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内还有两位宾客。
从穿戴言谈判断,应当都是这片地界里的生意人。
而他们身边, 都依着一个貌美含笑,若情似水的娇娘子。
男人高谈阔论朗声大笑, 娇娘簪金佩玉柔柔依附。
不像陪同出席的内眷,更像为衬男人身价的一尊花瓶, 一个物件儿。
明黛看着被秦晁紧紧握着的手, 不动声色。
堂中宾客纷纷起身抱拳见礼,秦晁这才松了她的手, 一一回了。
明黛紧随他后, 同人见礼。
直至他二人落座,几双目光仍然有意无意落在他们身上。
既看秦晁今时今日的状态面貌, 也看她脸上这副面纱。
明黛眼观鼻鼻观心,姿态端的四平八稳。
一旁,秦晁默默留意着她,忽然明白了她话中的道理
虽不知她从前是如何被教导, 但她的仪态从来都无可挑剔。
寻常往日里,随意一坐都是能入画供人瞻仰的端庄优雅。
今日较了真,越发惹眼,绝非单靠华裙加身金银堆砌就能衬出来的。
她身上这身裙子,短袄剪裁得体,半臂修肩束身,高腰褶裙掖衣纤体。
堪堪往那处一坐,入眼只有鹅颈纤白,秀肩平正,细腰挺直。
良姑的好手艺,在她身上才更显妙处。
素手交叠落于腿上,偶尔与见礼者颔首浅笑,亦或侧身同他低语。
毫不拘泥死板,更未含羞怯场,坐下位置却不挪一寸,稳稳正正。
披风摘去后,她从上到下,颈腕之间,少有华贵配饰。
可金钗玉环,不敌她发间绢花清贵,珍珠玉石,难胜她明眸溢彩。
她不点头,就没人能把她比下去。
这也是她规劝他时所说的,重新开始时该有的面貌。
管外人如何议论说道,但凡他姿态端正,就没人能轻易踩踏他。
秦晁不动声色扫向周围,略过女人眉间那一抹妒色与不屑,便是男人眼中的惊艳。
他过去没少逢场作戏,深知男人那点荤心思。
譬如面上容貌只是情调,吹了灯才见真章。
她虽掩着面,但半遮半掩下的一双明眸更加漂亮勾人,身段亦堪称绝妙。
秦晁根本无需深想,便可知这一双双含波带笑的眼里含着何等龌龊的心思。
秦晁眼神渐沉,蒙上阴冷暗色,心中隐隐有些后悔。
不该带她来这样的地方的,也不该叫她看见这些。
……
明黛心细如尘,如何看不出这些人若有深意的打量。
她并不喜欢,心有反感。若是无关紧要的寻常场合,或许会起身就走,不作纠缠。
但这就是秦晁的人生,往后许多年,他要接触的只会更多。
她选了他,没道理只接受安逸与享乐,却对身为妻子应有的担当视而不见。
是以,她抛开杂念,只认真听这些人说话。
虽是些场面话,但细细追究,依然有蛛丝马迹可捕捉。
府上这位刘爷,是做上等食材买卖的,城中最贵那家唯味轩,就是他家供货。
另一位惠二爷也不简单,他做的是酒坊生意,扬水畔那片地方,皆是他家供货。
最后一位王姓东家身价最高,他是利州最大的香料商。
她心中越发好奇,听起来八竿子打不着一下,这刘爷为何会给秦晁递贴子?
……
就在明黛以为自己对这样的场合有了准备时,刘夫人一声令下,歌姬舞娘鱼贯而入。
这样的大冷天,取下披风就只剩薄衫。
几位女眷像是收到了信号,纷纷起身,在刘夫人的相邀下准备去偏厅吃茶说话。
明黛慢慢回过味来。
女人随男人亮相,伴坐身旁,打头就是穿戴上一番比拼,衬出各自当家的身价。
这轮面子上的硝烟过后,才到谈正事的时候,便不需要她们了。
轻歌曼舞,丝竹声乐,正经的事,都藏在这下头细细的谈。
怡情又隐秘。
说不定谈得上头,还会唤来一个,愉快上手。
明黛方才便觉得几位女眷多是柔弱依附的媚态,现在看来,还真未必是正房。
所以她们对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
至于真正持家的正房……
明黛看向刘夫人,心中五味杂陈。
不仅要司空见惯,还要主动热情的安排好一切,体贴且懂事。
别说是拈酸吃醋,恐怕这场面排的不够体面周到,回头还得被追究。
明黛轻轻垂眼,长长的睫毛掩去眸中失落。
到前一刻为止,她想的都是担起妻子的责任,不给他丢一丝颜面。即便不适,也没打算退缩。
但此刻,她倒是真想扭头就走。
她心中以为的夫妻模样,可以是同甘共苦,是相互扶持,是知心解意。
唯独不是这种“体贴懂事”。
忽的,明黛脑中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画面
幽静庭院中挂在树枝上的尸体摇摇晃晃。
身边的人握着她的手,手掌冰冷,语气却亲切。
【你啊,还是个小姑娘。】
【如何为人妻室,还有得学】
意识到自己又想起些零碎事情,明黛本能的将其压下。
她已放弃了,过去的一切她都不愿想起。
可压得住零碎的回忆,却压不住从心底冒出的厌恶与躁意。
它们似乎由来已久,她却说不出因何而起。
……
秦晁几乎是第一时间感知到身边人的气息变化。
明黛起身一瞬,秦晁飞快出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她拽回座中,展臂虚扶。
他望向刘爷,无奈一笑:“秦某要的东西,本该散席后私下向刘爷问取。”
“怪就怪秦某今日一早便向夫人许诺惊喜,却迟迟没有兑现,夫人已不大高兴。”
“若再不拿到手,秦某怕是哄不住了。”
明黛思绪回拢,望向身边的人。
刘爷倒也爽朗,闻言大笑:“得亏我今早问了一句,否则还真没法同秦爷交代。”
惠二爷笑了:“什么东西这般神秘?可否叫咱们也瞧瞧?”
刘爷命刘夫人去取,不多时,刘夫人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魁梧的家奴,托抱着硕大的雕花妆奁。
东西摆在秦晁面前,他勾唇一笑:“黄白俗物,于诸位爷说是九牛一毛,不敢显摆。”
话毕,他拨开搭扣,掀开盖子。
妆奁一共七层,每一层都有两指宽,掀开一瞬,七层呈阶梯状斜斜展开,内里之物尽显人前。
几个穿戴华丽的女子当即睁大眼,下意识以手捂口。
七层妆奁,女子从头到脚能穿戴于身的金饰,应有尽有。
秦晁随意挑了一只金镯子在手中把玩掂量。
刘爷托着茶盏,抬眼一瞄,笑道:“万宝记的手艺,足斤足两,捏不瘪,大可放心。”
秦晁轻笑:“有刘爷代为引荐,又有万宝记的信誉,何来担心一说?”
万宝记是整个利州最大的金铺,最擅打造金饰,别的金铺或许会偷存客人的金,但万宝记的信誉和手艺都是一等一的。
这箱金饰,是刘爷找关系请的大师傅替秦晁打的。
金自然是秦晁出,每件都是足金打造,外加描样,手工,若无些家底,还真造不起来。
略略扫过一遍,秦晁扣上妆奁,望向身边的人。
“若是喜欢,或可向夫人借一处地方试戴一下,哪里不妥也好拿去改。”
明黛闻言,心中一动,他从不是喜爱露富之人,莫不是故意叫这几位瞧见?
要谈生意,也得亮亮家底。
如今,他出手便是一箱万宝记手艺的金饰,样式和手工都做不得假,足够体面。
又当众送出,表明这确是送给妻子的,不是撺掇她演的场面戏。
否则,日后要拆穿,简直太容易了。
明黛神色淡然的点头,向刘夫人道了句“有劳”。
刘夫人叫奴人抱着妆奁,热情邀她去厢房,顺道带走了其他女眷。
几个女眷面上带笑,眼神却时不时瞄向那妆奁。
她们虽跟着这些豪商,但他们哪个不是人精,岂会任由她们无度索取。
这位秦爷,出手太大方了。
明黛扫过女眷的神情,心情复杂。
她存在的意义,好像同她们差不多,可她们脸上的惊讶表情又像是再说,是不一样的。
……
走出厅堂时,明黛回头看了一眼。
秦晁俨然已换了副面孔,似笑非笑同其他几人说话。
舞姬奋力起舞,眉眼四飞,试着勾走座中宾客的神。
惠二爷兴致不错,伸手招来一个,舞姬坐在惠二爷腿上,腰胯轻扭,极尽妩媚。
几人中,唯秦晁最为出挑,几个舞姬同时旋转到他身边,腰间铃片泠泠作响。
十分直白的挑逗。
明黛轻轻抿唇。
逢场作戏这种事,果真是耳听为虚,心宽,眼见为实,捻酸。
秦晁嘴角一挑,老练的做了个手势——别来。又继续聊。
明黛怔了一下。
下一刻,秦晁敏锐的望向门口,正正对上她的目光。
他几乎是立刻停下谈话,蹙起的眉间掺杂疑惑与担忧。
明黛与他对视,心中梗着的那处忽然就松了。
他选了这条路,她也选了他,选了这样的日子。
明知他身在局中,逢什么场作什么戏,也知他永远不会只有在她面前一种模样,却在亲眼见到时,生出不痛快的心思,捏着细枝末节频频质疑。
难怪解桐说她变了许多。
在躲入他怀中那一刻,她不仅丢掉了可怖的回忆,还丢掉了许多勇气。
人心的确易变,她永远做不到刘夫人这般“体贴懂事”。
可眼前的秦晁,给她的只有关怀爱护,也并不是什么刘爷。
值得时便大胆付出,不值得时就痛快抽身。
人生祸福难测,她是死过一次的人,竟还患得患失胡思乱想。
眼前的秦晁,明明值得信任,也需要理解。
她要真正走进他的人生,融入这样的生活,也应从理解信任开始。
否则,也太对不起他前前后后那么多打算。
两相对视一瞬,思绪已过万千。
明黛冲着秦晁浅浅一笑,黑亮的美眸无声的投去安抚。
秦晁怔愣,旋即眉头一松,也笑了。
这时,其他几人纷纷望向厅门,却只见一抹窈窕转身离去。
……
满满一妆奁的金饰,或真心或违心的夸赞吹捧一句接一句。
明黛捏了只金戒子在手里,莫名想起自己花出去的那袋小金锭。
她笑了一下。
所以,这是还她的?
再听一听,她们说的也对,秦爷真是出手阔绰,非常大方。
……
秦晁同他们谈了什么,明黛不得而知,只知这日,秦爷令她赚足了风头。
回去的车上,妆奁搁在一侧,秦晁吃了些酒,一定要她垫高了坐着给他靠肩。
像他们第一次坐马车回淮香村那回。
明黛往后依靠,并拢双腿,拍了拍大腿。
建议试一试新姿势。
秦晁果然动心了。
他背过身一仰,长腿屈起搁在座上,脑袋枕在她腿上。
明黛手臂圈着他的头扶住,以免车子颠簸,他晃得不舒服。
原以为他困睡了,低头一看,他正直勾勾看着她。
秦晁伸手扯了她的面纱,手掌攀上她的后颈,轻轻一压,迫她垂首对视。
“你今日是不是不高兴了?”他喝了酒,调子拉得长。
明黛想了一下,诚实道:“没有。”
他嗤一声:“骗人。”
她看着刘夫人引进舞姬,又催女眷去偏厅时,脸都跨到地上了。
秦晁毫不怀疑,她定是觉得自己那些女子一样,是哄抬男人身价的物件儿。
明黛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秦晁。”夜风撩进来,她的声音柔柔的。
秦晁侧过脸,闷闷的“嗯”了一声。
明黛垂首一笑,说:“一句约定,一份承诺,两个就可以成为夫妻。同样的道理,要脱离这份关系,也可以是一句话的事情。”
秦晁眼一沉,按在她后颈的手用了些力道:“你什么意思?”
明黛被他按得吃力,索性俯下身,凑到他耳边。
“若有一日,你想脱离,不必费神设计徒增怨怼,明白的一句话就够了。”
“所以,在你说出这句话前,我都相信你呀。”
最后一个字,尾音软软上扬,像在哄他。
秦晁掌着她的侧脸往上推了推,与她面对面。
“那你呢?”他喉头轻滚,“若你变了呢?”
酒劲令男人眼中酝酿出风暴,不等她回答,他捧住她的脸,沉声恶语:“你休想用一句话打发我!你对我许过的诺言,就是下了地狱也会一直在!”
他这个模样有些可怕,明黛一阵心惊。
秦晁猛然醒神,松开她的脸,手臂游走上她的背,双臂紧收将她抱住。
“别离开我……”
明黛忽然有些弄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是谁在依赖谁。
她任他抱着,轻声回应:“不会的。”
……
这日之后,秦晁出门的次数变多了,只要晚归,身上必定带着酒气。
明黛什么都没问,向阿公要了解酒的方子,估摸着他又要饮酒,便提前备着。
也是这时,明黛才知他与从前的不用。
身为赵爷时,只负责为解爷出谋划策,最累不过隐藏行迹。
而今,是为自己打拼,笼络人脉,规划未来,无一不要亲自下场,于杯盏中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