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这股杀气势如破竹,裹挟着吞噬天地的势头向四周俯冲,劈头盖脸砸在她身上,引得心口一震。
忆灵显然发现了她,周身杀气略有收敛,沉默着转过身来。
时隔整整一年,谢镜辞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
这是个长相颇为古怪的怪物。
身形漆黑如墨,没有固定的形状,像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于半空中不断变换模样。在它身体之上,是一块块鼓包形状的凸起,等细细看去,才发觉那竟是一张张各不相同的人脸,喜怒哀乐皆有之,万分诡异。
那些人面……应该也是被它所吞噬的记忆。
忆灵没有五官,但谢镜辞能极为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它所注视。
来自怪物的目光阴冷凌厉,像在审视砧板上的鱼肉。她将四周扫视一圈,没找到那个男孩的影子。
万幸,他应该并不在这里。
然而此刻绝不是庆幸的时候。
忆灵已然把她当作破坏阵法的罪魁祸首,一时间恼羞成怒,从身体里发出一道嘶吼,接而便是阴风骤起――
不等谢镜辞扬刀,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扑上前来!
这怪物的杀心竟有如此之重吗?
谢镜辞皱了眉,飞速侧身一闪,锋利的腥风堪堪擦过侧脸,划破一条浅浅血痕。
第一击被她迅速躲开,忆灵的攻势并未停下。
它由琅琊灵力汇聚而成,没有具体形态。漆黑混沌的身体稍一蠕动,竟凝出数把细长利剑,剑尖锋利,一并向着谢镜辞呼啸而来。
这回她并未躲开。
鬼哭上扬,在半空破开一道血红的圆弧。谢镜辞出刀的速度无法用肉眼捕捉,圆弧留下漫漫残影,倏而与其中一把利剑猛然相撞。
――铮!
利器相撞时,发出连绵不绝的悠然长鸣。时间在这一瞬间如同定格,紧随其后的,便是更为激烈迅捷的碰撞。
数把利剑飞身齐上,持刀的少女立于原地,竟以一己之力挡下诸多突袭。嗡然脆响不绝于耳,谢镜辞的身法瞬息万变,硬生生接下一把又一把的剑击。
若有旁人在场,定然无法参透她的动作,只能见到绵延成片的道道残光,以及逐一破开、散作齑粉的漆黑长剑。
忆灵断然不会料到这般场面,眼看利剑纷纷碎裂,身形陡然一滞。
下一刻,就望见一往无前的刀光。
谢镜辞眸色极沉,拔刀袭来的动作完全没有预兆。
鬼哭刀染血无数、性邪且烈,比起忆灵,居然更像个发了狂的邪祟,杀意无匹。
它鲜少见到此等修为的修士,被这种鱼死网破般的攻势惊得一怔,很快回过神,于周身再度凝出一重又一重黑影。
黑影至,谢镜辞便扬刀。
手中雷符被扬上半空,一字排开,被她刀光一扫,如同得了号令,引出道道幽蓝色天雷。雷光漫天,织成密密麻麻的巨网,一齐罩向忆灵所在之处,无处可逃。
它哪曾想到这种花样,刹那间慌了阵脚,只得把正与谢镜辞缠斗的黑影收回身边,化作一面球形护盾,将自己包裹其中。
也正是趁着这个机会,谢镜辞眼尾溢出一丝浅笑,顺势逼得更近。
她已经入侵了安全区。
被元婴期小辈如此羞辱,忆灵恼怒至极,终于不再收敛实力。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洞穴外便是风云突变。
谢镜辞被巨大的灵压重重一撞,自喉间吐出一口血。
忆灵并非邪物,因而不会出现乌云盖顶、日月无光的景象,然而此刻明日朗朗,置身于万里晴空之下,带来的却是遍体森寒。
林间树木震颤,身侧则是山摇地荡。忆灵嘶吼不止,在枝叶纷飞里,再度发起袭击。
空气沉沉下坠,谢镜辞连呼吸都困难,只能勉强压下沸腾的血液,让自己逐渐适应这股强大得过分的灵压。
然后扬刀。
长刀与长须相撞,两者皆是快到看不清身影。
林中疾风激荡,扫下落叶如蝶。树叶落地的速度竟也比不上身法变幻,战至正酣,只余下刀意如浪如潮。
谢镜辞默然凝神,被其中一道长须正中脊背,嘴角又溢出一抹血迹。
她已经很久没有斗得如此酣畅淋漓。沉眠许久的血液仿佛重新凝结,渐渐苏醒,每一滴鲜血都在躁动不休,催促着快快出剑。
忆灵活了千百年不假,但千百年一直活在灵气稀薄的琅琊,身边没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如今日这般的决斗,或许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
生活在象牙塔可不好。
谢镜辞出刀更快,连带几张符纸凌空乍现。鬼哭的暗红色刀光连绵而上,逐一点在符中,每一次触碰,都点亮一道灿若星芒的莹辉。
剑气起,符意生。
咒法凝作七星之势,径直向忆灵袭去,谢镜辞的长刀紧随其后,在此刻极为贴近的距离下,怪物退无可退。
刀光遍天,雷霆万钧。
林中游荡的疾风骤然停滞,满园萧瑟,空留一道嗡然长啸,下一须臾,便是刀风乍起,破开层层叠叠坚不可摧的灵墙――
谢镜辞的刀,一举刺入忆灵体内。
……得手了?她不敢松懈大意,正要加重手中力道,忽见眼前金光一现。
忆灵仍在负隅顽抗,再度生出一层由灵力构筑的护甲,趁着与长刀胶着的间隙,漆黑身形倏然一动。
在它身体中央,被无数触须包裹着缓缓送出的……是一团澄澈莹亮、散发着浅浅金光的圆球。
谢镜辞感到前所未有的熟悉与亲近。
这是她被夺走的神识。
忆灵定是感应到她的灵力,察觉与这团神识极为契合,至于它在此时此刻,猝不及防将它拿出――
谢镜辞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
漆黑触须瞬间聚拢,竟对准圆球所在的方向,猛地一压。
即便置身于体外,那也仍是属于她的神识,如今被巨力猛然一击,刺骨剧痛竟透过圆球,直勾勾传入谢镜辞识海之中。
在修士体内,识海最为脆弱,也最为珍贵。往往被旁人轻轻一触,就会引出难以忍受的痛觉,更别说忆灵的动作毫无怜惜,用力一压,便有千钧力道好似山落,沉甸甸撞在她脑中。
谢镜辞被疼得皱眉,一时卸了手中力道,也正是此刻,忆灵再度一动。
它被逼到绝境,力求速战速决,因而这次出手,是下了置她于死地的决心。
灵力倏起,威压层层爆开,杀气擦身而过,只在一瞬之间。
然而也恰是在这一瞬间。
另一道剑光势如龙啸,带着无可匹敌的巨力腾跃而起,清如蟾宫映月,利若风樯阵马,竟生生将忆灵的气息逼退数尺,掠过谢镜辞耳边,化作一缕柔和清风。
她的心口咚地一跳,在落了满地的白光里,嗅到愈来愈近的树木清香。
裴渡的身体在抖。
少年人的体温柔暖舒适,将她轻轻护在怀中时,小心翼翼得不敢用力,伴随了轻颤的、极力隐忍的低喃:“……没事了,谢小姐。”
第七十二章 (她似乎终于知道了答案。)
彼时射出那一支灵箭时, 谢镜辞心里最先想到的人,便是裴渡。
其实有人能及时赶到的几率很小。
琅琊秘境虽说不大,她所在的地方却是偏僻至极, 那一箭射出去, 若是粗心一些, 很可能不会发现。
就算能瞥见那一抹亮芒, 也不一定能即刻动身。射出灵箭的意义有很多,例如有事耽搁、路遇强敌, 或是找到了珍惜秘宝, 其中绝大多数都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更何况琅琊灵气稀薄,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怪物。
但不知怎么,当射出那一箭时,谢镜辞立马便想到了裴渡。
即便不知道射箭的究竟是谁, 又到底遭遇了何种境况,以他的性子, 都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前去一探究竟。
虽然不善言语, 更不会夸夸其谈,但他骨子里刻着凛然的正气。
忆灵被剑气击中,猛地后退闪开,再度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 身上的千百人面一并开始哭嚎,无一例外,皆是面目扭曲、神色苦痛。
裴渡拭去谢镜辞嘴角血迹,往她口中塞了颗丹丸, 以湛渊挡下越来越重的威压:“那是你的神识?”
方才识海被撕裂般的疼痛尚未消散,谢镜辞没力气开口说话, 只得轻轻点头。
现实不像话本里的故事那般,能让两人在决战之际敞开心扉滔滔不绝。忆灵铁了心要除掉他们,自然不会留出叙旧的时间。
剑气未落,怪物的吼叫便铺天盖地涌来。裴渡来不及多言,将她小心靠在一颗古树前,湛渊通体莹白,猛然一震。
然而他的杀气止于途中。
在那团庞然的漆黑大物中央,被诸多长须包裹着的……是一团浅黄色微光。
忆灵何其凶残狡猾,裴渡若是出手,为了制约他的动作,必然会以这团神识作为筹码,加倍折磨谢镜辞。
那是她的把柄。
十指尚能连心,更不必说是识海里脆弱的神识。他见到灵箭后匆匆赶来,第一眼就见到光团被紧紧攥住,谢小姐咳出一口鲜血。
单单是那样的景象,便已让裴渡陡然红了双目,倘若因为他的缘故,让谢小姐承受更多痛苦――
少年眸色渐冷,凸起的骨节隐隐发白。
“我没关系。”
谢镜辞运行全身灵力,试图让散乱的气力回笼。她语气虽则虚弱,却笃定得不容置喙:“我好歹也是个修士。”
身为修士,若是贪生怕死,因为一丁点的苦痛就下意识退却,那未免太不合格。
除了未婚夫妻这层关系,他们两人亦是旗鼓相当的对手。相信她能挺过去,是裴渡给予的、对于一名修士的尊重。
湛渊剑白光一凛。
忆灵察觉出他加重的剑意,身形倏然一晃,果然又朝着光团用力下压。
谢小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作为一名刀修,她足够强大优秀,绝不会因为一时的疼痛心生退意。裴渡食指轻颤,眉间浮起寒霜。
不久前还是明日昭昭,不过片刻,竟有阵阵冰风袭来,枝叶被冷意打落,散出满林霜花。
忆灵本欲继续用力,在瞥见寒光的刹那,却不由身形猛顿――
太快了。
剑气有如骤雨疾风,迅捷得难以分辨,每一击都毫无章法,摆明了要将它置于死地。在这种局势之下,它哪里还顾得上破坏那团神识,一旦稍微分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剧痛经久不散,谢镜辞眺望林中的层层剑气,轻轻吸了口气。
她能感受到,裴渡在生气。
无论是之前被裴钰诬陷,还是在归元仙府迎战邪魔,他都没表现出如此刻一样的杀意。
剑修本就讲求杀伐果决,裴渡平日里温和少言,瞧不出太多狠戾的气势。
如今拔剑而起,寒芒顿生幽朔,肃杀的剑意竟凝成道道实体,不过反手一斩,便有漫天寒霜层层汇聚,再以他为中心,如利剑般猛然爆开。
忆灵若想对谢小姐动手,他唯一制止的法子,便是连一个可乘之机都不给它留。
湛渊锋芒毕露,映亮少年人精致的眉眼,亦衬出眼尾一片猩红血色。裴渡避开条条长须,挥剑侧斩,霎时剑光奔涌如龙――
忆灵却并未躲开。
谢镜辞心下一动,下意识开口:“裴渡,当心!”
可惜已经太迟。
样貌古怪}人的怪物身形一颤,在无休止的战栗中,竟硬生生接下裴渡的一击,旋即墨色四溢。
像合拢的花骨朵一点点张开花瓣,忆灵的身体自中间裂开,向两侧逐渐延伸。
用更准确一点的描述,像一张慢慢打开的嘴。
她虽没了记忆,也还是一眼便能猜出,那是忆灵吞噬神识的前兆。
对于神识的攻击无影无踪、诡谲莫测,常人完全找不出抵御的办法。
腾空而起的黑雾混浊不堪,裴渡试图抬剑去挡,却只见忆灵轻笑般颤动一下,下一刻黑雾蔓延,径直穿过剑气,来到他身边。
这是她未曾料想的局面。
谢镜辞一颗心悬到了喉咙,来不及细想太多,正要忍着剧痛拔刀上前,晃眼再看向裴渡,却见到更为不可思议的景象。
黑雾来势汹汹,摆明了要将他浑然包裹,然而在触到裴渡身体的瞬间,竟像被某种力量轰地弹开。
这是怎么回事。
忆灵的术法……对裴渡无效?
裴渡亦是微怔,许是为了解答这份困惑,空茫识海里,响起一道雌雄莫辨的嗓音。
[有我在这儿守着,还想偷你神识――当我们天道代言人是吃白饭的啊?]
系统哼哼笑了两声,语气渐高:[我最看不惯这种厚颜无耻的小偷,小裴,揍它!]
必杀技扑了个空,完完全全不奏效,像在给他挠痒痒,这回轮到忆灵发懵了。
更懵的还在后头。
它蓄了全身上下所有的灵力,只想把那少年剑修的记忆抽空,让他变成一无所知的白痴,然而他非但没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杀气更甚,提剑径直袭来。
……这究竟是哪门子的情节走向?!
硬碰硬打不过,吞食记忆也行不通。它走投无路,只能一面竭力抵抗,一面从身体里搜寻记忆,半晌,身体再次从中央裂开。
自忆灵体内陡然浮现的,是一颗与谢镜辞神识相差不大的光团。
唯一的区别,是它通体漆黑,呈现出污水一样的混浊。
这是它最后的求生之法。
光团被毫不犹豫地掷出,穿过道道剑光,于裴渡身侧爆开。
[这是……]
系统冷冷啧了声:[它想塞给你别人痛苦的记忆。]
无法偷走,那它就强行塞入。
纯净的神识有益于修为增进,像这种浑浊混乱的,只会惹人心智大乱、痛苦不堪。
系统虽能为他提供识海里的庇护,但神识爆开,能通过血脉侵蚀全身,即便是天道代言人,也无法多加插手。
它说着有些不放心:[你……你还好吧?能撑住吗?]
裴渡没应声。
剧痛席卷全身,他不剩下应答的力气。
忆灵太过慌乱,早就把谢镜辞的神识丢在一边,全神贯注对他发动袭击。
混浊的光团一个接一个裂开,少年挥剑的速度已不似最初那般行云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