百果醋。”
楼淮祀道:“妹妹,多酿一点,明岁上半年的那场榷场,把醋也搁上去,分了小瓷瓶装,卖贵些。”
卫繁这回没理他,她家楼哥哥真心掉钱眼了,说什么都惦着钱,道:“还是不要拿去卖了。自家吃。也没这功夫采野果。”
楼淮祀也是过嘴一说,卫繁不愿卖,那就放着自吃。他们俩你剥给我吃,我剥给你吃,也不嫌烦,指头发腥也不在意,直把一壶酒吃光了,才带着点微熏,净身沐浴后搂一块甜睡去了。
.
午间得他们问话的小差役家就在栖州城里头,晚间没他的值,便赶回家去住,他是个嘴皮包不住牙,兜不住话的,腊八还好些天呢,他就跟左邻右舍嚷嚷开了,道知州夫人腊八要在城门口施粥。
差役的家小也不是省事的,初想着一碗粥有什么门道,城里城外就近去,也讨个热乎,打老远的犯不着来这一趟。
差役忙道:“与你没见识的娘们说不着,知州夫人大方,舍的腊八粥要用八种粮来熬,里头大小米儿,豆、栗、莲子,枣子胡桃仁,还要在里头搁糖霜,香香浓浓一碗,平日哪能吃去?”
差役的家小一听,跌足:“外地人这般会吃,我当腊八那天熬碗杂粥,原来还要搁这么些料。”
其妻先道:“我去娘家一道,接了来到时门口领粥去。”
其母后道:“儿,你跑趟你姨家,叫他们起早摸黑来城门口领粥,左右他们年底办年货,也要进城一趟,无钱置办好的,香烛纸钱总不能落了。”
其子也机灵,摸去玩得好的好伴那通风报信去了。
不过两日的光景,卫繁的腊八粥,连熬粥的大锅都没得全,满城都知道了腊八那日要在城门口舍粥,隐隐有全城出动的架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16 19:43:24~2020-10-21 00:4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exist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曹小曹追文傻笑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平凡、一了百了 10瓶;清瑶家的大团子 5瓶;怎么起名啊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0章
梅萼清抱起一把干草, 垫在田埂上,一屁股坐下来喘口气,又把泥脚搁进水渠里浸着,贪点凉意。
李曼领着一个小童, 拎着食盒过来, 解下腰间的一葫芦酒:“便宜你这个老头, 今日倒有好酒, 沽了一壶给你甜嘴。”
梅萼清大喜接过, 拱手道:“啊呀,到底是娇妻贴心啊。”
“呸。”李曼啐一口, 歪歪涂得鲜红的嘴,“你哪来得娇妻,这风吹日晒的能娇到哪去?我那卫妹妹才是小娇妻呢, 听闻楼二怕日头晒, 说要在栖州城种树添荫凉, 明岁出游时晒不了人。”
梅萼清呵呵而乐, 笑道:“明岁种树, 树嫩苗小, 哪来的荫凉给他们乘,多半是胡说八道。”他低了低头, 见一条蚂蟥趴自己腿肚子那吸血, 抬起脚,摸出火折烫掉蚂蟥, 指头一弹,正要把虫子弹掉。
一旁的小童忙拦道:“明府明府,这蚂蟥给小的,小的拿去喂鹅子。”
梅萼清笑起来:“你拿什么装回去?”
小童瞄眼食盒里的碟碗盆的, 小鼻子小眉毛一动。
李曼伸出肥厚的巴掌不客气地拍了小童一记:“哟这小混账子,动的歪心思,你拿老娘的碗碟装蚂蟥,老娘将你填水沟里头去。”
“洗也也是干净,这没毒。”小童辩解道。
李曼瞪他:“没毒也不许装,明儿就回书院里头去,唉哟,你只在书院里头老实呆着方好,再别跑回来的。”
小童扯了把干草编了一个兜子,装了蚂蟥:“我这不是想明府和夫人了,嘿嘿,我帮李先生做棺材,赚了不少铜子。”小小叹口气,可惜道,“唉,这些时日没死人,没有棺材赶工了。”可惜他少了好些进益。
李曼笑道:“倒做出瘾来了,下次赚了铜子,自家收好,换成片糕做什么。”
小童溜圆的眼:“那片糕是短街一家糕饼铺子里卖的,店家是禹京来的,做的是京里的口味,咱泽栖没有,小的想着这是夫人家里的味,定爱吃,这才买来孝敬夫人的。”
李曼本就不大的眼睛一笑更是没了影,嘴上却不饶人:“我要吃还要这个小崽儿孝敬,自个儿就去买,你留着自个买点吃的玩的,打小只奔活着,都不曾玩过好玩的,吃过好吃的,紧你自己的吧。我却是富贵窝里出身的,什么没见过,还稀罕这片糕?”
小童笑嘻嘻的,他知道李曼刀子嘴,也不生气,蹲田埂那摸了几个螺,道:“说起稀罕物,知州夫人腊八要在城门口施粥呢,到时我定要去讨一碗来吃。”
李曼先是笑道:“卫家妹妹虽一团孩子气,却是个有心的。”又立起眼睛骂小童,“好生读书,吃什么粥。”
梅萼清夹着小鱼干,吃着酒,笑道:“你哪听来的的知州夫人要舍粥?别是以讹传讹,赶了个白趟。”
小童道:“小人琢磨着不能够,都传遍了。”他人小鬼大,嬉皮笑脸道,“小人想着,就算知州夫人原本不舍粥的,眼下也是骑虎难下。小人还没吃过腊八粥呢,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一得好好尝尝。”
李曼斥道:“就知晓吃。”
梅萼清若有所思。
李曼立直身放眼环了一圈,不远处搭着低矮草屋,挖出的土灶上架着一口大锅,一个汉子趴在地上烧火,也不知熬煮得什么的,微风一送,隐隐有香气送来,再看田地间,打着赤膊赤脚役俘正热火朝天地挖泥填湖整地,喝声里夹着几声打哨子声,劳苦之间汗水滴入泥土。
“老梅,这些人可还老实?” 李曼问。
梅萼清撕下一块饼,道:“有老实的,也有那不老实的,你别担心,翻不了。”
李曼哼了一声:“这田头间的活,苦累赛比老黄牛,这些人先前杀人劫贼,养出懒骨头,是我,定不服这管。”
梅萼清道:“这耕田的牛也不是天生就愿犁地的,穿着鼻,挨了打,才肯套犁头。 ”
李曼见他吃好,收拾了食盒,将酒留与他,道:“你在这田里头当巡地夜叉吧,我先回去。”
梅萼清道:“娘子辛苦了,回去歇歇去。”
李曼笑道:“我不是干吃苦的,薄不了自个。”说罢拎起食盒,牵了小童沿着田埂慢悠悠地回去了。
梅萼清等自家娘子走后,又在那坐了会,重新穿好鞋,戴了斗笠背着手慢慢转了一圈。泽栖这些劳作的降俘,见梅萼清确实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凡事又亲历亲为,常在田埂间打转,心里颇为敬服,不老少人见了他,远远就会施礼作揖,亦有一些不知前路如何,一味低头挖泥,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抬头的,却也有一起偷偷摸半拿两只眼扫着梅萼清,眼中尽是恨意。
梅萼清将这些人一一收之眼底,付之一笑。在另一处监工的齐勉偷空找到梅萼清,揖了一个礼后,道:“明府,年前那伙人定会动手。”
梅萼清一点头,又问:“你在地里头有无听说过知州夫人腊八施粥的事?”
齐勉皱了下眉:“明府也听说了这事,施善舍粥在别处算不得稀奇事,在栖州竟成奇事,人人听得一点风声,也不管真假竟是奔走相告。”
梅萼清道:“原来你也知得。”
齐勉笑了一下:“我却是进城一趟时听说,店铺食肆里好些人在议论,都说要去讨碗腊八粥来吃。知州夫人若不事先定了碗数,只敞开舍,怕是不好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