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切尘埃落定,她仍是高高在上的裴家主母,那个倒霉的怪物会背负全部罪名,毕竟以它的实力,完全有理由置他们于死地。谢家小姐为找寻丢失的神识,与秘境中潜伏的怪物同归于尽,这是由她想好的剧本,一气呵成,绝无漏洞。
他们两人无疑被逼上了绝路。
在五行术法中,雷符威力最强、杀伤力也是最大。数把雷剑一出,哪怕隔着一段距离,谢镜辞也能清晰感受到由它们散发的强烈威慑力,如浪潮般席卷浑身筋脉。
白婉杀心极重,这一击不会留情。
不过须臾,巨剑便同时一个震身,呼啸而下,竟汇出雷霆万钧之势,有如金戈铁马、气贯长虹!
谢镜辞本欲抬手去挡。
但她的动作被扼杀于伊始,刚刚握紧刀柄,右手就被用力一按。
――裴渡提剑上前,将她顺势护在身后。体内所剩不多的灵力一齐上涌,凝作一束清凌如雪色的暗光,将雷剑竭力挡下。
系统已经快疯了:[这女人有病吧!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这这、现在应该如何是好,等等,谢镜辞她――]
它的语气从恼怒一转,变作仓促的惊惶,只说到一半就闭了嘴。
裴渡咽下喉间鲜血,往身后一望。
谢小姐的脸不知何时褪了全部血色,似是感受到难以忍耐的剧痛,眉头紧紧拧起,微微弓身。
她强忍着没发出声音,倒是系统吸了口冷气:[不会吧,莫非是那团魔气……]
它所料不错。
在裴渡拔剑迎敌的刹那,从谢镜辞识海之中,再度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种痛楚不似神识被撕裂,而是仿佛有拳头一下又一下撞在识海。闷然的剧痛堪比万箭穿心,迅速传遍浑身上下的每个角落。
伴随着剧痛传来的,还有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正是那道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魔气。
自从谢镜辞表明态度,它便一直沉默不语,如今看来,显然已经放弃了求取她的信任,转而选择另一个法子――
拼一出鱼死网破。
此刻裴渡灵力见底,识海又受到重创,若它想要趁虚而入、占据那具身体,如今是最为合适的时候。
同样地,谢镜辞亦是身受重伤,没有抵抗它的资本。只要能冲破她的识海,届时裴渡身死,它顺势继承身体,一切都顺理成章。
至于谢镜辞,一旦识海被毁,必然也活不了多久。它的秘密会被带进坟墓里头,没有任何人知道。
既然她不愿接受它,把它视为可耻可悲的洪水猛兽,那它也就不必在乎这女人的死活。
她说得没错,打从一开始,它和裴渡就截然不同。
无论如何,只要熬过今日,它就能拥有一副全新的身体,尚未入魔、天赋异禀,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总有一天,能成为万众瞩目的正道魁首。
至于谢镜辞与裴渡,注定死路一条。
前有狼后有虎,他们生机全无。
裴渡握剑的右手已在微微颤抖。
他虚弱至极,能坚持这么久,已是竭尽全力。
雷鸣狂啸。
由少年凝出的屏障碎开裂痕,很快迅速蔓延,越来越多,顷刻之间,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
这并非屏障碎裂的响声。
猝不及防的火光乍现,汇作气吞霄汉的巍巍长龙,竟与雷剑猝然相撞,爆开电火交织的飓风!
白婉瞳孔骤缩,被狂风震得后退数步,等凝神看去,见到另一抹提剑的影子。
高挑健硕,昂然张扬,如同跃动的火光,将树林撕破气势汹汹的裂口。
“乘人之危不好吧,大婶。”
莫霄阳轻嗤,语气里隐有怒意:“不如让我们来陪你斗一斗?”
孟小汀气喘吁吁一路小跑,挡在谢镜辞跟前,喂她一粒丹药。
白婉不过报以冷笑。
这两人的实力她一清二楚,就算联手一起上,也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至于跟在最后的那个青年……
长了张不会被记住的路人脸,是来自凌水村的凡人,废物一个,不值一提。
女修的攻势并未停下,抬手一挥,又是数道冰箭浮空。
箭矢倏然腾起,一并朝着前方俯冲,她势在必得,笑意却在下一瞬凝固。
那个她甚至懒得看上一眼的凡人……竟于指尖聚力,不过弹指之间,冰芒便尽数化作齑粉。
这已是元婴顶峰的实力。
白婉眼皮一跳,终于正色看他:“你……是什么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当所有散落的记忆逐一回笼,无数微小却坚定的信仰缓缓凝结,被遗忘的神明终于归位。
顾明昭扬了扬下巴,眉梢一挑:“我,水风上仙。”
第七十五章 (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孟小汀事后想想, 她、莫霄阳和顾明昭能恰巧赶到林中,还卡着千钧一发的时机出手相助,完全属于巧合。
琅琊和其它秘境一样, 入口传送的地方天南地北、没个定数, 即便是经验丰富的探险者, 也无法说清自己下次会出现在哪个角落。
她此番进入秘境, 就被送往一个阴森森的小山洞,四周暗无天日, 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出口。
自从谢镜辞在这里出事, 身为好友,孟小汀特意来琅琊搜查过几次。虽然每回都一无所获,但她经过三番四次的瞎转悠,总算能勉强认出点路,不至于站在原地转圈。
大家约定在最高的雪峰下汇合, 孟小汀一直没忘。
她运气不错,走出山洞就能见到连绵不绝的山峰, 皑皑白雪覆在顶上, 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那支穿破天幕的灵箭,是在孟小汀即将抵达终点时出现的。
她与射箭的人隔了半个秘境,只瞥见一抹若有若无的亮芒,在那一刻, 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
――距离太远了。她要是过去,一定得用上很久很久,说不准到头来白忙活一场,人家事情早就解决了。
――射箭的人不知道是谁, 目的也不清楚。也许是发现了奇珍异宝,也许在询问周围有没有伙伴, 又或许,是为了求救。
――可琅琊秘境里全是些没什么能耐的小妖怪,以他们一行人的修为,怎么会遇上危险?不对……好像还有个差点夺走辞辞性命的神秘怪物。
她在短短一瞬做出了无数种假设,其中最为倒霉的一种,是谢镜辞与怪物重逢,不得不与它正面相抗、拼死相搏。
这个可能性虽然微乎其微,但还是让孟小汀立马转了身,朝灵箭射出的方向迅速赶去。
那时她万万没想到,在尽头等待自己的,居然还真是这种“拼死相搏”的场面。
她是先遇上顾明昭的。
水风上仙的名号听着威风,却被几只小妖怪追着打,瞥见孟小汀的身影,青年如同见到救世主,一个劲朝她扑。
他之所以出现在郊外,也是因为见到那支箭,想着能不能去帮一帮忙。
越靠近箭矢射出的地方,就越能感受到有灵力层层爆开,杂乱无章。
这是战斗的迹象,而且交战双方修为不低。
他们两人一个灵力全无,一个习惯了混水摸鱼,搭配起来堪称老弱病残样样俱全,临近树林入口,遇见一群抱团的妖物。
孟小汀实力有限,一个人应付不过来。眼看其中一只狼妖格外凶狠,径直扑向顾明昭,她想要制止,却已来不及。
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顾明昭神色慌乱,下意识伸手去挡。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条件反射,然而他在伸手的瞬间,竟平白无故生出了浑然天成的掌风――
伴随着轰地一声闷响,掌风如雷,一击就把妖魔邪祟拍上半空!
这叫什么,用最怂的姿势,做最凶的人。
孟小汀当场就惊了。
顾明昭同样没反应过来,盯着自己手掌瞧了半晌:“我……恢复了?”
这是……忆灵被打败了?莫非是谢小姐或裴公子所为?
他还没从狂喜中回过神,身侧便飞来一只鼻青脸肿的邪祟,狼狈扑腾几下,像是遇上天敌般匆匆逃开。
不远处的斑驳树影里,莫霄阳大大咧咧扛着剑,咧了嘴笑:“好巧,居然能在这里遇上!你们也是因为那支灵箭来的?”
由于一个用意不明、使用者不明的疑似求救信号,所有人居然都聚在了此地,只因在千百种不同的可能性里,存在着千百分之一的危机。
也万幸,他们都聚在了此地。
听见从顾明昭嘴里出来的那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谢镜辞即便头痛欲裂,也还是不由发出一声哼笑。
这位上仙在凡人界生活了数百年,不止名姓,连相貌身份都换了不知道多少。如今一本正经讲出这句话,实在有几分给自己打脸的味道。
不过……勉强能称得上帅气吧。
“辞辞,你哪里受了伤?”
孟小汀见她面无血色捂着脑袋,服下的丹丸没起到半点作用,心急如焚:“莫非是识海――”
她说得火急火燎,忽然一怔。
谢镜辞身为正道刀修,绝无可能与魔气扯上关系,此时疾风大作,竟吹起她身上的一团黑烟。
黑烟愈来愈重,自她皮肤源源不断地往外溢,好似即将挣脱囚笼的野兽,暴戾得近乎发狂。
孟小汀一眼便认出,那是浓郁至极的魔气。
裴渡来不及接下递来的药,强撑起最后一丝神智抬头,双眼幽深如渊,遍布猩红血色。
系统在识海里哑了声,通过它不久前的只言片语,他能猜出是魔气作祟。
这本应由他来承受,与谢小姐无关。
[你如今虚弱至极,是夺舍的最佳时机,它一定没有耐心继续等了。]
系统的语气从未如此紧张过,颇为苦恼地啧了一声:[这家伙真是乱来,倘若放任它这样下去――]
它说到一半就闭了嘴。修真者被强行冲破识海,轻则丧失神智,重则当场暴毙,它与裴渡都心知肚明。有些事藏在心里明白就好,一旦当面点明,无异于诛心。
气氛安静了一瞬。
白婉已和莫、顾二人展开缠斗,冰箭碎裂、灵气溢开,四面八方混乱不堪,裴渡的嗓音却字字清晰可辨:“停下。”
他在与忆灵的决战里身受重创,方才又护在谢镜辞身前,拔剑挡下白婉的一击。
倘若要做出比喻,大概是璞玉被外力击破,裂出道道长痕,在最为脆弱不堪的时候,又被铁锤用力一砸,彻底碎开。
以他此时的状态,能保持意识就已是不可思议。
“只要你不再伤她,”裴渡又咳出一口血,毫不在意地抬手抹去,嗓音哑得骇人,“等蝶双飞解药出来,我便将这具身体拱手相让。”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想象,在一旁照料的孟小汀一个字也听不懂,茫然眨眨眼睛。
谢镜辞咬牙,硬生生挺过一波剧痛,竭力出声:“裴渡!”
已经有几缕魔气挣脱束缚,飘飘然浮在半空。
相隔许久,裴渡终于再度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喑哑难辨:“你说给我就给我?倘若这只是权宜之计,后来你中途反悔,我岂不是亏大了?”
魔气不傻,不可能相信他的一面之辞。
更何况谢镜辞知道关于它的所有秘密,它要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以“裴渡”的身份堂堂正正活下去,绝不会允许她活着。
先杀谢镜辞,再夺舍附身于裴渡,这个计划一石二鸟,于它最是有利。
浓郁黑气并未理会他的言语,似是为了耀武扬威,又在谢镜辞识海中猛地一撞。
撕裂感迅速蔓延,她努力不发出声音,在剧痛之下咬破嘴唇,尝到铁锈一样的腥气。
裴渡周身杀气暴涨,沉声开口之际,喉音里是带了愠怒的冷:“这具身体如若四分五裂地死去,阁下的计划便会泡汤吧?”
谢镜辞兀地睁大眼睛。
不止她,气势凌人的魔气亦是愣住。
若想夺舍,最重要的便是一具能与神识完美契合、完完整整的躯体。
它自异界而来,本身就与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格格不入,唯一能夺舍的对象,唯有裴渡。
一旦裴渡的身体出现纰漏,黑气注定沦为无主的游魂。
谢小姐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裴渡看出黑气生了犹豫,眸色渐暗,步步紧逼:“阁下若再作乱,我便以万剑诀自戕;倘若能安分等到蛊毒解除,在下必将履诺。”
这句话若是出自别人口中,魔气定是不信。
但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裴渡所言句句属实。
它见过少年的全部记忆。他看上去循规蹈矩,其实骨子里是个固执至死的疯子,为了谢镜辞,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更何况裴渡一向不惜命。
“……口说无凭。”
魔气迟疑,像是笑了笑,尾音阴冷至极:“不如你先自毁神识,只勉强吊一口气。这样一来,我到时候能顺利进入体内,你也没有反悔的余地。如何?”
自毁神识,无异于自戕。
顾明昭与莫霄阳仍在同白婉相斗,元婴与化神的修为彼此碰撞、摇山振岳,四下皆是山摇地动。
在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响中,少年薄唇轻启:“没问――”
裴渡没把话说完。
两个字堪堪出口,便有另一道声线骤然响起,毫不留情地将他打断:[没问题个锤子!不过是个偷渡客,还真当自己有多了不起,猖狂至此,把天道当成了摆设吗?]
他一愣,心口用力跳了跳。
[我说过,这道魔气由我们来处理。]
系统的语气里隐有不悦,似是动了怒气:[未经允许擅自进行位面穿梭,是天道绝对禁止的行径。之所以还让它留在这里,是因为近日以来时空混乱,倘若强行打开通道,很可能引起更强烈的动荡。按照我们原本的计划,是等风波渐渐平息,再解决这团魔气的事宜。]
它说着一顿,笑得冷然:[出事了算我的,这玩意儿今天必须滚回老家。]
满林肃杀,那边的魔气还在兀自开口:“你同意了对吧?也别怪我过分,我只是想得到一具身体,人各有志嘛,总要为自己谋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