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孤锦忽然便明白了, 七年后的今天,宋云桑为何活成了这样。黄思妍的声音强硬起来:“没有谁对谁错。裴孤锦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桑桑,七年了,人不能被过去困住,你要走出来。”
宋云桑娇弱按了按眉心:“我知道了。你别说了,说得我又头疼。”
黄思妍:“……”
黄思妍:“头疼难道不是因为你不喝药,又偷偷喝酒吗?!”
黄思妍也拿宋云桑没办法,劝了一阵,便也只能放她出了宫。宋云桑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城郊的温泉别院。
温泉别院中竟然没留几个下人。裴孤锦记得他死前那两年,宋云桑几乎是定居在了这,可现下,她显然不常来了。曾经她时常留宿的小竹屋,如今地上铺着薄薄的灰,房中还散落着被风吹入的枯叶。宋云桑叫下人端来了水桶抹布,开始自己打扫。
裴孤锦心疼她自己动手。他的桑桑何时干过这种粗活,那些下人是死了吗?可宋云桑打扫完,坐在窗边呆呆朝外看时,裴孤锦却又觉得,或许让她干些活,都好过让她这般发呆。
风吹乱了女子的发,扬起她的衣摆,她看上去就像误入凡间的仙子,下一秒就能羽化登仙。这一刻,她与这个尘世似乎再没了羁绊,就好像……她已经不再留恋这个世界,也不再对未来抱有期望。
黄思妍说得没错。她被困在了过去,走不出来。或许时光流逝,她能走出失去爱人的悲痛,却永远走不出她伤害了爱人的负疚。
裴孤锦不知自己为何会回到前世,可他冥冥之中便知道,这只是一场旅行。但即便是一场旅行,他也不能这样放任这个宋云桑。他是死了,可他重生了,也得到了幸福。他的桑桑没理由被困在过往,死气沉沉地步入枯萎。
才下过雨,裴孤锦在泥地里一通乱跑,一身脏兮兮回到竹屋,在屋中四下撒欢。小狗的脚印踩在干净的瓷砖上,画出了一朵杂乱无章,却生机勃勃的花。宋云桑回神看去,眉心便是一跳:“金子!你怎么弄这么脏?!”她脸色一变:“别碰那个!”
可她说得太迟了。哗啦一声响,书桌上的笔架被打翻在地上。小狗无辜看宋云桑,将魔爪伸向了一旁的书籍。
宋云桑跳了起来:“!!你敢!那是你爷爷买给我的!”
裴孤锦:“……”
——所以,他现下成自己爷爷了?他可不承认灵芝是他的崽!
裴孤锦开始苦练书法。身为一条狗,这真是有点困难。他的狗爪连毛笔都抓不起,可是没关系,他还有锋利的牙齿。裴府的众人发现大魔王最近安分了,热爱上了咬树枝。裴孤锦嗤之以鼻:没看出来他是用嘴巴咬住棍子,在地上练习写字吗?
冬至已过,天气渐渐寒冷,裴孤锦在等待一场雪。可雪没有来,宋云桑先病倒了。御医来看诊,府上众人忙乱,探望的人来来往往。裴孤锦便蜷在宋云桑的床头边,一直陪着她。
吃过几副药后,宋云桑总算好了些,可那倦怠的神色却怎么也遮不住了。夜深了,她没法在阿佟的严防死守下喝酒,实在睡不着。这些年她的睡眠愈发浅,一点点声响都会被惊醒,院子里根本不能留人。宋云桑坐起身,披了身裘衣,行出了房。
推开屋门,却见到了满目银装素裹,冬日的第一场雪来了。裴孤锦跟在她身旁,动了动耳朵。
洁净的世界让宋云桑心情好了些,她在门外站了站,探手去接雪花,神情中的倦怠消了些许。裴孤锦顾忌她到底还病着,强咬住她的衣角,拖她回了房。
许是心情通畅了些,宋云桑再上床后,慢慢睡着了。黑夜之中,原本闭眼的小狗睁开了眼。
它立在床头,看着床上女子柔和的容颜,低头用鼻子轻轻碰了碰她的被子。然后它悄无声息跑到书柜底下,轻巧顶开了一个暗格。
暗格之中,掉下了许多纸张。狗儿将那些纸张拱到一起,虚虚咬住。然后它行到厅堂一侧的窗边,纵身一跃,跳出了房。
院子后面,早被它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狗儿几个借力窜上了房顶,将那些纸张放在屋顶边缘。雪夹着风,狗儿怕纸张被风吹飞被雪打湿,艰难翻了两篇瓦片,盖在上面。
做完这些,它原路跳下了屋顶,跑到房门前,开始拍门。
啪啪,啪啪。并不大的声音,却持续响着。它竖着耳朵听屋内的动静,终于听见里面传来了脚步声。狗儿飞速绕回屋后,又跳去了屋顶上。
屋门传来吱呀一声响,宋云桑推开了门。可屋外是一片银装素裹,并没有人影。宋云桑正觉奇怪,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忽然看见大片大片的雪花,自屋顶洋洋洒洒落下!
宋云桑怔住了。她抬手去接,只接住了薄薄一张。不是雪花,而是宣纸。宣纸之上,赫然是裴孤锦的笔迹:——桑桑。
宋云桑呆呆盯着那笔迹,片刻忽然扑到雪地中,去捡其他纸张。一些纸张已经被雪水打湿,可每张纸张之上,都是那人的字迹,都是那两个字:桑桑。
安宁的雪夜,只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宋云桑眼泪决了堤。她一张一张去捡,泪水都落在了雪上。足足有三十四张,宋云桑抓着那些宣纸站起身,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梦境,低低呼喊:“阿锦……阿锦,是你吗?”
屋中却传来了啪地一声响,是书桌的方向。宋云桑转头看去,却依旧没见到人。她急急奔入房中,便见那书桌之上,赫然多了几张宣纸。宋云桑颤抖着手去拿,便又见到了熟悉的笔迹:“桑桑,我爱你。”
她拿起第二张宣纸:“别再难过了。”
然后是第三张宣纸:“我要走了,照顾好自己。”
宋云桑抱住那些宣纸,又哭又笑:“阿锦,阿锦……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误会了你,对不起我没相信你,对不起……那五年,我没有好好爱你。”
她的目光在虚空中四望,哭着喊:“可是,我是爱你的!你听见了吗?!”
宣纸散落一地,宋云桑捂住脸,眼泪自指缝滑落:“对不起……没有当面告诉你……”
门外却传来了狗吠声,打断了宋云桑的哭泣。她看着屋外的狗儿,跌跌撞撞跑去了院中。雪白的雪地上,赫然躺着一枚玉佩,正是裴孤锦与她相识后,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也是他娘亲留给他的东西。
这玉佩,她一直将它好好收着,藏在箱子里的。狗儿盯着某处,汪汪叫着。宋云桑便也看着那里:“阿锦……”
她只是哭,仿佛要把这七年来,一直堵在心中的眼泪流干。风卷起雪花,仿佛送来了男人熟悉的低叹:“桑桑,我爱你。”
“别再难过了。”
“照顾好自己。”
狗吠声戛然而止,狗儿咚的一声摔倒在雪地里。它在雪中趴了一会,模样有些傻,眼中已然没了那种灵性。然后它慢吞吞站起身,朝着宋云桑摇了摇尾巴。
裴府的大魔王,便在这样一个雪夜,消失了。金子突然变得胆小温吞,再没有做过乱。只是它依旧依恋宋云桑,宋云桑便还将它带在身旁。
没人相信那一夜,裴孤锦的鬼魂现身了。大家都以为是宋云桑病中生了幻觉,愈发担心她。可宋云桑大哭了一夜,人却渐渐活了过来。一日,她牵着金子在府中遛弯,忽然拍了拍金子的脑袋:“之前那些,是你做得吧?”
她的声音温柔缱绻:“做一条小狗,还要管着我,很辛苦吧。”
“用嘴巴咬着笔,写出自己的笔迹,很辛苦吧。”
“用一条狗的身体完成那一个局,很辛苦吧。”
“阿锦……你对我真好。”
冬日暖阳下,她朝着金子笑,仿佛那个灵魂还在狗儿当中一般:“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也要幸福啊。”
“若有来生,再相爱吧。”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的番外周二发!
第93章 番外·婚后(一)
事情的起因, 是余御医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向宋侯爷坦白了他知道的秘密。
宋侯爷坐在床沿,不敢置信:“你说什么?裴孤锦不能人道?”
余御医沉重点头:“你入狱那阵, 是不是给你姑娘写了一封引荐信?”
宋侯爷应是。余御医在他身旁坐下:“那你可知道,带着那引荐信来我这看病的人, 是谁?”
宋侯爷皱眉:“难道是裴孤锦?难道他找你看……看不能人道的毛病?”
余御医摇摇头:“那倒不是。他不能人道这事, 是你女儿亲口说的。”他将那日的事一番讲述,最后拍了拍宋侯爷的肩:“我看你女儿和那裴孤锦,倒是两情相悦。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宋你便看开点吧, 别做什么棒打鸳鸯的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尽管说。虽然我不喜欢裴孤锦,可谁叫他是你女婿?”
他起身,踱着步行出了屋, 留下了呆滞的宋侯爷。宋侯爷老半天才回过了神,忽然便想起在昭狱时,宋云桑问他的那个问题:“假如云衡成婚后一直不生孩子,你会不会很介意?”
当初他只当是宋云桑不愿给裴孤锦生孩子, 原来真相竟然是……裴孤锦不能人道, 没法给桑桑一个孩子?
无怪这两人成婚都三个月了,还没听到动静,倒是找了几次太子府的大夫……宋侯爷愁容满面叫来了嬷嬷:“你去裴府,请姑爷和小姐明日来府上一聚。”
嬷嬷来到裴府时, 天色将暮, 裴孤锦正在哄宋云桑。男人拍着房门:“桑桑,你先出来吃晚餐好不好?中午饭你也没好好吃,晚饭再不吃, 该饿坏了。”
阿佟在旁听见了:“夫人没吃中午饭?我不是给你们送进屋了吗?”
裴孤锦暼她一眼,给了她一个“你真不懂事”的眼神。阿佟悟了:“大人你……”
下半句“你收敛点”啊,阿佟没敢说。她在心中腹诽了几句,拖长了声音道:“我去给大人收拾下书房。”
裴孤锦一时还没明白这话的意思,阿佟却已经去一旁屋中抱出了被褥被子。裴孤锦脸黑了。他压低声道:“阿佟,你干什么?”
阿佟特别实诚:“夫人今晚肯定不会让大人进房了,我去书房给大人铺个床。”
裴孤锦冷笑道:“真是可笑!我自己府上,我才是老爷,她是我的妻,我想睡哪里就睡哪里……”
阿佟慢吞吞“哦”了一声:“行,那大人倒是先让夫人开门啊。”她将被子被褥放了回去,就立在门口看裴孤锦。
裴孤锦:“……”
裴孤锦愁。所幸此时,小厮送来了宋府来人的消息。裴孤锦心中一喜:“快请!”
嬷嬷被指挥使大人热情迎进了府,受宠若惊。裴孤锦将人带到卧房门前,轻拍门唤道:“桑桑,你爹爹派人过来了。”
屋中有片刻安静,而后脚步声响起。吱呀一声,门打开了。宋云桑目光避着裴孤锦,只是朝那嬷嬷道:“有什么事吗?”
裴孤锦见宋云桑眼睛还有些红,应是之前他折腾太厉害哭的,但神情不是太生气,心放下了大半,趁机站去了屋里。
宋云桑眼角一跳,真想将这人推出去。可侯府的人在,她却怕闹起来爹爹会多想,这才没吭声。嬷嬷将宋侯爷的话转述了,宋云桑应好:“那明日一早,我便去回去见爹爹。”
嬷嬷告辞离开。眼看人走了,宋云桑才去推裴孤锦:“你出去!”
裴孤锦一把搂住她,反手关上了门:“好桑桑,可别赶我出去,阿佟等在外面看我笑话呢。”
宋云桑郁愤将他推开:“你大白天、大白天的……就没人看我笑话了?”
裴孤锦哄她:“这事你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呢?你把我关门外,大家可就都知道了!”
宋云桑怒,气红了眼眶:“你的意思还是我的错了?我吃饭吃得好好的……你突然胡来,我还不能生气?!”
裴孤锦只管应和:“能!太能了!”却又试图为自己辩驳:“我也没不让你吃饭啊,我还喂你呢,是你自己只顾着抓着我哭,这才饿着了……”
宋云桑涨红了脸打断:“啊啊啊你闭嘴!你不要脸!裴孤锦!你是从哪学来这许多花样的?!”她想起午饭时裴孤锦抱着她坐在饭桌前,两人上身齐齐整整的,底下却……宋云桑便羞愤欲死:“你这一天到晚、一天到晚不重样的……”
她的手都哆嗦了,扶住了额头:“你出去!去书房睡!我不要看到你!”
裴孤锦见她一副快被气晕的模样,也不敢再说,只得讪讪出了屋。阿佟还在院中,笑眯眯看好戏。裴孤锦板着脸:“老爷今晚想睡书房,还不快去收拾下!”
宋云桑这一口气,直到第二天到了侯府,才勉强消了。裴孤锦心中又是庆幸,又是惆怅。庆幸的是桑桑总算便回小兔子精了,惆怅的是,又要见到岳父大人了。
其实平心而论,宋侯爷是个圆滑通透之人。虽然他之前并不将裴孤锦视为良婿,可宋云桑都已经嫁了,他便也没再为难裴孤锦。裴孤锦惆怅的是,这父女俩本就是风雅之人,聊天时就会扯到很多他不擅长的话题。裴孤锦在官场上混了这许久,也算能说会道的了,大部分时间可以插得上话。但是总有那么些时候,会冷场,会闹笑话……
这若是旁人害他在桑桑面前丢人,管他有意无意,裴孤锦都要给他狠狠报复回去。可这对象是他老丈人,裴孤锦却只能生生受着了。每每桑桑用仰慕的神色提起父亲,裴孤锦心中就不忿啊,意气难平啊……真想什么时候也在桑桑面前好好扬眉吐气,让她知道他夫君才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男人!
宋云桑不知道裴孤锦心中所想,爹爹单独召她,她便让裴孤锦在厅堂等着。她来到书房,便见宋侯爷一脸凝重,连忙上前问:“爹爹,出什么事了吗?”
宋侯爷严肃问:“桑桑,虽然爹爹和你说这些不合适,但事关重大,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裴孤锦是不是不能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