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贾,来来来,坐下共饮一杯。” 楼淮祀很是热情地招呼。
“这可不敢,小人什么路数敢在贵人跟前就座。”贾先生连连摇手。
姬冶对楼淮祀结识得各种千奇百怪的人早已见怪不怪,鸡鸣狗盗也自有用处。
楼淮祀也不为难他,笑道:“老贾,你故籍好像就是栖州的。”
贾先生舔下干瘪的唇,摸摸胡子,道:“回小郎君,小人故籍确实是栖州的,离家早,鬓白不说乡音都改了。小人得知小郎君任了栖州的知州,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只是,栖州嘛……小人……就不恭喜小郎君了。”
楼淮祀盯着贾先生一张老脸半晌,直盯着贾先生往后退了好大一半,笑道:“老贾,不厚道啊,你可是签了身契给我的,竟不随我去栖州?”
“不不不……”贾先生结结实实吓一大跳,忙道,“不不,这……小人这不是要帮小郎君做买卖嘛。今日新得了一张画,是前朝童之桥的, 《千山万仞图》,其势之险,其山之峻,其云之渺,令人叹为观止,拍案称奇啊。”他越说越得意,见姬冶投来诧异的目光,收起笑脸,一本正经解释道,“盗墓贼盗的。”
楼淮祀摒去他说的诸多琐碎话,直问:“老贾你这是不愿回故土啊。”
贾先生勉强一笑,吱唔道:“小人在栖州无亲无眷,连个老坟都没有,回去做什么 ?倒是在京中,虽苟安一处,亦有三五知交,还有阿罪呢。”
“你那几个知交关老巴,张叔等人,都要随我去栖州,连谢罪我也要带了去。”楼淮祀托腮笑道。
贾先生惊愕,有点木讷地立在那:“这……关老巴他们也要去?”
楼淮祀点头:“关老巴他们都说了,要随我出生入死。”
贾先生捻着胡子,竟是不知所措:“那阿罪?”
“师叔有心捡起歧黄之术,许谢罪的呆症有法可想,再说,沿路也好访访名医,问问巫药。”楼淮祀见他脸色灰败,安抚道,“放心,我是成婚携妻同去的,我娘子自会照料好他。有我师叔,有我娘子,不比你这个半截脖子黄土下的糟老头更周到?”
贾先生又是一呆,虚应:“小人非是此意,只是……只是……”
“要不你同去?”楼淮祀扬眉。
“我这一把老骨头,哪经得这般折腾啊。”贾先生苦笑,“这作坊中还有一堆的事呢,也不好半道丢下不管。小郎君,阿罪除却呆症,也见不得日头,好似不太合宜长路奔劳,不如将他留在京中?”
楼淮祀轻笑一下,似要开口要答,却又闭上了嘴,起身道:“老贾,这不过些些不事,过后再提,我在外头看到熟人了,打声招呼去。”
贾先生风干桔子皮的脸立马又皱巴了不少,见楼淮祀已步出酒楼,欢快地跟人群中一个半老酸儒喊道:“这不是老梅吗?你我一见如故,奈何半途生变,不曾细交,啊呀,怎么也要把酒言欢一场,说说你做官的那地界。不好,我忽地想起一事,我好像是你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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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梅萼清穿了身青衫,站在人群里好奇地东看看, 西望望, 活脱脱一个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半老翁。惊见楼淮祀语带戏谑, 自称知州地迎出来,无半点窘态,反倒从善如流地弯腰就是一揖:“栖州下辖泽栖县令梅萼清见过楼知州。”
楼淮祀哪会受他礼, 面上笑嘻嘻,揽着梅萼清的肩, 道:“老梅, 顽笑而已, 你我忘年之交,你一个大礼行来, 我情何以堪啊。”心下却嘀咕开了:这老梅说弯腰变弯腰, 说行礼就行礼, 对着自己这个纨绔知州无半点不服,好似没生得硬骨头, 隐隐有奉承之态。非是大奸之人,便是另有算计,他左看右看, 这老梅也不像个奸人, 那就是另有所图?
梅萼清心下也是咯噔一记:自己热情太过,引得楼淮祀起了疑心。忙岔开话:“楼小友,你这是做什么啊?”
“遍招百工,这衣食住行, 这吃喝玩乐,岂能亏了自己半分?人生何其短,年少之期更是寸长,错过不可挽 。”楼淮祀拿胳膊肘碰碰他,“老梅,你别是嫌我奢侈无度呢?”
“啊……”梅萼清笑,“小友,这瓦匠石匠也要招了带去?”
“对啊,说不得就要修屋采石的。”楼淮祀点头,“各行各工都各行各工都捎带一二,有备无患。”
“原来如此啊。”梅萼清一愣之后,又看了看观望应工之人,心头一动,脸上愈发添了笑,看楼淮祀的目光那叫一个欣慰喜悦。
楼淮祀被看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道:“老梅,你这是?”
“噢噢,失态失态。”梅萼清笑呵呵道,“楼小友,老朽在栖州为官,略知这栖州的景况,你看,这栖州多水泽,易害水患,这屋前屋后常有积水,泥泞不堪,不如你再雇些擅量地挖渠的,这门前屋后院里院外如何引水也是大有玄机。”
楼淮祀扫他一眼,试探问:“老梅,依理说,你勉强也算得清官,最恨的就是攀关系,一味贪图享乐的昏官,你倒好,竟为我出谋划策?”
梅萼清笑,越显慈眉善目,道:“小郎君的底细,下官又不是不知,你这金山银山出去也是你自家手里的银钱,下官管天管地,还能管得小郎君如何花钱?”
“倒也有几分道理。”楼淮祀应付。
梅萼清便又道:“再者嘛,下官也知小郎君的品性,你就算不做事,也不会添乱不是。”他靠近楼淮祀几分,“你我忘年之交,老朽一见小郎君便觉有缘,寒山拾得因友睦成圣成仙,你我虽无如此机缘,未必不得其三分情真嘛?”
楼淮祀眉毛都快飞出去了,惊讶道:“老梅,这等肉麻之言你竟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小弟叹为观止啊。不过,我怎么听说寒山拾得还争扮小娘子?”
“那些不过民间添的风花雪月之谈,俩个和尚与女子什么相干?”梅萼清大摇其头,又道,“我既与小郎君有交,这于公于私,小郎君难道还会为难我不成?”
楼淮祀笑笑,道:“老梅你这话听在我耳朵里,就没几句真的,不过,不与你为难倒是半点不假。”
“可不是。”梅萼清一拍腿,挑指道,“小友非但不为难我,说不得怜老朽一把老骨头,还要帮衬帮衬老朽,提拉一把。”
楼淮祀冷笑:“我说你来套近乎,原来在这等我。”
梅萼清哈哈大笑:“戏言,戏言。总之,下官与知州是友非敌。”他摸摸荷囊,倒出几枚钱业,叹道,“唉,出门急,忘带银钱,也不知道小郎君在这雇人,无可相贺,不如请小郎君吃几杯淡酒?绿蚁虽浑酸,也别有风味嘛。”
楼淮祀嫌弃:“你这几个钱还是留着给你娘子买胭脂吧。”
梅萼清难得老脸一红,半天才挤出一句:“老夫老妻,羞煞人。”
楼淮祀将他拖进酒楼,指点江山道 :“老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那娘子虽说是只河东狮,既娶了家去,总也要好好对待。首饰胭脂怎能一样不送?”
梅萼清越加汗颜了:“小友不知,下官穷巴巴的,得了俸禄一并交给了娘子,饶是如此,还得靠我娘子接济。说来惭愧,下官实是靠着娘子过活。”
楼淮祀大摇其头,很为梅萼清家的那只河东獅不平,道:“老梅跟着我混,一支金钗钱肯定赚得。”
“可不敢攫取半点民脂民膏。”梅萼清惊吓道。
“老梅瞧你这个穷酸抠索样,一支金钗都想搜刮民脂去。”楼淮祀笑起来,又问,“你娘子为人如何?我赴任时也要携我娘子同往,嫂子在栖州混成了地头蛇,可能看顾我娘子一二?”
梅萼清皱眉想了半天,才斟酌道:“拙荆的性子吧不算好,直来直去,遇着 合她心意,那必然是百般照顾,遇着不大相投的……”她可不管什么知州夫人还是侯门之女,掉脸子翻白眼一样不落。
楼淮祀轻哼了一声:“我娘子脾性最佳,无有不喜欢的,我娘,我舅母,我外祖母就没一个不欢喜她的。”
梅萼清笑呵呵道:“是是是,夫人定然讨喜,不过……楼小友亲是定了,好似还未成婚啊,你这一口一个娘子的,似不大妥当。”
楼淮祀被他兜头一桶冷水浇下来,气得脸都青了,看梅萼清跟看杀父仇人似得的。
梅萼清连忙安抚:“不过话又说回来,听闻小友与卫家妇的婚事,皇家包揽,最晚下月也成了,这声‘娘子’倒也不为过。”
楼淮祀这回不领情了,反倒翻翻白眼:“老梅,你家祖上是给人放纸鸢的吧,这一松一紧一拉一送的,炉火纯青啊。”
梅萼清大笑:“不提不提,下官想问问,小友这百工真个要多带了去?”
楼淮祀边答边将人让进楼:“我听说栖州骗子,贼偷多,匪盗多,穷的狠,正经做买卖的都少,还是多带点人比较可靠。求人不如求己,我有钱有人有粮,还怕什么。”
“那……栖州多水路,小友要不要找几个船工啊?”梅萼清小心提议,“嗯,栖州的船也不好,多小船,大船不多。再一,那处的木材不算上佳,可要带点木材去?小友要嫌出行不便,除却坐船,还可架桥,石桥要采石,砖桥要烧砖,烧砖还得要砖窑,这林林种种,摊派下去,牵扯的行业可就多了。小友尽带去?怕是不好养活。”
楼淮祀刚要答,瞥见梅萼清略有探究的神色,笑道:“老梅,你乃老奸巨猾之徒啊,放心我自有分寸。”
奸人梅萼清半点不生气,正色道:“小友莫嫌下官多事,别的尤可,郎中确实要多寻几个,栖州毒物太多。”
楼淮祀点头:“漏了哪样也不会漏了郎中。来来来,老梅,我为你引见。”他一进楼,拉着梅萼清一指姬冶:“这是我表兄,姓姬,这干巴老头姓贾,算半个栖州人。表兄,老贾,这位是要栖州明府梅兄。”
贾先生正半个屁股挨着马扎两腿打着晃,跟针戳似得起身揖礼。
姬冶看着梅萼清却有些发愣,他记性极佳,看梅萼清似有些面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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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梅萼清看上去老眼昏昏,找不着针鼻子的模样, 却是眼观四陆, 一见姬冶微一皱眉, 立马提前见机,揖礼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见过三皇子。”
姬冶微皱着眉还了一礼:“梅明府有礼。”
梅萼清抚须道:“三皇子幼时, 老朽有幸还见过一面呢。”
姬冶略有吃惊:“梅明府见过我?”
梅萼清点头,状似怀念:“多年前有幸拜访过王府, 三皇子那时还小呢。”
姬冶又想了想, 只没想起何时见的梅萼清, 便又把他仔细端详了一番,皱巴巴里带着酸, 又掺着点点讨好, 寻寻常常一个不得志的芝麻小官。只他心中又有疑惑, 他记忆虽佳,出入王府者不知其数, 他不至于还记得一个平平无奇的无名小卒。
“是吗?我倒记不大清了。”姬冶随口道。
梅萼清见好就收,笑笑奉承几句。楼淮祀却颇为吃惊,不由追问:“老梅, 你识得我二舅舅?”
“诶, 老朽哪有这等福气。”梅萼清慌不迭地急摇手,惶恐道,“不过寻常拜访罢了,犯上之言啊。”
“哦。”楼淮祀点点头, 没有细究。
一旁的贾先生悔得肠子乌青的,这是撞了什么邪风才来一看究竟,真想给自己几个嘴巴子,管不住腿忍不得好奇。这一来真如掉进荆棘丛里,刺得他动都不敢一动。
楼淮祀难得发善心,老贾这一大把年纪的,愁容满面,无可适从的样子让人见了,多少心中不落忍,道:“老贾,你这般放心不下谢罪?虽然栖州路远又不平,有我师叔在,谢罪头发丝都不会少了一根。”
贾先生嘴里发苦,想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活头,唯有谢罪是心中挂念。谢罪一去栖州少说四年,自己要是不幸西归,闭眼前见面都难。
但,俞子离愿将谢罪带在身边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贾先生实在不愿错过。他心绪翻滚,难以抑制,品不出悲喜。梅萼清却是喜得秃眉都飞上了天,任他奸似鬼,竟也着了相,只差没拍手叫好。
姬冶的目光若有似无的落在他的身上,将手背在了背后,微捻着指尖。梅萼清眸光扫到,惊起一身薄汗,心中讪讪一笑:真不愧是圣上爱子,肖父至极啊!面上只当没看见,又是惊又是喜地问楼淮祀:“小友,你这师叔可是俞老之子啊?”
楼淮祀越发觉得梅萼清知道的事多,笑着道:“你倒是清楚。”
梅萼清击掌笑道:“小友量我常在栖州田埂头行头,十足十一个田舍翁,不该知这些事。这便是大误会,老朽虽非京中人,却也在京中度过日,岳丈也是京中人士嘛。这京中事,多少也知得一些。况且俞何等人物,我辈唯有敬仰,他仙逝实是人间之憾啊。老朽也曾闻得楼将军拜在俞老门下,学得一身好本领,又有一师弟,才智过人。只可惜无缘目睹,不曾想,老朽临老竟有如此机缘,上天厚怜啊。”
楼淮祀撇嘴:“目睹就目睹,你要是同我一块上路,日日能见。也不过双目视人,张嘴吃饭,渴饮饥食,也没见他饮风食露仙气飘飘的,能算得什么机缘?师祖我不敢多言,我师叔嘛……哼,唯口舌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