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晁。”明黛柔声开口,含着不忍打断,却不得不打断的无奈, “我真叫你这样不放心?”
从进来起,她就一直听他絮叨,往日里,他分明不是多话啰嗦的人。
事实上,走进这里之后,明黛的确感觉到了不同。
这与她第一次来扬水畔见过的解府宴席不同,也与她陪秦晁赴宴那次不同。
正如他所说,县令夫人亲自出面操办的宴席,热闹却不失肃然。
明黛甚至可以肯定,今日绝不会出现上次那种行至过半忽然变得声色犬马的情形。
她知道秦晁担心她不懂规矩惹了麻烦反受委屈。
但其实,这里给她的感觉,远比之前去那两处时要自在的多。
不知为何,她好像更容易适应这种氛围。
秦晁见她比自己镇定得多,一时五味杂陈。
从前跟着解爷,不是没经历过大场面。
他不是轻易怯场的人,也没将这场面看的多不得了,但有她在侧,他很难像从前一般无畏无惧。
她是他的力量,也是他的软肋。
明黛瞅瞅左右,手指跟着左右指:“你看,这里是官府办的,还有人敢生事不成?”
她笑起来:“倘若真有人欺负我,我必定将他记下来,回去就告诉你。”
秦晁心中一阵熨帖,却是不舍与她分开了。
然见她大方从容,他又在心中暗笑自己。
他们之间,他竟是更粘人的那个。
秦晁终究露了笑,下一刻又恢复严肃,捏捏她的手:“到欺负的地步还得了?”
他微微眯眼,透着坏坏的味道。
“哪个说话不中听,哪个眼神不对劲,哪个叫你不喜欢,通通记下来。”
明黛被逗笑,在他手上拍了一下。
秦晁依依不舍放手,站在原地看她走向后院,直至看不见时,他才往观景楼去。
……
明黛为受邀内眷,敷一走进花色灿烂的后园,已有侍从前来请安问名。
明黛报了家门,接过侍从递来的热巾擦手,借他指引走向县令夫人所在之处。
今日天气极好,后园的花也开了不少,于园中吃茶说话,不失雅趣。
明黛目光扫过后园里三三两两聚集赏花的女眷,又看看亭中的县令夫人与挨着落座煮茶说话的女眷,心中大约有了数。
这里的座次,恐怕与观景楼上男宾的座次是对应的。
县令那头招待了哪些大商,县令夫人这里,也是对应的。
那坐于观景阁中的男人们,便是眼前这些女人的脸面。
他们得风光,她们自然同样风光。
明黛心道,秦晁可别又为这事胡思乱想才好。
……
观景楼。
秦晁受人引路登楼,还没上去,已听见笑声。
看来今日这里,气氛很不错。他脚下不停,从容登楼主动拜见。
事实上,秦晁一出面,堂中谈话声骤然小了些,以县令为首的一众人纷纷看过来。
不得不说,模样出挑的人,在这样的场合就是更占便宜。
秦晁今日的行头,是明黛亲手装扮。
他本就生的俊朗,量身剪裁的衣裳更将宽肩窄腰衬得鲜明。
褪去从前那副风流庸懒的扮相,长身挺拔往那一站,想不惹眼都难。
得知面前人身份,县令眼中划过一道异样的神色,不等他发话,解爷已笑开。
“胡大人,这便是我之前说过的秦晁,年轻有为,十分能干!”
在座之人,一听“秦晁”这个名字,再看解爷的殷勤,几乎立刻想到了不久之前发生的那桩事——华清县秦家倒台,被解家收割,主导此事的,就是早年被秦家逐出家门的庶子。
这庶子,自然就是秦晁。
事情刚闹开时,许多人倒还连着前因后果一起说。
旁人听来至少还晓得,这秦家一家都不是好东西。
但随着时间一长,有耐心道明前因后果的人减少,这事情渐渐就成了一个被赶出门的庶子蛰伏多年报复成功的故事。
而对更多不明真相,一知半解的人来说,只觉得庶子若无大错,何至于被赶出家门?
不反思己过,反倒蛰伏谋害亲人,又是何等的残忍狠毒。
是以,堂中看向秦晁的道道眼神,各含其意。
胡县令抚着胡须,冲秦晁笑着点点头,当即道:“快快看茶。”
众人心领神会,这是能留下一同说话的。
解爷对秦晁热络,将自己身侧的位置让出来给他,眼神不动声色望向对面。
那里,一个四十来岁,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正打量着秦晁。
秦晁从容落座,敏锐的察觉到这双目光,他微微抬眼,冷清的眸子里溢出两点笑意,微微颔首。
那头,齐洪海沉笑两声:“解爷推崇之人,果然是一表人才。”
这声招呼打的意味深长,几乎是开口就将秦晁划到了对方阵营。
他身边几个大商纷纷面笑心不笑,跟着随口夸赞。
理论上来说,解家在望江山一事上出尽风头,今日该是县令席上最有派头的贵客。
然而,这一切都在齐洪海一掷千金包下大半个扬水畔后变得不同。
胡县令听闻是陵州那位大商来此,本想同邀入席,以尽地主之谊。
齐洪海闻言,笑着婉拒,只道那位大商舟车劳顿多时,今日怕是不愿再劳累。
又道几日后将在齐府设宴,邀得正是这位大商,顺道对在座众人发出邀请。
胡县令但笑不语,其他人却是在心中计较起来。
今日县令设宴,诸多商户争破头也要来,就是为了开拓人脉亲近官府。
而齐洪海摆明就是告诉他们,那位大商可不是谁的面子都卖,只冲他齐洪海来。
言辞之间,将那位大商托的高深莫测之余,又拉拢了与自己的关系。
齐洪海有了这样一个强大的靠山,众人脸上不免露出惴惴之色,靠假笑掩饰。
就连解爷都有些绷不住,眉宇间尽显沉怒。
在座之中,唯有秦晁挑着嘴角笑了一下,俊脸上无波无澜,甚至像听了个笑话。
齐洪海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秦晁,眼神微沉。
秦晁根本没在意齐洪海的态度,他一直记挂着后园的情形。
其实,今日仅凭他自己的名义,恐怕还没资格让胡县令留座。
解爷张口就拉拢的意思很明显,齐洪海怕是已经树他为敌。
若是换成从前的自己,他未必会默不作声的接受。
但今日,他无论如何得挣一份脸面,至少要让她在那头更自在。
……
明黛拜见完县令夫人后,毫无疑问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不为别的,只为她做客赴宴,却作蒙面打扮。
解桐就坐在县令夫人左手侧,明黛刚拜见完,她已热络招呼她坐在自己身边。
县令夫人听到“秦晁”二字时,若有所思,旋即也笑着邀她入座。
明黛脚下刚走一步,忽觉有两道视线直勾勾盯着自己。
是从县令夫人右手边投来的。
明黛不动声色入座,扫了一眼无人耍玩的樗蒲与贯了寥寥几支箭的投壶。
她浑似不知自己打扮不同寻常,更不在意周遭目光,落落大方:“进来时便瞧见这头说话热闹,不知夫人与诸位在聊些什么,竟连耍乐都顾不上了。”
因着这话,县令夫人多看了她一眼。
身为官眷,县令夫人亦是出身言情书网出身,家中有父兄在朝为官。
然情势所逼,官府竟要像商人伸手要钱,纵然她心里有一千个不愿意,还是要拉下脸面来招待这些商户内眷。
她知扬水畔是那些生意场上的男人寻欢作乐之地,越发不耻。
可是既是邀请这些商户,自然要做足诚意与派头。
所以,县令夫人还是拿出官家派头布置了这里。
她存了心气,院内设下的投壶和樗蒲,都是故意按照世家贵女的喜好准备的。
但真的到了这一天,根本无人搭理这些。
这些嫁给商户的女眷,多半也是出自商贾之家,少数是更低贱些的人家。
显有高门贵女下嫁的情况。
她们官家之女,即便嫁再位高权重的夫婿,外子的事也是半点不能插手的。
料理内宅,生儿育女便是重中之重。
可今日这些女眷,当真不是带着闲情逸致来吃茶耍趣的。
张口闭口都是问候各家生意买卖,再不然就是向她套话,询问朝中来年是否会有打压商户的新政令。
县令夫人疲于应对,只能扯些园中的花花草草,讲些诗词逸趣。
一众女眷自知问不出什么,索性又问候起各家生意,聊着聊着,还聊起今日那位景家家主。
说起那男人怀中娇娘时,无不艳羡好奇。
县令夫人越发无话可说。
直到明黛落座,张口就提到了她准备的游戏。
县令夫人如获大赦,终于有话说了:“只是些寻常话题,自在尽兴即可。娘子若是想耍玩几局,不妨在园中招些人一同耍玩。”
明黛顺着县令夫人的话望向那樗蒲方盘,没有说话。
县令夫人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话说的早了。
时下热兴的游戏,双陆算一个,樗蒲比之双陆,有相似之处,但无论投掷还是算法,都更加复杂,正因如此,才更添乐趣。
县令夫人连忙道:“若娘子有兴趣,又怕技艺不熟,不妨试玩几局。”
说话间,已有好几个人看过来。
明黛本就惹眼,虽蒙了半张脸,但露出的眼是极好看的。
女人间的猜忌最是敏感,隐隐觉得这是个出挑的美人,自然更留意些。
樗蒲盘上,五木与棋子整齐罗列,明黛微微垂眸,目光慢慢滑过,倏尔一笑。
她望向县令夫人,眉眼间顾盼生辉,声色清润:“可以一试。”
……
女人游戏间,观景楼上谈兴正浓。
望江山上庙宇已成,义清县在此事上应对得当,胡县令言语间满怀感慨。
很快,又谈到了那位尚未来此的新任都水监。
今日景珖出现,造成的震撼不小,而他们都知道,景家的庶子曾得罪新任都水监。
这胡县令也是个人物,当初代表官府对商人半哄半胁迫,把钱拿到了手办成了事,今日一推四五六,将原委苦水全推向了那位新任都水监。
“大家都只为谋生,若非情势所逼,本官是万万不愿让各位破费。”
“然则这位大人,无论碍于公事还是私事,都不会轻放此事,本官实属无奈。”
齐洪海眼一挑,“胡大人此言,像是内有隐情。”
他是知道景家的目的和打算的,景枫没有谋到都水监一职,景家想打通脉络,少不得与这位贵人打交道,倘若他能得知各种原因,先行一步打通,景家自会高看他。
县令轻叹一声:“当日情势紧急,本官未能向诸位道明。”
“涝灾一事,之所以得这位大人重视严查,不只是因为他新官上任,更因他一双亲妹便是葬身在这洪涝之中。”
秦晁眼一动,望向胡县令。
堂中其他人也生了窃语。
解爷拧眉:“倒也是可怜。”
齐洪海微微眯眼:“这位大人至今未临义清县,还请胡大人提点一番,吾等应当作何打算?”
齐家和解家都是做的水上生意,虽近年来涉猎别的行当,但起家之本不可忽视。
胡县令闻言,叹息更重:“本官倒是希望他已来过。”
“换到如今,别说诸位,就是本官也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解爷挑眉:“大人此言何意?难不成还有什么麻烦?”
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事,胡县令又叹一声:“长安传来消息,短短数月,他已从都水监升任户部侍郎,不止如此,圣人赐封其父为国公,这位侍郎大人,从前身份已然尊贵,如今更是高不可攀。他来此地,本官岂能不打起精神。”
齐洪海目露精光:“不知大人可否透露名讳?”
他言一出,其他人也好奇起来。
不怪他们孤陋寡闻,长安这样的地方,一颗石头砸出去就能砸到惹不起的人物。
他们居于远离长安的城镇,自然不认识,便是官僚之间也要相互打听对方的身份来历,有时打听到了,都未必见过听过,也不敢妄议,恐生口舌之罪。
胡县令果然露出犹豫之色,但见众人好奇,又不好搪塞,只能隐晦道:“本官在义清县任职多年,长安的事早已不太清楚,只知这位大人姓明,据说,但凡走入长安城,道出此名讳,无人不知。”
说到这里,胡县令真情实意的感叹了一句:“只能说,贵不可言呐。”
众人闻言,作恍然状,齐洪海更是陷入沉思,不知在琢磨什么。
解爷本想与秦晁说点什么,却见他坐姿僵直。
“贤弟可是想到什么?”
秦晁没回应,他脑子里全是胡县令那些话。
那位大人,一双亲妹葬身江河。
他……也姓明。
就在这时,自园后传来一阵热闹的呼和声,阁楼门窗打开,听得清清楚楚。
胡县令无意继续再谈这位贵人,朗声一笑,翻指向后:“那头倒是比咱们更热闹。”
有人奉迎道:“县令夫人亲自款待,是内眷之幸,自然高兴。”
话音刚落,一个小厮快步走来,在县令耳边一阵低语。
开席的时辰快到了。
县令闻言,不由赧然,又见众人看过来,不由笑道:“宴席将开,内子竟忘了时辰,实在招待不周。”
他率先起身:“诸位移步入席吧。”
解爷爽朗一笑:“大人太客气了,今日本就是闲暇相聚,夫人热心款待,叫那头兴致正浓,怎么能算是招待不周呢?”
有人忽然提议:“不如咱们顺道去看看那头到底为何这般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