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
她的运气也太太太差了吧!归元仙府里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幻象,怎么就偏偏让她遇上这一遭――尤其是和裴渡。
情境,顾名思义,需用情来勘。
这算是云水散仙的一个恶趣味,传闻她一生钻研“情”之一字,对于无论男女之情、亲子之情还是友谊之情,都心怀好奇,因此创造了这一出幻象,以供研究人与人之间的情愫。
唯有情到浓时,让幻境心觉满意,才能顺利从中脱出。
谢镜辞心里一团乱麻,把视线往上移。
在婚房中央,凭空悬浮着一粒白芒。
幻境本身没生眼睛,也无法感知境中人的情感波动,正是通过此物,观察房间里所有的风吹草动。
若是在以前,她还能像梦里那样肆无忌惮调侃一番,再毫无心理压力地与裴渡演上一段时间假夫妻,但――
但裴渡喜欢她。
这就,真的很要命。
“谢小姐。”
裴渡用了传音,语气正经:“我可以先用灵力重创自己,你只需在床边看护几日,应该就能脱离幻境。”
好家伙,一场新婚夫妻的恩恩爱爱,愣生生被他演成了不离不弃照顾重症伤患。
谢镜辞真想钻进他脑袋里,看看这人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倘若用了这个法子,她虽然大概率能从幻象脱身,但裴渡一个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木头,绝不会被允许从中脱离。
到时候他满身是被自己打出来的伤,孤苦无依倒在这鬼地方……
谢镜辞想想就头疼。
谢小姐皱了眉。
虽然早就料到她不会接受这段幻境,但亲眼见到她毫不犹豫拒绝的模样,裴渡还是心底一空。
她终究……是不愿同他成婚的,哪怕只是一段逢场作戏的幻境。
他说不清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没有多么透骨的剧痛,只是隐隐发闷,空落落的,从心底里牵出藤蔓一样的疼。
“此番进入仙府,正是为了治疗谢小姐神识,我就算出不得幻境,待仙府关闭之日,也会被传出――”
他还在兀自用传音说,忽然听见踏踏而来的脚步。
四下听不到任何声音,这脚步虽则轻,却无比清晰撞在他耳边,引得少年长睫微颤,抿唇抬头。
一只手轻轻握住他掌心。
“婚约订下那么久,今日却迟迟才来,着实叫人等得心焦,你说是吧?”
谢小姐毫无征兆地向他靠近,裴渡下意识后退,脚跟却撞到坚硬的床板,一阵踉跄下,径直跌在床上,后脑勺落进绵软被褥之中。
谢镜辞被这个慌乱失措的动作逗笑,柳叶形状的双眼柔柔一弯,眼底淌出清润的光。
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
裴渡一颗心高高悬起,像被绳索陡然缚紧,连跳动都没了勇气。
他感到逐渐蔓延的热。
而谢小姐俯身而下,指尖微动,划过他僵硬的掌心,薄唇开合,念出噙了笑的低语:“相公。”
缠在心头的绳索轰地缩紧,又在顷刻之间炸开。
他几乎要以为眼前的谢镜辞也是假象,心脏还来不及呼吸,就被糖浆的清甜填满,不剩下一丝一毫空隙,只能蜷缩着轻轻一颤,唯恐戳破幻境。
好在须臾之后,终于汇入零星实感。
谢小姐的声音通过传音来到耳畔,与方才含情带笑的口吻截然不同,淡漠得听不出喜怒:“幻象之中,不如顺着它的意思来,如何?”
裴渡无声勾了勾唇,点头。
他不知晓的是,谢镜辞同样紧张。
她不清楚自己对于裴渡的心意,总觉得两人之间像是隔了层浓雾,看不清许多情愫。
但毋庸置疑的是,除了裴渡之外,无论面对哪个男修,她都不会做出这种动作,讲出那两个字。
谢镜辞觉得很恐怖。
即便不知道来由,但她可能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裴渡。
可能,大概,也许。
既然他没有将一切戳破,她不清楚自己心中所想,便也顺势佯装不知,逐渐试探。
等归元仙府关闭的时候,倘若对他没生出任何绮想,就直接了当地拒绝;倘若她当真怀有不可言说的心思……
谢镜辞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就壁咚加强吻,料他也不会拒绝。
――虽然不像个正经人会干的事,但她就是这么霸道的反派角色怎么样!
悬在屋子里的白芒悠悠旋转,寂静无声。
裴渡被她压在身下,面颊被红衣衬得冷白,平日里矜贵清冷的脸,无端浮起朦胧艳色。
谢镜辞能清楚见到他脸上的红。
胸膛一点起伏也没有,想必是屏住了呼吸,不露声色,也可爱至极。
好奇怪。
一想到裴渡可能喜欢她这件事,谢镜辞就情不自禁地感到高兴。
嘴角忍不住会翘起来的那种高兴。
她莫名开始笑,没有系统捣乱,神色与动作也就更加自然,垂眼打量他紧绷着的面庞,往酒窝的位置戳了戳。
裴渡的睫毛又是一颤,连眼底都涌上绯红。
“能与夫君成婚,我高兴得不得了。”
这些话没有经过演练,无比自然地从她口中溢出,像是被牢牢印在心头,连谢镜辞自己都觉得奇怪:“还记得我们在学宫里的时候吗?”
她用很轻的声音说。
“你日日在不同地方练剑,鲜少能有与我相见的时候,我便特意观察你前去练剑的时机与规律,刻意同你撞上,佯装成偶遇,简单打个招呼。”
“有时学宫领着我们前去秘境探险,那么大的地方,我总跟小汀说,想要四处走一走,瞧瞧各地机缘。其实机缘是假,想找你是真,若能在秘境遇上你,只需一眼,就能叫我觉得高兴。”
谢镜辞不由佩服自己胡编乱造的功力,居然能把谎话说得如此浑然天成、脱口而出。
几段话下来,连她都不禁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暗恋过裴渡。
“夫君。”
她说着一笑:“我这样喜欢你,你对我呢?”
裴渡抬眸望着她。
太近了。
当还是个懵懂幼童的时候,他就已经习惯了无言仰望,地上的虫子无法肖想太阳,因而一切情愫都被硬生生碾碎,再压回骨血里头。
可如今不同。
谢小姐一次次地主动靠近他,如同在他心口绑上一个小钩,彼此间的距离模糊不清,看不清晰界限。
裴渡不知道,此时此刻从她口中说出的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以谢小姐对他的心思,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哄骗幻境而说出的谎话。
那都不重要了。
当身边的一切皆成虚妄,任何言语都难辨真假。
他终于能毫无顾忌地,把藏在心底的秘密一点点亲手剖开,无比虔诚地献给她。
那是陪伴裴渡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难以启齿、也微不足道的秘密,如今被以谎言的方式,不带任何遮掩地来到他舌尖。
窗外响起冷风的呜咽,木窗被摇晃得吱呀作响。
少年喉结微动,静静待她说完,见谢镜辞没再言语,忽而温声开口:“接下来呢?”
……接下来?
谢镜辞怔住。
由于反派系统里千奇百怪的人物设定,她悖着本心,对裴渡做过不少堪称“亲昵”的事,例如上药,抚摸,乃至扑倒。
但也仅仅是这样了。
无论气焰多么嚣张,反派永远不可能真正得手,因此在系统给出的剧本里,她往往演到一半,任务便戛然而止。
在那之后,撩拨完毕后的下一步应该如何,谢镜辞从没想过。
空气里尽是冬日绵密的凉,风声消匿了行踪,在四下幽静里,谢镜辞却感到骤然腾起的热。
裴渡的视线自她眉梢向下,像是安静却炙热的火。
“谢小姐。”
手掌虚虚抚上她侧脸,携来一团柔软的热:“我对你――”
身下的少年眸色乌黑,眼尾勾弄般地往上微扬,溢开潋滟水光。
裴渡没有笑,似是极为紧张,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仿佛要将眼前人的模样牢牢烙在心底,半晌无言,忽地长睫一动。
他薄唇轻启,眼底染上浅浅的、近乎于痴迷的笑:“……思之如狂。”
那只生了薄茧的手,终于落在她面颊之上。
突然贴近的温度猝不及防,谢镜辞下意识屏住呼吸,下一瞬,僵硬的身子便接触到另一股更为不由分说的力道。
这是“接下来”的剧情。
裴渡动作很轻,缓缓一带,毫不费力地反客为主,把她压在身下。
红烛摇曳,破窗而入的夜风撩动层层红纱。
变幻的光与影填满整间房屋,入目是摇坠不定的红、月色皎洁的白、与流水一般浮动着的昏沉夜色。
谢镜辞闻到越来越浓、越来越近的树香,属于少年人的温度势如破竹,冲破寒冷冬夜,逐渐靠近她身边。
谢镜辞兀地睁圆双眼。
等、等等,这是――
她下定决心要对他做的,壁、壁咚加强吻?!
剑风一动,斩灭跃动的火光。在清清冷冷的月光下,红帐内映出两道逐渐贴合的影子。
裴渡垂眸,掩下眼底晦暗不明的色彩,右手顺势上抬,稍稍用力,扯落束发的发带。
丝丝缕缕的黑发倏然下坠,有如长瀑流泻,遮掩两人近在咫尺的侧影。
他用目光描摹出姑娘唇瓣的轮廓。
然后屏息,俯身。
第四十二章 (喜欢。)
陡然靠近的气息温温发热, 将谢镜辞全然包裹。
雨后林木的清香仿佛融进了血脉,撩在她心尖之上,涩涩地发痒发烫, 一抬眼, 便能见到裴渡无比贴近的面庞。
她不敢动, 前所未有地紧张。
如预想中如出一辙, 少年的薄唇停在与她毫厘之距的地方,黑发倾泻而下, 将这份距离尽数遮掩, 从侧面看去,两人当真如同接吻一般。
哪怕在幻境的强制要求下,裴渡也并未唐突她。
他向来克制,将所有情愫牢牢压在心底,比起满足一时私欲, 更为在意的,是不让谢镜辞感到难堪。
两人靠得极近, 鼻尖对着鼻尖。
裴渡刻意屏了呼吸, 当谢镜辞抬起视线,一眼就能望见他漆黑的瞳。
较之修真界中活了千百年的老油条,少年人的瞳仁干净澄澈,如同温和清幽的潭, 这会儿映了些许朦胧月色,在与她对视的刹那倏然一动,长睫轻颤,水雾亮盈盈地四散。
这分明是由裴渡主导的动作, 他却显得同谢镜辞一样紧张。
这种姿势最是叫人心慌。
倘若唇与唇直接对上,将窗户纸倏地捅破, 一切秘密的心思得以开诚布公,便也不会像此时这般若即若离,暧昧难当。
谢小姐的目光慌乱不堪,透着月色,裴渡见到她被瞬间染红的脸。
红烛喜窗,佳人月下,在与谢小姐订下婚约后,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天,每每念及,都觉得恍然如梦,情不自禁地扬唇。
然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他却因为一时的冲动与情欲,违背她的心意,做出这种事情。
他定是把谢小姐吓了一跳。
身下的姑娘愣愣看着他,目光里虽有惊惶,却并未如裴渡想象中那样,面带嫌恶将他推开。
仅仅因为这个反应,被紧紧揪住的心口,兀地蹭上一抹甜。
她竟是……没有拒绝。
裴渡懊恼于自己的唐突,却又甘心沉溺于这段近在咫尺的距离之中。
久旱的野草太久未见雨露,哪怕遇上几点水滴,都会情不自禁想要追寻,更何况,此时的这份心情,远远不止几滴水露。
他用神识告诉她:“谢小姐,冒犯了。”
如此正人君子,右手却轻轻一动,强忍指尖僵硬,抚上谢镜辞白皙的侧脸。
谢小姐的侧脸极软,滚滚发烫,当他指尖轻触,像是落在柔软的水面。
裴渡习惯于握剑除魔,无论多么坚固的壁垒,都能一剑破除,然而此时遇上这份温软,却一时乱了阵脚,不愿松手离去,也不敢太过用力,仿佛稍微往下一按,就会顷刻碎掉。
他实在道貌岸然,借着离开幻境为由,近乎于贪婪地索取她周身的温度。
谢小姐不清楚他这龌龊的心思,被茫然蒙在鼓中,不知道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是个可耻的骗子。
裴渡心底既甜又涩,所有感觉冗杂地混在一起,让他眸光微暗。
“谢小姐……还请再忍耐一番。”
他极尽轻柔地安慰哄骗:“我知你不喜触碰,倘若心生气恼,待得离开幻境,大可降罪于――”
传音戛然而止。
修长的右手僵在原地,裴渡心口一炸。
谢镜辞被他压在床褥之中,长发凌乱散开,描了红的眼尾稍稍一挑,好似月下摄魂的女妖。
她并未多做言语,在他说到大半的时候,突然抬起双手,轻轻搭在他后颈上。
被精心保养过的手掌柔若无骨,软绵绵抚过皮肤,因着两人此刻暧昧的动作,也平添几分缠绵悱恻的味道,无声一滑,激得他脊背僵直,动弹不得。
“都是为了离开幻境,我明白。”
她一面给予他回应,双手笨拙将裴渡环住,一面闷闷道:“……而且这样,我也没有很讨厌。”
紧绷着的心脏开始砰砰跳动,裴渡不敢置信地一怔。
谢小姐说……她没有很讨厌这个动作。
他脑子里前所未有地乱,整个人变成一动不动的雕塑,下意识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裹成一团又滚又跳。
裴渡想笑,抿了唇却没忍住,从眼底溢出清浅的笑意,又听她调侃般轻声道:“裴渡,你一直屏息不累吗?真有这么紧张?”
他本就紧张到动弹不得,心思被谢镜辞当场戳穿,只觉耳后又是一热,猛地吸进一口冷气。
不消多时,两人便气息交缠。
“我们既已如此,幻境为何还没有结束?”