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毫笔再度往下,落笔不再成字,而是画了朵丑丑的简陋小花。
不消多时,小姑娘就在整张纸上画了满满一页的小花和波浪线,不时用力抿唇,挡下嘴边扬起的笑。
最后的几个小字藏在波浪线里,因为太过微小,必须细细去看才能认清:[有点可爱可爱可爱可爱。他还有酒窝!可爱可爱可爱。]
没救了。
那些波浪线有多汹涌,她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笑容就有多么浪荡。
谢镜辞脊背发麻,只想就此融进空气,四大皆空。
裴渡虽然看不见日记的内容,但能清清楚楚瞥见她嘴角的弧度。他何其聪明,定是猜出了让女孩发笑的缘由,长睫一颤。
紧接着画面又是一转,来到某日的学宫。
学宫有灵力相护,向来天高气爽、祥云罩顶,日光缓缓落在长廊,映出少年修士们来去匆匆的影子。
孟小汀走得悠闲,四下张望间,戳了戳谢镜辞手臂:“奇怪,那里怎么围了那么多人?那间好像是……剑修的课室?”
谢镜辞兀地抬头。
人群熙攘,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她得以见到室内景象。
裴渡与四个年轻修士彼此对立,少有地蹙了眉头。
双方之间的氛围剑拔弩张,他孤身一人,竟未显出丝毫弱势,双目微沉,脊背挺拔如竹。
“裴小公子把我的玉雪翡翠撞落在地,如今碎成这副模样,想要怎么赔偿?”
其中一人环抱双臂,看好戏似的发出冷笑,说到这里,陡然拔高嗓门:“哦――我差点忘了,小公子从乡下来,恐怕没听说过玉雪翡翠的名头。一万灵石,你有还是没有?”
他身旁几人发出哄笑。
裴渡面色不改,并未生出愠怒的神色,嗓音有些哑:“我未曾碰过那翡翠,分明是你自行将它摔下。”
“自行将它摔下?”
那人冷哼:“小公子为了避开这一万灵石,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摔它图什么?你问问在场这么多人,谁信?”
“那是公孙家的人。”
孟小汀把嗓音压低,露出有些担忧的神色:“早就听说这人坏主意多,经常变着花样欺压后辈……裴渡横空出世,夺了他的名次,这绝对是明晃晃的报复。”
然而裴渡无从辩驳。
现场寻不到对他有利的线索,周围那么多旁观的人,也没谁愿意为了区区一个养子,得罪鼎鼎大名的公孙家族。
少年长身玉立,徒劳握紧右拳,单薄的影子被日光拉长,刺穿人潮,伶伶立在一边。
他不愿拔剑闹事,也不会说重话,只能执拗着正色解释,又呆又固执。
孟小汀一句话刚刚说完,便陡然睁大眼睛:“辞辞!你干什么!”
――谢镜辞沉着脸,一步步穿过间隙上前。
看热闹的人不少,像她这般出声的,却是头一个:“不巧,我不但相信,还亲眼见到这位道友自行摔下了玉雪翡翠。”
既然这人不讲道理信口胡诌,谢镜辞也就没必要句句属实。
要打败阴谋,只能通过更加不要脸的诡计,她懂。
“亲眼见到?”
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公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谢镜辞摆明了是要来砸场子,他强忍下心头怒火,勉强勾了唇:“谢小姐之前没在这边吧?你又是如何见到的?”
“我在不在长廊闲逛,道友理应不知道吧?莫非你在课室好端端呆着,还要时不时做贼心虚,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公孙被怼得一哽,又听她继续道:“玉雪翡翠脆弱易碎,若要将其挂在腰间,往往会配上雪蚕丝――据你所说,裴渡将翡翠撞落在地,难道道友用的不是雪蚕丝,而是头发丝?”
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噗嗤一声笑。
谢镜辞眉头一挑,视线隐隐带了挑衅,冷冷盯着他瞧。
“来这里闲逛?”
公孙心知翡翠一事无法辩驳,只得寻了另一处角度入手:“谢小姐用刀,来我们剑修的地盘做什么?”
学宫不是他的老巢,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哪里轮得上这人来管。
――虽然不得不承认,谢镜辞之所以假借闲逛为名,特意来这边晃悠,的的确确别有用心。
裴渡在学宫没有倚仗,她心里一急,本想说些庇护他的话,舌头却猛地打滑,下意识开口:“裴渡是我小弟,由我罩着。我来特意看他,有问题吗?”
谢镜辞:……
透过小姑娘茫然的双眼,谢镜辞仿佛能听见她心里的声音:我这个白痴在讲些什么?
讲出奇奇怪怪的话也就罢了,更叫人伤心的还在后头。
裴渡怔怔立在原地,等终于反应过来,慢吞吞道了句:“多谢……谢、谢大哥。”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这短短的一句话,她需要用一生去治愈。
当时的谢镜辞少女心受创,看不见身后那人的表情。
透过裴渡茫然的双眼,仿佛也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我这个蠢货在说些什么?
公孙自讨没趣,没再继续找麻烦。谢镜辞神色受伤,施施然出了课室。
“辞辞。”
孟小汀眼神复杂,拍一拍她肩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已经很不错了。”
小姑娘失魂落魄像个鬼,猛地扭头看她:“他叫我‘大哥’?大哥?我看上去有那么――那么剽悍吗?”
孟小汀赶紧摇头:“往好处想,他不排斥做你小弟啊!而且‘大哥’算什么,很有江湖风范嘛!没叫你‘大姐’就不错了。”
大哥的确比大姐好点。
众所周知,“大姐”相当于“大娘”的一种雅称。大哥好歹还算是同一个辈分,碰上谁都能叫,一声“大姐”叫出来,画风立马变成禁断的忘年之交。
走在学宫里,谢镜辞有气无力:“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挺差劲?”
“像一只发了疯的大母狮。”
孟小汀很诚实:“或是一颗在油锅里挣扎的炸汤圆。”
谢镜辞如同垂死挣扎的鱼,恼羞成怒,一蹦蹦出三尺高。
记忆之外,谢镜辞以手掩面,裴渡脸上的红潮自始至终没退过。
“谢小姐。”
他解释得吃力:“我那是一时心急。”
当时谢小姐从人群里走出来,径直挡在他面前,裴渡只觉得像在做梦。
脑子和心里全是一团浆糊,迷迷糊糊听她说了个小弟,他心口砰砰直跳,下意识顺着谢小姐的意思出声。
在凡人界的江湖里,与小弟相对的,往往是“大哥”。裴渡没想太多,稀里糊涂就开了口。
话语说完的那一刻,他只想从谢小姐眼前彻底消失。
回忆仍在继续。
谢镜辞内心受挫,再也没敢去和裴渡套近乎,在日记本上提笔狂书:
[收为小弟这种做法,怎么想都不是正常的搭讪方式吧!是英雄救美,不是好兄弟结义啊啊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再也不看那些行侠仗义的话本子了!付潮生周慎害我!]
然后画面再转。
这次的背景总算不再是学宫,邪气阴冷,蔓延如雾,放眼望去,整个空间都是幽谧}人的暗色。
孟小汀曾对她说起过,在由学宫主导的玄月地宫探秘里,谢镜辞曾遭人坑害,误入荒冢。当时千钧一发之际,是裴渡及时赶到,与她联手相抗,才终于击退邪魔。
如今展开的画面,应该就是荒冢之中。
玄月地宫森寒潮湿、不见天日,因废弃多年,曾经又是邪修聚集的地盘,邪气经久不散,浓郁非常。
荒冢作为地宫禁地,更是诡谲幽深。
此地藏于深深地下,立了几座不知名姓的坟冢,被绿苔全然吞没。四周不见阳光,唯有几团鬼火悬在半空,散发出淡淡幽蓝。
记忆里的小姑娘四下张望,手里握着笔直的长刀。鬼哭似是察觉到逐渐靠近的杀气,嗡然作响。
她踩到什么东西,垂眸一看,竟是好几块凌乱散开的骨骼。
正是在低头的瞬间,谢镜辞耳边袭来一道冷风。
置身于静谧地底,邪魔的呼啸便显得格外刺耳。她反应极快,抬手拔刀去挡,虽然挡下了绝大多数力道,却还是被汹汹邪气击中胸口,后退一步。
出口被人做了手脚,没办法从荒冢之内打开。
她明白这是一场计谋,却为时已晚,倘若当真死在邪魔手里,所有秘辛都会同她一起埋葬。
少女只能咬牙去拼。
这只潜伏在荒冢的邪魔不知沉眠了多久,甫一现身,空气里就弥漫起腐肉生臭的味道。
它身形不大,行踪莫测,应该是由邪修们不甘的怨念所化,凝成一具漆黑骷髅,所过之处腥风阵阵,让她不由皱眉。
一个邪魔便已难以应付,谢镜辞刚要拔刀迎敌,却听见角落里响起一道咔擦响声。
受到邪魔感召,沉眠于荒冢的尸体皆被赋予了邪气,尽数攻向她这个唯一的活人。
彼时的谢镜辞初出茅庐,哪曾遇见过这般景象,一只两只倒还好,然而坟墓里的、角落里的骨架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在尸山血海里,她连立足的地方都不剩下。
刀光斩断连绵不绝的尸潮,邪魔本体更是四处飞窜。谢镜辞应付得一个头两个大,本以为即将葬身于此,在上下跃动的鬼火磷光里,突然察觉出口一动。
裴渡进来的时候,披了层薄薄软软的长明灯灯光。
一个人难以抵抗的局面,若能变成两个人,难度就降低不少。
他看出谢镜辞陷入苦战,没有多言,拔了剑朝她步步靠近。与鬼哭猩红的杀气不同,属于少年人的剑意澄澈明朗、灿白如雪光,刀剑交织的刹那,一暗一明,爆开涟漪般不断扩散的灵力。
以一敌多,最忌身后遭到偷袭。
一旦把后背交付给他人,无异于彼此握住了对方的命脉。他们不甚熟识,甚至没讲过太多的话,此刻却展现出惊人的默契,将尸潮步步击溃。
邪魔亦是无所遁形,在四面八方环绕的灵力里,发出最后一声嘶哑咆哮。
谢镜辞心口一动,下意识感到不妙。
在同一时间,她终于听见裴渡的嗓音:“谢小姐!”
一声轰隆爆响。
邪魔自知落败,爆体身亡。四溢的邪气瞬间充满每个角落,少女怔然立在原地,鼻尖萦绕着清新的树木香。
在邪气涌来之际,裴渡挡在了她身前。
万幸他没受到多么严重的波及――
谢镜辞反应及时,在他靠近的刹那调动全部灵力,一并护在裴渡身后。
她的灵力所剩不多,虽然充当了护盾的角色,却没办法阻止所有奔涌的邪气。裴渡不可避免受了伤,暂时失去神智,被她笨拙接住。
记忆之外,谢镜辞眼睁睁看着当初的自己把裴渡扶出荒冢,在玄月地宫发了个求助信号。
直觉告诉她,接下来的画面,很危险。
是和荒冢邪魔不一样的危险。
死里逃生的少女累极,长长出了口气,径直坐在宫墙的角落,须臾之后,把视线一偏。
糟。糕。了。
她向来都是怕什么来什么,谢镜辞心中警铃大作,不敢继续往下看。
地宫里亮着长明灯,灯火葳蕤,不甚明晰,朦朦胧胧照亮她身旁少年的侧脸。
这是她头一回如此贴近地、仔仔细细地观察裴渡。
小姑娘目光直白,在静谧的空气里有如实体,不知怎地,突然从嘴角溢出一抹笑,迟疑片刻后,慢慢伸出右手。
她的指尖莹白圆润,力道很轻,恍如一刹那的蜻蜓点水,悄悄戳了戳他酒窝所在的地方。
这个触碰稍纵即逝,谢镜辞看见她脸上迅速涌起的红。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少女迅速收回右手,把脑袋兀地埋进膝盖,胡乱拱来拱去。
救命啊。
像小猪拱食。
谢镜辞:……
谢镜辞只觉得浑身都在往外噗嗤噗嗤冒热气,几乎随时都会两脚一蹬,变成一只蜷缩着的通红软脚虾。
这是她吗?这里真的是她的记忆吗?她面对裴渡怎么会如此娇羞――好吧即便到了现在,她还是会因为裴渡脸红,本性不改。
她已经不敢去看裴渡了。
被遗忘的记忆逐一铺开,谢镜辞脑子里一团浆糊,混沌之中,忽然想起当初进入归元仙府,她在幻境里说出的话。
“你日日在不同地方练剑,鲜少能有与我相见的时候,我便特意观察你前去练剑的时机与规律,刻意同你撞上,佯装成偶遇,简单打个招呼。”
原来这段话并非是假。
浮动的记忆里,少女独自行走在落叶纷飞的后山,模样慵懒,手里捧着本书。
其实那本书根本就被拿反了。
后山宽广,她佯装无所事事的模样绕了一圈又一圈,等终于感受到凌厉剑风,立马低头盯着书看,直到听见一声“谢小姐”,懒洋洋抬头:“裴公子?好巧。”
然后便是简短的寒暄与道别。
等转身下山,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少女眼尾才忍不住弯弯一勾,把书拎在手上转来转去,走路像在飞。
“有时学宫领着我们前去秘境探险,那么大的地方,我总跟小汀说,想要四处走一走,瞧瞧各地机缘。其实机缘是假,想找你是真,若能在秘境遇上你,只需一眼,就能叫我觉得高兴。”
原来这段话同样句句属实。
“辞辞,你以前不是嫌弃秘境小儿科,从不愿进来探秘吗?”
秘境里群山连绵,在彼此掩映的树丛里,孟小汀累得气喘吁吁,扶着腰喘气:“不行了,咱们休息一会儿。这么多山路,绝对不是给人走的地方。”
这要是以前,她们俩早就从秘境里悄悄脱身,去城里大吃特吃了,
谢镜辞递给她一颗丹丸,眼里是诱哄的笑:“多走走路,强身健体啊。你不是体修吗?很有用的。”
孟小汀双眼睁得浑圆:“体修才不是像这种修炼方式!我――咦,那不是裴公子吗?”
于是她竭力压下嘴角弧度,佯装出冷然又陌生的模样,抬眼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